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现在看起来,确实有他的道理。
1
沈智没想到的事情还有很多,正当她下定决心一下班就去把这件莫名其妙买下的裙子给退掉的时候,伊丽莎白张宣布今晚行政部为了配合董事会临时决定的越洋视频会议全体加班,沈智连晚餐都是在办公室解决的,等加班完毕走出大楼的时候,楼下商场已经响起了悠扬的萨克斯风,催着所有人回家,回家。
沈智最后还是把裙子带回家了,一万多的东西,还是随身携带比较保险,她从没觉得办公室是个保险箱。
沈智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点,安安留在母亲家睡了,老太太原本要打电话给邓家宁叫他过来接孩子,沈信发话了,"干什么呀?都那么晚了,你看安安眼睛都闭上了。"沈信自己还是个大男孩儿,特别喜欢这个小侄女,回家早了就跟着安安玩,比她爸爸还宝贝她。
"我叫他爸过来接。"
"得了,他们俩这不都没回来吗?你要累了,就让安安跟我睡。"
说得沈母好气又好笑,差点上去给儿子头上拍个巴掌。
"我这是想把孩子推给他们吗?我这不是想让家宁多跟小孩亲亲,你姐脾气拧着呢,家宁又不懂哄着她,这要再不跟孩子多亲亲,你姐姐这张脸不知到要拉到什么时候去。"
沈信就哼了一声,"我倒觉得我姐委屈了,凭什么要给他好脸色看?"
"你懂什么?还管起你姐姐的事情来了。"沈母瞪了自己儿子一眼,"我说你什么时候带朋友回来给我看看?都老大不小了,整天泡在电脑前头,想跟电脑结婚生孩子啊?"
沈信是在广告公司做后期制作的,整天跟电脑打交道,但沈家基因良好,他这么高强度的大虾状生活,走出来居然仍旧挺拔,又长的白,葱条那么干净,所以一直以来都不缺女生青睐,可他从来都是一句话,"遇到那个人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现在?现在还没遇到。"把人家拒之于千里之外。
也因此,他对姐姐的这段婚姻,一直抱以同情的态度。嫁得已经不是自己想要的那个人了,邓家宁居然还趁着老婆怀孕的时候出轨,你是男人吗?是男人你就算憋死也得在这段时间忍一忍哪,忍不住,那也别把事情闹得那么大,那么不可收场,总之,邓家宁在他眼里就是失败的代名词,提都不用提,她姐姐纯粹是眉头受伤——倒了霉了才会嫁给他。
沈母看看外孙女睡得那么好,最后也没再坚持,正好沈智从办公室里打电话来,说自己正准备往家赶,做妈的到底心疼女儿,沈母让她直接往家里去,别赶过来了,第二天也好多睡会儿。
这样一来的结果是,沈智到家的时候,家里只有邓家宁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等她。
"怎么这么晚?"邓家宁先开口。
沈智最不喜欢他这样的口气,所以放下包只答了两个字,"加班。"
"加到这么晚?女儿呢?"
"在我妈家啊,她没跟你说?"沈智往浴室走,感觉自己累得跟条狗一样,不想多说一个字。
"我打了你的手机,一直关着。"
沈智"哦"了一声,"没电了,你找我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电话打到家里没人接,所以我……"
"那你打给我妈啊,我跟她说过了。"
沈智说的没错,可打电话到沈智娘家,几乎可算得上是这个世上邓家宁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
为什么?这还用问为什么?一个看到他就要耳提面令讲一通夫妻相处之道的丈母娘,还有一个对别人都客客气气,看到他却像个愤怒青年似的小舅子,这两座大山加起来,还不够理由?
邓家宁没接沈智这句话,但还是想问一句,那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我的电话可一直都开着啊。但沈智已经走进浴室里去了,哗哗的水声即刻传出来,留他独自立在客厅里,眉头紧皱。
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都觉得沈智不对劲,至于哪里不对劲,他却说不出来。
只是一种感觉,她比过去更容易走神,晨起之后常常一个人抱着女儿看窗外,一看就是半天,直到女儿把奶瓶喝空了手舞足蹈才回过神来,跟他说话也是,心不在焉,过去还喜欢时不时冷他一下,但现在却越来越沉默,往往两三句就结束了与他的对话。
他自问最近并没有任何改变,仍旧那么小心翼翼,除了上次她同学聚会到家之后多问了那句话。
对,同学聚会!
邓家宁像是找到了问题的根源,那天晚上沈智同学聚会,她被一辆豪车送回家里,他多问了一句,遭到她激烈的反应,之后沈智就日渐沉默,连话都很少跟他说。
哗哗的水声连绵不绝,他想走进浴室去问个清楚,一转头却看到一只雪白的纸袋,就搁在门边,和沈智的包放在一起。
他盯着那包看了数秒钟,然后走过去打开,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还有标牌上的那个价格,然后整个表情都变了。
照平时,邓家宁是不会想到去翻老婆买回来的东西的,但那纸袋上金色的LOGO显眼非常,他认得这个牌子,还是沈智给他扫得盲。
那是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陪着沈智逛街,沈智在橱窗前驻足,对一只包流露出恋恋之色,邓家宁是个节俭的人,很少逛街,根本不识大牌,第一次看到沈智这样的表情,男人的血就热了,还说,"喜欢就进去买了,我送给你。"
没想到进去一看,那么小小的一只包,两万!吓得他半天没出声,还是沈智看出他尴尬,拉着他就走了,出来的时候他还奇怪,什么东西做的,居然这么贵,自此邓家宁一直对这个牌子印象深刻。
印象深刻的还有当时沈智说的话,她说,"放心吧,我没想过让你买给我。"
没想过让他买,那么眼前这一万三千八,是谁花的钱?他不认为沈智手头有这么宽裕,她一个月挣多少钱他知道,年前刚买了那只LV,还是用了她的年终奖,买完之后就算她不说,他也看得出来她心疼了好久,两个月没逛街。
如果这件衣服也不是她买的,那究竟是谁?
