沈智在小区的门口被人叫住,抬头就看到自己的婆婆。
沈智婆婆正推着孙女在小区门口散步,正巧遇见媳妇,沈智叫了声“妈。”然后便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好借着蹲下去抱女儿掩饰一下自己的情绪。
婆婆亲热地与沈智说话,拉着她一起回了家,沈智身不由己地上去了,邓家宁也在家,看到她自是目色一喜。
公婆住在另一个城市,见面少,但每次都是客客气气的,沈智当着老人的面无法多说什么,只能一同上桌吃饭。
晚饭是邓家宁烧的,邓家宁高中开始住宿,后来又一个人在外地生活了几年,家常菜烧得很不错,一尾红烧甩水最是拿手,今天父母都在,又有心讨好沈智,当然是使出了浑身解数。
一家人在灯下坐了,沈智心里别扭,饭都吃不下几口,倒是婆婆频频举筷子。
“这甩水不错啊,烧得入味,妹妹,多吃点。”沈智的婆婆是苏州人,说话软糯,一直叫沈智妹妹,听上去亲热无比,但沈智心里明白婆婆的厉害,婆婆以前是厂工会里的干事,一千多人的大厂,家家户户犄角旮旯的事情都摸得清清楚楚,更何况她与邓家宁夫妻间这点事,多半已经觉出异常来,只是不说而已。
沈智伸出碗把菜接过来,低声说了句,“谢谢妈。”
婆婆对儿子说话,“有日子没见了,妹妹怎么瘦成这样,带孩子辛苦了吧?还是你没照顾好,你看看亲家母都累得病了。”
邓家宁立刻点头,“是我不好,沈智,最近你辛苦了。”
公公是个不管事的,只管在一边挟菜吃饭,沈智坐在当中,只好勉强应答,“没什么,爸,妈,让你们这么赶过来才辛苦,谢谢了。”
好不容易熬到晚饭结束,沈智再也没法在客厅里多待一分钟,抱着女儿进浴室洗澡,公公到阳台上抽烟,邓家宁洗碗,婆婆也跟着儿子进了厨房,门一关,脸就沉了下来。
“家宁,你这媳妇是怎么了?我们来了也不去车站上接,到了吃饭时间也没急着往家赶的意思,刚才我在小区门口遇上她,到我跟前了也不知道招呼一声,失魂落魄的,眼里就跟没别人似的,我这么大一人还推着安安,她硬是没看到。”
邓家宁两手还在泡沫里,心里一咯噔。
“还有刚才吃饭的时候,你看看她那样子,厨房一步不进,上桌就吃,话也没有几句,我叨里半天,就一个谢谢,倒像是我讨来的。”
“妈,沈智妈刚出院,她舅舅家又出事,她这两天心情不太好,你别放在心上。”
“我不会。”沈智婆婆肯定地回了一句,“又不长住一块儿,这点小事我跟你爸怎么会放在心上,我就是担心你,她这样多久了?你们俩没事吧。”
母亲目光如炬,邓家宁心里发沉,他与沈智之间发生的一切,他当然不希望被家里的老人知道,再者说,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阻止沈智要离婚的念头,父母的到来,还不知道会产生怎么样的结果,但以他对沈智的了解来说,多半不会是正面的。
邓家宁与婆婆的对话,沈智是一句都没有听到。
她正忙着给女儿洗澡,安安最喜欢洗澡,进了水里就和一群塑料小黄鸭玩得不亦乐乎,沈智坐在浴缸边的小凳上给自己女儿打沐浴乳,手指揉过,安安大概是觉得痒,咯吱咯吱地笑,小孩子的快乐永远来得这么简单,让沈智无限羡慕。
浴室装着滑门,忽然一声轻响,沈智猛地回头,是邓家宁走了进来,沈智看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女儿身上,一只手放进水中,无意识地抓着一只因为沾水而变得滑溜的塑料鸭。
“你进来干什么?”
“爸妈进屋了,我过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邓家宁走过来,弯下腰摸了摸女儿的小脸,安安在水里泡了一会儿,整张脸都是红扑扑的,爸爸的手指有些冷,让她很不乐意地晃了晃脑袋。
“不用,我一个人能行。”沈智低声说了一句,想想又问,“你没跟你爸妈说?”
“什么?哦,我什么都没说过。”邓家宁这么说完,又把脸转向女儿,“沈智,你看看安安,我们不能离婚,我们是她的父母。”
母亲的话再次回响在耳边,沈智咬牙,眼前热气蒸腾,眨眼间一片模糊。
“你舅舅的事情……”邓家宁又开口,像是怕沈智忘记似的。
沈智怎么可能忘记这件事儿,这两天她一走进浴室就想起两万八,怎么想都想不通,一样是放水出水的东西,人家用的怎么就能贵到那样,难不成在那里面洗澡就能延年益寿?
