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书培和殷采芹跟在那房东太太的身后,上了一层楼,又上一层楼,这种四楼公寓是没有电梯的,整个上午,他们已经爬过无数无数的楼梯了,有的房租太贵,有的要“免炊”,有的要跟别人合住,几乎没有一间是适合他们的。现在,已经是他们看的第十栋房子了,广告上说:
“一房一厅,厨浴全,带家具,月租一千。”
世界上有这么好的事吗?只一千元,有一房一厅还带家具?不过,他们已看过的那些房子,也是写得冠冕堂皇的,进去一看,就面目全非了。所以,他们对这栋房子也没有抱很大的希望。上完了四层楼,房东太太回头说:
“还要上一层楼。”“还要上一层楼?”乔书培惊愕的问:“这不是只有四层楼吗?”“是的,但是你们要租的那两间屋子,在阳台上面,所以还要上一层楼。”乔书培看看采芹,她已经走得鼻尖冒汗了。但是,她的精神还是满好的,面颊上,反而比昨夜红润,眼睛里,依然闪著那抹喜悦的光采。再上了一层楼,他们看到了两间用木板搭出来的房子,高踞在那阳台上,房子四周,倒还有些空旷的水泥地,空地上堆著些破花盆破瓦罐、破篮子破篓子的。房东太太用钥匙打开了房门,推开门,她说:
“我想,这就是你们要的房子了。”
他们走了进去,立即,他们觉得眼睛一亮,房子因为盖在阳台上,两面有窗,阳光正洒满了一屋子。想起整个上午看到的房子,都是阴暗而潮湿的,这“阳光”先就给了他们好感。房子里确实有“家具”,两张藤椅,一张小方桌,还有个小竹书架,虽简单,却清爽。采芹走过去,推开里面一间的房门,有张木板床,床头边,还有个简陋的小化妆台。在“客厅”的外面,搭了小小的厨房和浴室。这房子,虽然“麻雀虽小”,倒“五脏俱全”。乔书培走到窗边,往下望,可以看到下面的街角,和街角那儿卖零食的小摊贩,往前望,一片屋顶,一片天线架子,在那些屋顶和天线架子的后面,还可以看到远山隐隐。乔书培心里已经喜欢了,只不知道采芹的意思如何。采芹走了过来,站在他身边,也对外远眺著,乔书培问:
“你看怎样?怕不怕爬楼梯?”
采芹笑吟吟的把下巴倚在他肩上,低声说:
“这叫作‘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啊!”
他望著采芹,感染了她的喜悦,他也忍不住微笑了起来。于是,他回头望著房东太太:
“我们租了!”
那房东太太有张很温和慈祥的脸,大约四十余岁,矮而微胖,眼角微向上飘,是中国人所称的凤目。想必,她年轻时是很漂亮的。她看著他们,点点头。
“好,我姓方,你们可以叫我方太太。你们希望那一天起租呢?”“今天。”乔书培说,立即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先付一个月房租。”“知道要付押租吗?”方太太问。
“押──租?”乔书培呆了。
方太太解事的望著他。
“没有钱付押租?”她问:“你们是夫妻吗?”
乔书培点头,殷采芹摇头。方太太笑了。
“你们很相爱?”她问,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乔书培的眼睛发光,殷采芹满脸羞红。她面对著这对年轻的、充满期望的脸,感受到那青春的、恋爱的气息,在整个小阁楼里洋溢著。她终于点了点头:
“租给你们了。”她把手里的钥匙放在桌上,取走了乔书培点交给她的一千元。“不过,话先说在前面,冬天,这房子其冷无比,夏天,这房子其热无比,下雨天,你们进出的时候要淋雨,而且不保险房子不漏水。”
“没关系!都没关系!”采芹笑得又甜蜜又温馨,她整个脸庞都发著光。“我们不怕冷,也不怕热!”
方太太对他们笑笑。“好了,房子是你们的了。这儿是合约书,你们签个字吧!谁签?”她取出合约书。“他签!”采芹笑著低语。“他是一家之主!”
书培签了字,方太太再看了他们一眼:
“我不管闲事,但是也不想惹麻烦,你们不是离家私奔的吧?”“你放心,”书培诚挚的说:“我们无法私奔,因为这才是我们的家,我们没有别的家了。你放心,我保证没有麻烦带给你!”方太太走了。当房门一阖拢,采芹就大大的欢呼了一声,在屋子里旋转了一下身子,扑进了书培的怀里。她抱著他的腰,又跳,又叫,又笑,又揉,又绕著圈子:
“多好呵!书培。多好呵!我们总算有自己的小窝了。这房子不是可爱透顶吗?不是迷人透顶吗?不是美丽透顶吗?不是温暖透顶吗?我只要稍稍把它再布置一下,它就是个标标准准的小天堂了!”他拥著她,俯头紧吻著她的唇。她的手绕上来,揽住了他的脖子,闭上眼睛,她一心一意的献上自己的嘴唇。他们胶著在一块儿,好久好久,他才抬起头来。
“我爱你!”他对她悄悄的低语。
“我更爱你!”她迷乱的说,把脸疯狂的埋进他衣服中,嘴里一叠连声的轻呼著:“更爱!更爱!更爱!更爱……噢,书培!你不知道我祈祷多少次,梦过多少次,幻想过多少次啊!书培,我们真的不会再分开了吗?真的不会了吗?”