邓家宁想到这里,心里像是被狠狠塞了把石灰,之前拨电话给沈智时,那一遍遍的"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已经让他胸口发闷,沈智进门之前,他一个人坐了半小时,挂钟一格格走动的声音都像是榫头,一下下敲入他胸口里所有的空余地方,而现在这最后一击更是让那里面变得连一丝缝隙都没有,整个人都膨胀欲裂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沈智出来了。
沈智穿着浴袍,擦着头发,看到他一手抓着那条裙子,另一手扯着标签牌,立刻就急了。
"谁让你动我的东西的?放下来,都扯坏了。"
她急的是那个标牌,真扯坏了叫她明天怎么退?可同样的一句话,落在邓家宁耳里却是另一种滋味。
沈智有问题,再怎么淡漠的夫妻都还是夫妻,同在一个屋檐下,对方的变化不用明说,自然感觉得到,他觉得沈智不对劲已经很久了,尤其是今天。
邓家宁强压着声音问了句,"这是你今天买的?"
"不行吗?"看到裙子的同时,沈智眼前又浮现出唐毅与王梓琳立在一起的情景,这画面让她烦躁,邓家宁的语气更加重了这一点。
邓家宁再也忍不住了,她的加班晚归,她突然带回的奢侈大牌,她抗拒回答问题的态度,这一切都像是点燃导火索,让他最后一丝忍耐消失殆尽。
"这就是你加班的成果?沈智,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了,撒谎也要记得撒得圆一点。"
一年多了,沈智早已习惯了邓家宁在她面前的谨小慎微,这一声冷笑立时激起了她所有的怒气,她的声音情不自禁地大起来。
"邓家宁,你什么意思?"
他声音里有着压抑,但更多的是尖锐的怒气,"我的意思还不够明白吗?是,我做错一次,可一年了,我在你面前战战兢兢一年了,沈智,你不要得寸进尺。"
"什么叫得寸进尺?我买件衣服就是得寸进尺了?"
"一件衣服?一万三千八,还是在你加班的时候买下来的?你究竟跟谁在加班?在哪里加班?"
邓家宁的面部在尖锐的质问声中扭曲,沈智不禁也冷笑了,"邓家宁,你不用这么绕弯子,不如直接问,你是不是跟男人一起出去了?这是不是男人买给你的?"
"那么是不是?"他打断她,并且逼近一步。
没想到他真的说出这句话来!
这个男人,追求过她,恳求她给他一个与她共度一生的机会,与她共同孕育了一个孩子,然后呢?然后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最无耻的行为深深伤害了她,他的泪水和忏悔犹在眼前,但现在,现在他又来质问她!毫无理由地!用一种像是在审判她灵魂的口气与表情来质问她,像是她已经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羞耻与侮辱,而且证据确凿。
他凭什么?
沈智看着面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心冷了,冻到冰点,再不想多说一个字,转身就往自己的卧室走,不想手腕一沉,却是被邓家宁从后拉住了。
"沈智,你别走,把话说完。"
"放开,我没话跟你说。"
他怀疑她,他竟然认为自己有资格怀疑她!不用说了,她不想与他再多说一个字。
邓家宁没有放手,这是他的老婆!沈智穿着浴袍,头发还是湿的,被他抓住的手腕纤细滑腻,她的身体,她的皮肤,她的头发眼睛牙齿Rx房,这一切都是他的,只要一想到这一切可能被其他男人碰到过,或者有被别人碰到的可能,再懦弱的丈夫都会因此发疯。
不,他绝不允许,一丝的可能都不允许!
"放开我。"邓家宁的眼神不对,沈智略感惊惧,并且开始挣扎。但她的挣扎起到的是反效果,邓家宁不但没有放手,还更紧地将她抓住,把她拖向自己。
沈智力弱,再怎么都挣不过男人,他俯下头,气息一阵阵喷到她脸上,邓家宁在外面不知吃了些什么,口气浓重,身上还有烟味,混杂的味道伴着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那双血红的眼睛,这一切都让沈智恐惧到极点。
浴袍被强硬地扯开,她的身体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客厅里铺着木质的地板,她跌倒在地上,背后冷硬无比,沈智尖叫,但嘴立刻被他的堵住,她咬他,但他已经收回舌头,并且狠狠地压住她的嘴唇,用力之大,几乎让她窒息。
两人再没了一点掩饰,肢体纠缠,就好像是一对野兽,压制着,反抗着,搏斗着,最后还是邓家宁占了上风,被进入的时候沈智只觉下身剧痛,毫无快感,只有羞愤和耻辱如同巨拳挥至脸上。
看吧,这就是她的婚姻,她的丈夫,她的报应!