安安不满两个大人忙着说话对她不理不睬,开始在水里皱眉踢腿,沈智便暂时中断话题,转头先把女儿抱起来擦干,进屋的时候邓家宁也跟了进来,沈智面色略沉,邓家宁却已经反手合上了门。
“我睡地上也行,家里就两间屋子,要是我睡在外头,爸妈会起疑心,他们年纪都大了,又刚从外地过来。”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沈智说话。
“家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邓家宁一僵,正要开口,沈智却打断他,“太晚了,你爸妈刚来,我们别在今天谈这些。”
邓家宁看看时间,都快十点了,家里已经一团乱,这时间再当着两个仍不知情的老人谈起来,确实不是什么上选,小床上的女儿也在揉眼睛,大概还不太习惯自己爸爸杵在房间里,时不时地转头望着他。
大橱里原本就有闲置的被褥,邓家宁自己取出来铺在地上,沈智走过去又从衣橱里拿了一条毛毯递给他,邓家宁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她没有回答,转身上了床。
安安在沈智轻声的拍抚下很快就睡熟了,沈智关了灯,邓家宁的声音从地上传来。
“沈智,你睡了吗?”
她仰面躺在床上,黑暗中睁着双眼回答他,“还没。”
“你舅舅那事儿,我会尽力的。”
“是吗?我替我舅舅谢谢你。”
“我们……”
“我先睡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沈智翻个身,用被子将自己裹紧,无声叹息。
但那几不可闻的吐气声仍是被邓家宁捕捉到了,他躺在地上,从里到外凉了个透,但同时又有些希望在里面,至少沈智没赶他出去,还由他在屋里睡下了,这让他觉得一切还是有希望的,也更坚定了他要把沈智舅舅这件事办成的决心。
今天在局长办公室里,李副局暗示了他可以动用自己的人脉替他向对方打招呼的意思,这暗示让他既惊且喜,喜的是这样明显的示好,说明李副局有意将他纳入自己的亲信范围,惊的是,这样一来,在其他人眼里,他不就公开地成了李副局这边的人?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说,站什么队伍跟什么人都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在老局长还没退位,一切形势尚不明朗的时候就明确自己的方向,是不是太冒险了?
李副局给了他考虑的时间,邓家宁也确实需要考虑的时间,就连回家的路上心里还有些上下浮动,但此时此刻,为了睡在同一个房间里的沈智,为了他的妻子,他决定豁出去了。
“沈智,我会办好你舅舅的事情的,一定,无论花多大的代价。”妻子孩子就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感觉让邓家宁心满意足,他开口,说了这最后一句话,然后也闭上眼,睡了。
李副局在会议上提出了“绿色通道”的概念,在局里引起了轩然□,这两年所有的建筑项目都需要通过环保局的审核,名目繁多,环境监督、环境评测,甚至连环境辐射都有专门的审批手续要走,所谓的绿色通道,就是给一些比较特殊的企业与项目开绿灯,加快审批手续,其中厉害,底下人当然心里明白。
邓家宁在名单上签了字,下笔的时候心里仍有些忐忑,但是眼前闪过李副局长那天下午和悦的笑脸,耳边飘过黑暗中沈智那声轻悄悄的叹息,这两者让他的心突然硬了下来,一挥手就把自己的名字写了上去。
这天晚上邓家宁直到后半夜才回到家里,屋里一片漆黑,他进门之后就在沙发上坐下了,说是坐下的,其实更像是倒下的,原本想喘口气,没想到一闭眼就再也挣扎不起来了。
沈智没有睡,她在上床前接到一条短信,短短一行字,却让她感觉自己足足看了一个世纪。
短信是唐毅发来的,她没有在电话里存他的号码,但从十七岁起,任何与唐毅相关的东西都能给沈智带来刻骨铭心的记忆,两人初初在一起的时候,她甚至搜集过他随手写过的纸片,将那些被他打过草稿的揉过的纸片放在抽屉的最底层,藏了许多年。
短信的内容很简单,短短几个字,告诉她,“对不起,我想见你。”
有很长一段时间,沈智只是呆呆地望着这条短信,心脏在胸腔里没有丝毫规律地跳跃,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它反复挤压,捏紧,不留一丝缝隙,让她感觉酸胀,窒息,呼吸困难,但大脑却是一片空白,只是机械地看着那行字,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但每次在消失之前又被她再一次地按亮,循环往复,无止无终。
就在这个时候,邓家宁进屋的响声惊醒了沈智,隔壁屋的公婆睡得浅,也听到了,婆婆惦记着儿子没回来,一直都没睡好,听见声音一翻身就想下床,可腕子一紧就给公公拉住了。
“别去。”
“家宁回来了啊,我去看看他是不是喝酒了。”
“媳妇在呢,没你事儿。”
“也是。”婆婆又躺下了,“我听听她怎么伺候的。”
两个老的就这么在黑暗中支起耳朵听着,沈智披衣下床,想想又拿过手机,手指移到按键上时稍顿了一下,终究还是将那个消息给删了,已删除的信息跳出来,她整个人突然一空,眼睛忍不住地闭了起来,像是不如此做法,便不能阻挡某些身体里的东西倾泻而出,再无法追回。
她定定心神,关机将它塞到枕下,又开了自己床头的小灯,女儿还睡着,沈智推门而出,原以为走出卧室就能看到邓家宁,没想到厅里一片漆黑,只有沙发上一团黑影一动,她急惊之下都忘记开灯,整个人寒毛倒竖,差点尖叫起来。
“别怕,是我。”邓家宁开口说话。
沈智开了沙发边上的小灯,邓家宁的脸被灯光一照,双眼都眯了起来,一手挡住脸。
沈智见他还穿着早晨出门时的衣服,一身酒气,形神俱疲,再看时间,都已经下半夜了。
她也压低了声音,“怎么这么晚?”