他推开了她,含笑盯著她的眼睛。
“不,我们现在就必须分开!”
她惊跳,笑容消失了。“分开几小时,”他慌忙说:“我要去宿舍里,把我的衣服棉被拿来,我还要去买一点东西,一些家庭日用品,你看看,我们缺些什么!”“哦!”她又笑了,声音里居然发著颤。“你吓了我一跳!你不可以这样吓人!”“不了!”他立即说,又把她拥进怀里。“再不吓你了,再不了。”她抬头看他,有些羞涩的笑著。
“你身上还有钱吗?”她问:“给我一点。那些家庭用品,我去买,你只要把你的东西搬来就好了。”
他掏出自己所有的财产,付掉房租之后,还剩下七百五十多元,他把它统统推到她面前,说:
“你是主妇,你看著办吧!”
她还给他一百元,收下了其余的,笑著问:
“这钱要过多久?我想,我该做个家庭预算!”
“算了吧!”他揉揉她的头发:“暂时,别为钱操心,我去借一点。我有个要好的同学,名字叫陈樵,平常,我们衣服都混著穿的,改天我会把他带回来!我找他借钱去!”
他往外走,又回头不放心的看看她。
“如果你要出去买东西,不许离开太久!我一天没上课,要去办一个请假手续,要搬迁出宿舍的手续……我想,大概黄昏的时候,就可以回来了!”
她点点头。“我等你回来吃晚饭!”她说。
“你准备自己开伙吗?”他问:“锅盘碗一概不全,我看你免了吧,我们出去吃馆子!”
她冲著他笑。“你现在有家了,”她柔声低语:“有家的男人不该吃馆子。反正,你去办你的事吧,这些家务,用不著你来操心的,快去快回,嗯?”他再凝视了她一会儿。
“你不会在我离开之后,就失踪了吧?我回来的时候,你一定要在‘家’里等著我!”
她拚命的点头。“再见!”他又吻吻她。
她倚在门框上,目送他的影子,消失在楼梯的转角处。回过身来,她张开手臂,似乎想拥抱住这整个房间,这整个世界。她美妙的旋转了一下身子,嘴里喃喃的念叨著,唱歌似的低唱著:“要买扫帚,要买拖把,要买水壶,要买茶杯,要买饭碗,要买食物,要买──一瓶酒!”
于是,当黄昏笼罩著大地,当暮色轻拥著阁楼,当夕阳俯吻著小木屋,书培回到了他的“天堂”。一上楼,他就呆住了。整个的小屋已经焕然一新。屋外,那些花盆整齐的排列著,从楼梯口到房门口,排出了一条小径,小径的两边,都是花盆,盆里居然都种著五颜六色的小草花。那些花怒放著,花团锦簇的簇拥著那小屋。那些破瓦罐里,都插上了一支支的芦苇,苇花映著夕阳摇曳,像一首首的诗,像一幅幅的画。他走进小屋,只看到窗明几净,在那窗台上,一盆不知名的小红花正鲜艳的绽放著。窗上,垂著白底绿条纹的帆布窗帘,雅雅的,素素的,干干净净的。小方桌上,也铺著同色的桌布。桌上,有个小玻璃瓶,里面插著一朵红玫瑰。他呆立在那儿,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采芹一阵风般卷了过来,用手抱住他的腰。
“有一点家的味道了,是不是?”她娇媚的问。
“噢!”他左顾右盼,伸长脖子张望,她连床上,都铺上和窗帘同色的被单了。“你会变魔术吗?”他问。
“那些是最便宜的帆布,”她笑著:“我买了一大匹,床单、窗帘、桌布就都解决了。至于那些花,是方太太院子里野生的,名字叫日日春,一年四季都开,我只是移植了一部份。芦苇是那边空地上的,我采了一大把,要多少就有多少。都是些不花钱的东西,不过,我也把钱花光了。”她的笑容里带著歉意。“你知道,许多东西都非买不可。”
“当然,”他宠爱而怜惜的看她:“你忙坏了。别为钱担心,我向陈樵借了一千元,明天,我会去家教中心登记,兼两个家教,我们就可以过得很舒服了……唔,”他忽然用力的吸了吸气,一阵肉香,正绕鼻而来,他睁大了眼睛,惊愕的问:“什么香味?别告诉我,你真有本事开了伙!”
她笑得像一朵刚绽开的花朵。
“我正在烧红烧肉!希望你吃得惯我烧的菜!”