沈智在这一刻终于绝望,放弃了所有挣扎,双目紧闭,四肢瘫软,黑暗中泪水长流。
一切过去之后,沈智沉默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身上处处僵硬疼痛,她的第一次努力还未成功,邓家宁已经清醒过来,带着满脸的羞惭想去扶她,但被她一把推开了。
"别碰我。"
"沈智……"
沈智漠然地看了这个陌生人一眼,再也不吐一字,转身走进浴室,机械地打开水龙头,让水从头到底地浇透自己。
够了,她受够了!
出来的时候邓家宁仍守在门口,看到她就想开口。
沈智看着他,目光冰冷,陌生,他所有的声音都被她这样的目光切断,最后竟眼睁睁地看着她走进了卧室。
白色的卧室门在沈智身后合起,然后咔哒一声,锁上了。
2
田舒给沈智电话,但是没有开机,她奇怪地看了一眼手机,又问李兆文。
"今天是周一吗?"
李兆文正在吃早餐,回她一句,"不是,今天周二,怎么了?"
田舒就笑了一声,"你看我,一直待在家里,星期几都不知道了。"
"是啊,你这个太太做得,山中岁月长啊。"李兆文一笑。
李兆文很久没跟她这么亲昵地开玩笑了,田舒顿时高兴起来,对丈夫说,"你今天不忙?我们去看电影吧,好久没一起出去过了。"
"太太,今天是周二。"李兆文站起来,"看看我的日程表吧,针都插不进,要不你找朋友一起去看,顺便喝个下午茶。"说完转身往外走了,留下田舒坐在宽大的餐桌旁,一脸失望。
李兆文坐上车之后电话就来了,对方在那头说了许久,他应了几声,最后笑出来了,"是吗?这么厉害,一点余地都没有?"
那头是猎头公司的人,叹着气回答,"是啊,我没遇到过像那位关小姐这么难打交道的人。"
"这样吧,我亲自和她谈,谈起条件来也比较方便。"
"我提过了,她一口拒绝。"
"就说是你约她,找个时间吧,这你总做得到吧。"
那头笑了两声,通话结束,李兆文合上电话之后望向前方,嘴角带点笑。
关宁,有意思,他倒要看看,这么固执的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智的手机一直都没有开。
她整夜紧锁着卧室的门,独自躺在床上,黑暗中蜷缩着自己的身子。邓家宁去上班前在门外敲了许久,轻声叫她的名字,又说他买了早餐,就放在餐桌上。
沈智沉默地听着门外的所有声音,紧紧咬着牙齿,一声不发。
一切沉寂下来之后她才慢慢放开自己的身体,用一个姿势蜷缩了一夜,她觉得自己每一寸骨节都在呻吟,就连牙齿都因为太久的紧咬而发痛。
多可笑,结婚两年,她已经不认识邓家宁了。
他曾是那个相亲饭桌上对她露出羞涩笑容的男人,曾是在新婚之夜抱着她欢喜入眠的男人,曾是在她确诊怀孕之后在医院门口开怀大笑的男人,但是后来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他出轨之后为自己辩驳的样子,在她家铁门外流着泪下跪的样子,候她晚归时怀疑阴郁的目光,还有昨夜,昨夜在她身上狰狞的表情,这一切都犹如梦魇,让她感到窒息。
一个人怎么可能有这么多完全不同的面貌,如果与他继续生活下去,她还要忍受这样可怕的事情多少次?
阳光从紧闭的窗帘缝隙中射入,沈智知道自己不能再躺下去了,挣扎着伸手去摸电话,开机,拨公司的电话。
伊丽莎白张听到她的声音就说,"你丈夫之前打过电话来替你请假了,既然病了,那你今天就好好休息,不过明天有个重要例会,你尽量过来参加吧。"
"我丈夫?"
"是啊,怎么了?"伊丽莎白张的声音里透出些酸溜溜的味道来,"你丈夫挺关心你的啊,还跟我说以后不要让你加班到这么晚,沈智,看来以后我给你安排工作的时候,还得听听你家属的意见。"
"不,他不是这个意思。"沈智几乎要冷笑起来,看吧,这才是真正的邓家宁,她的丈夫会做的事情。
清早才能确认她昨晚究竟做了些什么,这对不得不熬过一个漫长的晚上的邓家宁来说,真是一种折磨,不过最后的答案终于让他满意了,若非如此,她怕今早的他就是另一种样子的了。
沈智搁下电话之后又在床上呆呆坐了一会,片刻之后电话又响,屏幕上跳动的是母亲家的号码,她接起来,说话前先咳了一声,怕被母亲听出自己的异样。
"妈,什么事?"