“陪局长吃饭,刚回来,想坐一会儿再洗,没想到坐下就眯过去了。”邓家宁哑着声音解释。
邓家宁都累成这样了,沈智再怎么铁石的心肠也带出点恻隐来,不知不觉软了声音,“那洗洗就睡吧,我给你放水。”
等邓家宁洗过之后再进房,发现沈智已经给他在地上铺好了被褥,他并没有立刻躺下,站在女儿的小床边看了一会儿,然后回过头对沈智说。
“舅舅那事儿,我求了我们局长,他已经答应了。”
沈智坐起来,“你……为了这事求了你们局长?”
“他也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邓家宁含糊其辞,事实上,今天这顿饭局是与一群绿色通道的受益者——也就是几个建筑老板一起吃的,一顿饭吃得他心惊胆战,那些建筑老板不仅不停地向他敬酒,表示热络,还在离开酒店的时候塞了一个信封进他的外套口袋,他想推拒,抬头却看到李副局长带着几个处长与那些老板笑语言欢的情景,他的手在口袋里几上几下,最后还是松开了。
信封很厚,他没有让沈智看到,也不必让沈智看到。这是一个泥淖,一脚踩下就再没有可能拔出,可事情已经一步步走到这里了,他是为了沈智,为了这个家走出第一步的,这个情,沈智不领也要领。
灯熄了,卧室又陷入一片黑暗,沈智却再也睡不着,黑暗中百感交集。她知道在邓家宁所在的那种地方,没有人会为了别人去做一件对自己没有任何利益的事情,既然他求了他的局长,那么就一定有所付出,至于他付出了什么,邓家宁没有说,但她不能不放在心上。
是,邓家宁出轨过,怀疑过她,强迫过她,甚至对她使用过暴力,但是在这紧要关头,他尽力了,他也让她知道,他尽力了。
沈智并不把婚姻当儿戏,只要这里面还有一丝能让她坚持留恋感动的东西,即使昙花一现,她都可以借此逼迫自己坚持下去,就像一年前邓家宁的出轨,母亲的阻止,邓家宁的下跪,这些都不是让她留下的决定性因素,让她留下的,仍是她自己。
而唐毅,唐毅只是她年少时的一个梦,那时她天真懵懂,那时她只知爱情,那时她以为自己做了这世上最伟大最悲情最杜鹃啼血的事情,可活过几年之后回头再看,那一切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她甚至不需要别人的同情,她的生活就是她自己的选择。
眼前仍晃动着那一行简简单单的小字,“对不起,我想见你。”
为什么要对不起?为什么还要见面?
母亲感受到她的异常,邓家宁自然也能感受到,一切都有因果,她再见到唐毅是错误的,接受他的帮助也是错误的,那天晚上与他见面更是错误的,自省需要勇气,她确实没有出轨,确实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邓家宁的事情,但是她的心已经乱了,谁说出轨只有身体可以证明?精神出轨仍是出轨,是她太虚伪了。
沈智咬牙切齿地在心里重复着这几句话,但手却仿佛自生了意识,没入枕下,慢慢摸索,最后终于碰到手机冰凉的金属壳,她将它攒在手中,紧握着,冰冷的铁壳渐渐暖热发烫,带着莫名的魔咒,让她如何都无法放开。
沈智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的是邓家宁的侧脸。
他就立在安安的小床边,非常专心地看着女儿,卧室拉着绿色的窗帘,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落在他的脸上,为他平常的五官添了些柔和色彩。
邓家宁听到响动,把脸转了过来,对她说了声早安,又说,“原来安安也喜欢趴着睡,跟我一样。”
沈智把目光投向小床上的女儿,安安也醒了,翻身睁眼,晨光中看到自己的爸爸,嘴里发出声音,双手张开,不知是要他抱还是要推开他的脸。
邓家宁将自己的手指放在女儿张开的小手中,沈智在一旁垂下眼,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极低。
邓家宁手里逗着女儿,眼睛却一直看着自己的妻子,但她没有扎起的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半张脸,这让他无法看清她的任何表情,他期待着,期待她抬起头来,对自己再说些什么,但是沈智一直低着头,一直都没有再说话。
即使是这样的牺牲,他都没有看到她的任何表示,这一瞬间,邓家宁的失望,排山倒海。
邓家宁的失望沈智没有看到,她只知道,就在这一瞬间,她那仍旧在被子中握着手机的左手,缓缓地,无声无息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