说完,她像只忙碌的小蜜蜂一般,又轻快的从他身边飞开,去整理他从宿舍里搬来的衣物棉被和书籍了。
这样,当夜色来临的时候,他们打开了窗子,迎入一窗月色。书培坐在餐桌上,惊奇的看著一桌香喷喷的菜,红烧肉、炒干丝、炸小鱼、黄瓜肉片汤……他看看,第一次发现,一双女性的手,会制造出怎样的奇迹。采芹含笑站在他身边,再拿出了两个小酒杯,和两瓶小小的红葡萄酒,她羞红著脸说:“这是样品酒,杂货店老板娘送我的。反正我们都没酒量,只是喝著玩而已。”她打开酒瓶,注满两人的杯子,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他默默的望著她,低声问:“是不是还少了样东西?”
“少了什么?”她不解的。
他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两支小小的红蜡烛。
她闪动著睫毛,似喜还悲,含羞带怯。她点燃了那对红烛。于是,他们就在烛光下静静相对,彼此深深的看著对方,痴痴的看著对方,傻傻的看著对方……终于,书培举起了酒杯,低声的问:“这算交杯酒,是不是?”
她的面颊顿时绯红,连眉毛都红了。但是,她唇边的那个温柔的微笑,却甜得像酒。他们举起杯子,都一仰而尽。她再给两人注满了酒,轻声说:
“我太高兴,太高兴,太高兴了!有酒也醉,没酒也醉,我已经浑身都轻飘飘了!”
于是,他们吃饭,喝酒,彼此殷勤相劝。采芹是毫无酒量的,才两杯下肚,她已经面红如酡,笑意盎然,而醉态可掬了。她一再给书培添饭,布菜,又一再对他举杯,嘴里呢呢哝哝的说:“我是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一天的!这实在太美了,太好了,我觉得自己已经长了翅膀,可以飞到月亮里去了。噢,月亮!”她回头看窗外,再也没想到,这小阁楼可以享有如此美妙的月光!那一轮皓月,正高高的悬著,清亮,明朗,洒下了一片银白色的月光。她注视著月亮,痴痴的笑著:“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噢,书培,让我们也把酒问青天!问问它,我们是不是永远如此幸福!知道吗?书培,我好喜欢苏轼的词,我好喜欢!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她幽幽长叹,满足的、快活的、幸福的、半带醉意的长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哦,书培,我们永远不要再隔千里,连一里都不要!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她喃喃的念著,忽然转头看著书培,甜甜的笑著,柔声说:“你知道有支歌叫‘但愿人长久’吗?”
“不知道。”他说,放下了碗筷,他走到她身边,把她轻轻的揽进了怀里。他们坐在那擦得干干净净的地板上。“你醉了吗?”他问。“醉了。”她轻轻的答:“此时此情,焉能不醉?书培,”她凝视他:“我唱歌给你听,好吗?”
“好。”于是,她柔声的低唱了起来:
“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莫把眉儿皱,莫因相思瘦,小别又重逢,但愿人长久!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多日苦思量,今宵皆溜走,相聚又相亲,但愿人长久!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往事如云散,山盟还依旧,两情缱绻时,但愿人长久!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
她唱完了,双颊布满了红晕,眼底写满了醉意。她歌声细腻,歌词缠绵,那湿润的嘴唇,轻颤著如带露的花朵。他注视著她,心为之动,魂为之迷,神为之摧……他竟不知此身何在,是人间,是天上?他不知不觉的捧起她的脸,把嘴唇一遍又一遍的压在她唇上。她的面颊更热了,热得烫手,他们的呼吸搅热了空气。“书培!”她喃喃低唤。
“嗯?”他含糊的应著,把她从地上抱了起来,她横躺在他臂弯里,软绵绵的,柔若无骨。
“这么多的幸福,我们承受得了吗?”她低叹著问。“我觉得我已经有了全世界!”他抱著她走进卧室,下巴始终紧贴著她的脸孔。进了房间,他和她一起滚倒在床上。他拥抱著她,那么温存,那么温存的吻她,吻她的额,吻她的鼻尖,吻她的下巴,吻她的颈项……吻下去,吻下去,他伸手笨拙的解她的衣扣。她静静的躺著,唇边仍然满含著笑意,满含著醉意,满含著奉献的快乐和震撼的狂欢!她握住他那笨拙的手,把它放在她那软绵绵的胸膛上。“我是你的!”她喃喃的说著:“永远永远,只是你的!只是你的!”月光从窗外射了进来,朦朦胧胧的照射在床前。窗口,有一枝芦苇,颤巍巍的摇曳在晚风里。他怀抱著那个软软的、柔柔的躯体,像怀抱著一团软烟轻雾,这团软烟轻雾,将把他带入一个近乎虚无的狂欢境界。谁说过?“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你──”他喘息的在她耳边低语:“是我的新娘。”
“是的。”她呻吟著。抱紧了他。
月光仍然照射著,好美丽好美丽的照射著。他们裸裎在月光下,似乎裸裎著一份最坦白、最纯洁、最无私、最真挚的感情。“月光是我的婚纱,青天是我的证人。”多久以前,她说过?直到今宵,才成正果!真的,把酒问青天,明月何时有?但愿天不老,但愿长相守,但愿心相许,但愿人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