"小智,你快回来一趟,安安发烧了,我刚才想抱她去医院,可下楼梯的时候扭了脚,现在动都没法动,家宁的电话又打不通。"母亲的声音在那头又急又快。
沈智赶到家的时候发现弟弟也赶回来了,安安是昨天半夜开始发烧的,沈智母亲在卫生所工作过,家里什么常备药都不缺,原本觉得小孩子发烧没什么,吃点药捂一捂就过去了,没想到到了早上反而温度更高了,想自己带孩子去医院看的,可抱着孩子下楼时却扭伤了脚,整个脚踝都肿了,不得已,只好给女儿打电话让她过来。
沈信有车,母亲固执地不肯去医院,说扭了一下自己在家冷敷处理就行,让沈智快带着安安去检查,沈智无奈,只好抱着孩子跟弟弟下楼走了。
车在路上的时候沈信的电话不停地响,他接了一次,说他马上到,然后就挂了,再来他就看一眼号码,不接了。
沈智抱着身上火烫的女儿,一边心急如焚一边还要关心弟弟,"怎么了?是不是公司里有急事?"
"在赶一个项目,客户特别麻烦。"
"那你别送我了,快回公司去吧。"
"没事,儿童医院就快到了。"沈信摸摸安安的额头,露出担忧的表情,"安安,不难受哦,舅舅带你去看医生。"
沈智叹口气,把头靠在弟弟的肩膀上,"辛苦你了,一会儿到了你就走吧。"
沈信点头,想想又皱着眉头说了句,"姐夫在干吗?刚才妈打了好多电话他都没接,要不你打一个给他,让他过来接你们。"
邓家宁不接妈妈的电话?他是不敢接吧。
沈智沉默,渐渐鼻梁酸涩,半张脸还靠在弟弟的肩膀上,闷声说了句,"知道了,一会儿再说吧。"
沈信觉得自己姐姐今天有点奇怪,肩膀动了动,问她,"姐,你没事吧?是不是姐夫又让你不舒服了?"
沈智知道自己弟弟对邓家宁的态度,但这个时候她实在不想多说什么,能说什么呢?跟自己还没结婚的弟弟诉苦,说邓家宁昨晚把她给强xx了?
算了,这种事情她实在说不出口,更何况就算说出来了,沈信又能帮上什么忙?难不成还真的替她把邓家宁给揍一顿?
沈智什么都不说,沈信也来不及多问,他公司里确实催得急,只好把她们放到医院就走了,临走还嘱咐沈智随时告诉他情况,自从父亲去世之后,沈信一直把自己作为家里唯一的男丁,一开始操心母亲和姐姐,后来又加上一个小侄女,男人的责任感哪,让二十出头还是单身的沈信像个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负重族。
沈智抱着女儿冲进医院挂急诊,挂号的地方排着长龙,医院里到处都是孩子的哭闹声,现在的孩子都是家里的宝贝疙瘩,一个孩子看病,身边往往老老小小围了一群人,只有沈智,孤零零地抱着个孩子,身上还背着一个沉重的大包,里面塞满了奶瓶尿布之类带孩子出门必需的应急物品。
轮到沈智挂号的时候她没法不手忙脚乱,又要抱孩子又要摸钱包,旁边有个老妈妈看她可怜,就伸手过来帮她抱了一下安安,沈智付过钱之后谢了好几声,可没走出几步就听人家在背后小声议论。
"看看,一个人带孩子到底吃力的吧?现在的小年青结结离离都很忙的,真的有事情了啊,还是得有个男人在身边。"
听得沈智欲哭无泪。
她不是不可以打电话给邓家宁叫他过来,但是经过噩梦一般的昨夜,沈智现在最不想看到与听到的人就是自己的丈夫,即使他是安安的父亲,她也不想他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医生诊断的结果是急性扁桃腺发炎,没有床位了,安安只好在急诊室外的走廊里吊盐水,沈智一直守着女儿,她出来得匆忙,连早餐都没吃,到了这时候饿得眼冒金星,但安安身边只有她一个,她也没法离开去买瓶水或者买一盒饼干,只好硬挺着。
医院的走廊里挤满了人,阳光从尽头的长窗里落进来,只照到一小块地方,大楼已经老旧了,阳光照不到的地方灯光昏暗,安安哭闹累了,渐渐睡着,沈智沉默地看着药水在小小的塑料管中一滴一滴地落下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慢慢眼泪就下来了。
擦眼泪的时候沈智在心里骂自己,都几岁了,还一伤心就流眼泪,还是在公共场合,也不怕被人看到。
流眼泪这样奢侈的事情,如果要在人前,那一定得有人守着替你擦才好放肆的,否则就是徒惹笑话。
沈智想自己已经没这个特权了,邓家宁,她不想他碰自己,沈信,沈信是自己的弟弟,没有义务解决她的偶尔神伤,而她想要为自己擦眼泪的那两个男人,一个永远离开了她,一个永远被她离开,谁都没有留下。
3
唐毅迷路了。
他是开车去赴一个客户的约会的,荣立置地的老总,委托他们事务所负责新总部的设计,指名要见他,他和事务所里的一个上海同事一同过去,之后同事先离开了,他又与那位老总聊了一会儿,出来开过几条街之后就发现自己迷路了。
上海变得太快了,三五年没有回来而已,他已经不认识这个城市了,记忆里熟悉的地方一个个消失,就连他原先的家都已经被连根拔除,建起了最新的高档住宅区,过去的一切再不得见。
天阴着,像是要下雨了,路上车很多,红灯,他在路口停下,一边给同事拨电话一边往路边看,想弄清自己究竟在哪里。
十字路口人人形色匆匆,行人在车流中穿梭,许多人站在路边拦车,可能是许久都拦不到,个个神色焦躁,电话接通了,那头传来"喂喂"的声音,他却没有回答,一动不动地望着路口,整个人都静止了。
路口有个女人独自抱着孩子立在那里,背着个硕大的包,神色疲惫,眼睛一直望着车流过来的方向,也想拦车,但是车少人多,总是被人抢去,她也不出声,沉默着,后来慢慢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头发落下来,遮去了半张脸。
那个女人,是沈智。
身后有喇叭声,声声尖锐,伴着大灯闪烁,跳转绿灯了,唐毅不能再停留下去,踩油门的时候他跟自己说,是沈智又怎么样?现在她跟他还有什么关系?但是眼睛不听使唤,他控制不住地看着反光镜里的那两个身影,渐远渐小,最后被人群以及车流吞没。
等唐毅再清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从下一个路口转回了刚才的方向,生生绕了个圈子。
沈智快要累垮了。
她知道在儿童医院门口拦车是很难的,但从未像今天这样难过,开过来的永远是亮着红灯的载客车,偶尔有一辆空闲的,也总是有人先她一步拉开车门。为了避开医院门口的人群,她已经抱着女儿向前走了整整两个路口,但情况仍旧糟糕。
安安被包裹在温暖的薄毯中睡得香甜无比,她的一双手却已经在重负下变得麻木,当面前下客的空车再一次被人从后冲上来抢先把住车门的时候,沈智放弃了,退后一步,看了一眼仍在熟睡中的女儿,慢慢把脸与她的贴在一起,无限疲惫。
一辆车在沈智的跟前停下,然后车门开了,有人跳下来,走到她面前说话。
"上车吧,我送你。"
这声音!沈智猛抬头,满脸的不可思议。
这不是沈智第一次听到唐毅说这句话,事实上,这是沈智这么多年来最不能忘怀的句子之一。
送她回家后的第二天开始,唐毅又恢复了过去的样子。
也就是说,仍旧当她是那个与他毫无交集的普通同学,面对面走过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沈智有些沮丧,她没想到事情的发展会变成这样,她还以为即使唐毅没有立刻转变对她的态度,至少也会感谢她为他死守住了秘密——虽然那个秘密是她自己跑去发现的。
十七岁的沈智决定放弃坐两站公车回家的老习惯。
沈智与唐毅当然不是住在同一个小区里的,但是他们回家的方向是一样的,沈智之前一直是坐车回家,两人从未有所交集,所以当唐毅在路上突然发现独自走着的沈智时,最初的感觉是诧异。
唐毅没有很快做出反应,自从那次他将她送回家之后,就连他的母亲都注意到了那个女孩子,还问他。
"那是谁家的女孩子?"
"我同学,一个班的,普通同学。"唐毅加重了最后那几个字的语气,他母亲听完欲言又止,但到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
唐毅知道母亲想说什么,沈智这样的女孩子,不是他应该与之交往的,他才十七岁,但生活让他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想得更多,这么明显的事情,不用人提醒。
但不断在他面前出现的沈智让他烦恼,她一直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他一言不发地从她身边经过,还笑嘻嘻地跟他招手,等他离开之后却苦下脸来,捶捶腿继续独自向前走。
如是三两天之后,唐毅终于忍不住了,停下来问她,"为什么不坐车了?"
"不想坐了,想走路。"
他无语,继续向前骑,踩了几下再回头,正看到她苦下脸来的样子,经不住觉得头疼,心却软下来了,还很想笑,乱七八糟的感觉。
唐毅叹气,最后说了句,"上来吧,我送你。"
沈智的眼睛亮了,嘴里却说,"是你先说的哦。"
"坐不坐?"
"坐啊。"十七岁的沈智答得无比满足。
沈智坐上了唐毅的车子,SUV,车身高大,跟沈信的小凯越完全是两种概念,让她上车的时候不得不扶了一把车门,孩子被唐毅接过去了,坐定才交回她的手里。
这是唐毅第一次抱这么小的孩子,安安已经醒了,打了个呵欠,看到陌生的脸扁了扁嘴巴,回到妈妈怀里又安静下来。
他看这个小孩,小小的嘴巴,大大的眼睛,像沈智,浑身都是软绵绵的,也像沈智——过去的沈智。
现在的沈智,浑身都像是罩着一个伤痕累累的壳子,那个柔软的,爱牵着他的手的女孩子已经完全消失了,就像他过去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再没有一丝影子留下。
"谢谢。"沈智低声说。
车窗外淅沥沥地下起雨来,透明的玻璃上蜿蜒如泪痕,她累了,过长时间的负重,久候的疲惫,持续的饥饿,这一切都在坐定的那一秒爆发开来,让她身心俱疲,连该在他面前戴起的面具都无法找到。
"孩子病了?"他看到她手里拿着的印着医院名字的塑料袋。
"恩,发烧,刚吊完盐水。"她低着头,摸摸安安的头发,借此掩饰自己的不自在。
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唐毅想这样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说出来的是一句全不相干的问句。
"你……烫伤了?"
沈智愣住,手不由自主地捂住脖子,"你怎么知道?"
唐毅话一出口就后悔了,又不好收回,只能咳嗽了一声,看着前方说话,"聚会那天,我看到的。"
他看到了,朝夕相处的丈夫视若无睹的伤痕,他竟然看到了。
沈智猛地鼻梁一酸,安安却在这个时候哭闹起来,唐毅没有照顾小孩的经验,顿时有些紧张,"怎么了?她是不是又不舒服?"
沈智回过神来,抱着孩子不敢看他,她竟觉得害怕,唐毅的紧张带给她太多的回忆,让她恍惚间以为自己仍是那个被他紧张,被他关心的沈智,但现在已经不可以了,是她自己放弃的,这一切已经不再属于她了。
女儿的哭声在继续,沈智低头打开包,"不是,她是饿了,我带着奶瓶。"
唐毅看着沈智打开大包,里面全是五颜六色的奶瓶尿布,看得他眼花缭乱。
"就这样吃?"孩子哭声不绝,沈智在身边忙碌,唐毅握着方向盘不时看她们一眼,然后终于忍不住挑眉问了一句。
"不是。"沈智万分不好意思,"我得找点温水冲一下,你把我放下吧,我找个路边超市要点水,就街角那个可的便利好了,一会儿你先走吧,耽误你时间了,我们自己可以的。"
沈智一边哄孩子一边忙活,嘴里不知不觉说了一大串,没想到唐毅把车往路边一靠,然后从她手里把奶瓶接了过去,直接开门下车。
"我自己来就好了。"沈智急得在车里叫。
"你们等着,外面下雨。"他丢下这一句,然后笔直往超市里去了。
可的便利里只有热水,唐毅一个大男人拿着奶瓶的样子很好笑,阿姨冲水的时候都是笑眯眯的,还教他买那种矿泉水兑一下比较好,唐毅被她笑得尴尬,转头看到自己停在路边的车子,车膜是深色的,隔着阴冷细雨也看不清车内的一切,但他眼前却清晰浮现沈智抱着孩子的样子,脸贴着脸,头发落下来,疲惫到极点。
耳边还有超市阿姨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唐毅却立在货架前出神了。
被烫伤,独自带着孩子看病,身边没有一个人帮忙……
沈智,你这两年,究竟在过什么样的生活?
唐毅带着一大袋东西回到了车里,沈智接过奶瓶之后看得一愣,还问他,"你饿了?"
唐毅没说话,一样一样从袋子里把东西拿出来,"你吃过没有?要是饿了,吃一点。"
安安已经不哭了,抱着奶瓶喝得正香,沈智饿得两眼发花,反正今天已经是这样了,丢脸也好,尴尬也好,吃饱了再说,想到这里,她索性不再客气,接过来就吃,嘴里咬着面包,一口牛奶喝得急,差点呛到。
唐毅坐在驾驶座上,正准备拧开一瓶水,听到声音一侧头,来不及思考手就伸出去了,拍在她的背上,还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慢点,小智。"
慢点,小智。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唐毅慢慢收回手,沈智僵硬地转过头去,车厢里只剩下安安的声音,咿呀奶语,也不知在说些什么。
4
唐毅第一次叫出这两个字,是在沈智父亲去世以后。
沈智的父亲是突然去世的,非常惨烈的车祸,还是在回家路上发生的,悲伤来势汹汹,沈智已经不记得那一天里确切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了,只记得全家一直在医院里等待到凌晨,医生宣布死亡的时候她身边是突然垮下来的母亲,和一瞬间沉默下来的弟弟。
再怎么没心没肺的孩子,面对已经崩溃流泪的母亲的时候,都会一夜之间长大成人的,沈智就是这样。她害怕那个时候的妈妈,她让她和沈信都觉得,父亲去世之后,他们说不定也会同时失去母亲。
沈智不敢不坚强,她连哭泣都不敢,害怕自己的眼泪会加重母亲的痛苦,她蜷缩在床上,整夜整夜地听到母亲房里传出来的撕裂般的悲泣声,还有才十五岁的沈信,半夜偷偷到她房间里,哽咽着问她。
"姐,我们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沈智也想有人安慰自己,想有一个人可以让她放肆地痛哭一场,想有人站在她身边对她说一切都会没事的,但是没有,父亲死了,母亲垮了,弟弟还小,家里一片愁云惨雾,还有走马灯般来去的陌生亲戚在她家指手画脚,沈智第一次尝到孤立无助的滋味,仿佛整个世界都落下来了,落在她的肩膀上,压得她寸寸欲碎。
沈智没想到会在自家小区门口看到唐毅,雨天,她在傍晚的时候送走最后几位亲戚,一回身看到他推着自行车立在她家小区门口的转角处,身上还穿着雨衣。
唐毅在雨中问她,"什么时候回学校?"
她立在他面前,许久都没有动弹,慢慢眼眶红了,低声说了句,"唐毅,我爸爸没有了。"
他"嗯"了一声,说,"我知道了。"
沈智的父亲去世了,唐毅还是从田舒那里知道的,他最初只是觉得奇怪,奇怪沈智为什么没有来上学,后来就开始担心,放学之后拦下田舒问了一声。
"沈智为什么请假?"
田舒倒是没想到唐毅会跑来问关于沈智的事情,他们不是一直不对盘的吗?但她吃惊之余还是答了,"她爸爸去世了,车祸,说是要请一个礼拜的假吧。"
他听完便转身走了,留下田舒立在原地不明所以,然后他就去了沈智家,他不知道沈智确切住在哪一栋楼里,每天她都在小区门口跳下他的自行车,对他笑着摆摆手,然后脚步轻快地奔了进去,他没想过自己会有一天立在这儿漫无目的地等着,等着看到她一眼,等着让自己的心能够因为这一眼安定下来。
沈智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站到唐毅的雨衣下的,他一定是等了很久了,身上一片冰冷,但她却觉得是暖的,碰到之后就不想再放开,忽然间就忍不住哭了,脸埋在他的胸口,泪如泉涌。
唐毅没有安慰人的经验,他的父亲出事之后,也有人对他们母子表示过同情,但他从未觉得自己需要过那些,不但拒绝,而且觉得厌恶。
只要他还可以承受,就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但是现在,沈智在他的雨衣下抱着他哭泣,这样的悲伤让他无措,他想自己是不该来这里的,但身体却不能控制,胸口被她靠着的地方变得滚烫,还有那颗心口上的痣,像是要被她的眼泪燃烧起来,他深深地呼吸着,终于伸出手,小心地拥抱并且拍抚了她,怀里感觉很满,感觉不止有她,还有数年前不知所措的自己。
沈智贪恋这个拥抱,男孩身上干净的味道,还有小心的拍抚,这一切都让她感到安定,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还有人在意她的感受,还有人陪伴着她。
他说,"沈智,别哭了。"
她哽咽着,没有应声。
他过了许久才又说话,仍是相同的句子,但是唤了她的小名。
他说,"小智,别哭了。"
只有一个男人这样叫过她,就是她刚刚去世的父亲,沈智听完,"哇"一声,放声大哭,双手却更紧地抱住唐毅,再也不肯松开。
他被她抱得浑身都像是有一股热血冲了上来,他想安慰怀里的这个女孩,想她不要哭,想她一直是高兴的,笑着的,至少在他身边时这样的。
他这么想着,然后有一股力量迫使他伸出双手,在雨水与泪水中,紧紧拥抱了沈智。
唐毅继续开车,身边没了声音,他在红灯前停下,侧头一看,才发现身边一大一小两个女人都已经睡着了。
安安是吃饱了,握着奶瓶眼睛就合上了,歪头躺在妈妈臂弯里,睡得像只小兔子,沈智却是太累了,一夜未眠,再加上一整天的疲劳饥饿,好不容易吃得饱了,立刻睡意浓重,再加上车里暖风一吹,她原本想好了不能睡着的,没想到念着念着,眼睛就闭上了。
她睡得这么好,让他想起她过去在他身边入睡的时候,像个孩子似的脸,现在却多了一张一模一样的小脸,遗传真是神奇的东西。
他想起自己一直都没有问过她现在的住址是哪里,但这时候他也无心再开下去了,索性把车转入一条安静小路上,就这样停下了。
沈智睡得无知无觉,头发落在肩膀上,脖子上的红痕已经褪下去了,只留下隐约的一点色差,因为抱着孩子,手腕从衣袖里露出来,仍是没什么肉,像是比过去更加细弱了,他再看了一眼,突然地皱了眉,唇角抿紧,就连眼睛都眯了起来。
怎么了?为什么就连她的手腕上都是有伤的,他怕自己是看错了,伸手将她的手拿过来仔细看了一眼,确实瘀青一片,而且这样的痕迹,是被人大力握出来的吧?
不应该猜想的,但是他实在克制不住,这一刻的唐毅,不解、忿怒、猜疑,然后,不自禁地心乱如麻。
沈智是被一种奇怪的声音弄醒的,睁开眼居然发现自己仍在唐毅的车上,窗外下着雨,虽然是下午,但光线仍是有些暗,她定睛看了面前的画面一眼,又觉得自己是眼花了,揉了揉再看,还是那个画面。
唐毅竟然在哄孩子,哄得还是她的女儿,安安。
唐毅抱过安安就有些后悔了。
沈智睡得太沉了,手不自觉地松开,安安就从她身上滑了下来,他被吓了一跳,本能地将她接了过来,原本想把孩子放到后座上让她继续睡,但安安竟然醒了,开始在他手中挣扎。
这小小的孩子浑身都是软的,没有一处可以着力的地方,他之前只抱了一下就觉得艰难,现在没人可以接手,额头汗都出来了,眼看着安安扁嘴要哭,他情急之下只好把她搂在怀里轻轻摇晃,小心翼翼地哄她。
"嘘,不要哭,乖啊,不哭不哭。"
沈智醒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情景,震惊之后扑哧一声笑出来了,一起出来的还有眼泪,怕他看到,赶紧双手在脸上抹了一下,顺便把睡乱的头发全都往后拨,让自己清醒地露出整张脸来。
"对不起,我睡过去了,我来吧。"她向女儿伸出双手。
唐毅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她的手腕上,沈智也看到了那片淤青,她自己之前都没注意到这里,突然见到不禁一惊,立时无措,再没脸去看他的目光,只想把手腕藏起来。
"几点了?耽误你这么久,我还是自己回家吧,这里应该比较好叫车。"沈智接过孩子,把手藏在安安身上的小毯子后面,匆忙说了这一句。
她不想他看到,那他就应该装作没看到。
唐毅转头,手指放到方向盘上,不知不觉握得太紧,指甲碰到了掌根,微微刺痛。
"下雨天,我送你们,告诉我地址。"
"我去妈妈家,离这儿已经不远了。"沈智往车窗外看了一眼,奇怪车怎么会停在这里,但是两侧街道熟悉,却是她与他过去经常走过的地方。
"好。"
好什么?她的意思是这么近她就自己回家好了,沈智还来不及说话,电话铃已经响了,她伸手去摸手机,看到号码又是一震。
邓家宁,是邓家宁拨来的电话。
5
沈智抱着安安走出儿童医院之前已经给母亲和沈信去了电话,告诉他们孩子没事,她正叫车回家,让他们都不要担心,至于邓家宁,他一直都没有与她联系,她不想听到他的声音。
没想到他居然在这个时候打电话来了,沈智看着电话沉默,铃声持续地响,安安奇怪地看着妈妈,唐毅也在看她,然后低声说了句,"电话。"
她"哦"了一声,仿佛如梦初醒,终于把电话放到耳边。
"沈智,你在哪儿?"邓家宁的第一句话。
这声音一入耳沈智就无法克制地想到昨夜发生的一切,冰冷的地板,邓家宁嘴里喷出来的酒和食物的味道,还有他在她身上狰狞的表情,她艰难地停顿了一下,然后才开口,"车上。"
"车上?这么安静?出租车吗?我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有点担心,你去哪儿了?晚上我会早点回来,我们俩好好谈谈,行不行?"邓家宁的声音里有着恳求。
沈智无限疲倦,"我去哪儿了?我妈没有给你电话吗?"
邓家宁噎了一下,早上丈母娘是给他打了几个电话,他没敢接,他怕沈智的母亲是向他兴师问罪来的,沈智妈妈表面冷静,其实做出来事比谁都绝,就像上一次让他当众跪了一个多小时那样,要是在电话里说得不满意了,说不定就会冲到他单位跟他当面理论几句,就算是在电话里,他在单位上班,办公室走廊里没一个地方不是耳朵,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能说什么?
但昨晚的事情邓家宁也知道自己是做得过头了,尤其是早晨打电话到沈智公司确认她昨晚确实是在加班之后,这让他一天都是惴惴不安的,到了下午再也憋不住了,先拨电话到家,却是没人,拨沈智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在赶回来的路上,想好了无论如何都要求沈智原谅自己这一次。
他那么冲动,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他爱她?
"沈智,昨晚是我不对,今晚我早点回来,我们一家三口好久没在一起吃饭了,我来烧吧。你一个人出去的?什么时候到家?"
沈智不语,安安已经完全醒了,又对唐毅搁在侧手边的储物匣中的遥控车匙产生了兴趣,小身子不安地扭动,伸手想去抓,沈智一手拿着电话,另一手抱着她,一下没抱住,她已经半个身子往驾驶座那儿掉了过去。
唐毅正沉默地开车,这一下被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猛地踩刹车,一只手抓住小孩,冲口说了一句,"小心孩子!"
沈智也惊叫了一声,丢下电话就去抱孩子,等抱稳安安再捡起电话来看时通话已经断了,她也没有再拨回去,直接把电话放进口袋里,双手抱着孩子再也不放开。
安安完全不知道自己给两个大人带来了多大的惊吓,只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满足地玩着车匙上垂下的金属LOGO吊坠,车厢中一直沉默,沈智知道自己该觉得尴尬难耐,如坐针毡,但事实却是,她脑中一片空白,前所未有的暖和,安定,就像她仍是个少女的时候,累得快要跌倒在地上,然后他来了,解决她的一切烦恼,接过她的一切负担。
即使她知道,这一切只是暂时的幻觉,但有一分钟,就让自己享受这幻觉一分钟,即使只有一分钟,也是好的。
小区门口到了,沈智低声开口,"谢谢,到这里就好了。"
唐毅点头,把门锁开了,沈智抱着孩子下车,他并没有什么动作,沉默地坐在驾驶座上,她一直都没有看他,下车后反手合门,突然被他叫住。
"沈智。"
沈智僵了一瞬,他却不再说话了,她喘口气,拔腿就往前走,逃一样。
"沈智。"身后有车门开合的声音,又是唐毅叫住她的声音,沈智不能不站住脚步,唐毅三两步走到她面前,低声吐出两个字。
"钥匙。"
沈智低头,果然,唐毅的车钥匙还握在安安手中,她略有些窘,伸手想从女儿手里把钥匙拿过来,但安安正玩得高兴,根本不肯放,被人抢去还扁起嘴来,眼看就要哭。
才跟她们相处了这么一小会儿时间,唐毅已经很习惯哄这个小孩子了,当下干脆地把钥匙上垂着的金属吊饰卸下来,放回安安手中,知道这孩子爱看笑脸,还对她笑笑。
"拿去吧。"
沈智才想说不要,他已经转身回车上去了,背对着她摆了摆手,再没有回过头。
雨已经停了,地上潮湿,清冷空气中有朦胧的雾气,黑色大车很快地从眼前消失,沈智抱着女儿茫然立了一会儿,一时分不清之前发生的一切是真是幻。
"沈智。"又有人叫了她的名字,声音很沉,沈智忽然觉得冷,转身的时候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
她回身,看到立在她身后阴影大门阴影中的男人,她的丈夫,邓家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