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通往法场的这条大路,就挤满了人,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大家你挤你、我挤你的想挤到大路边上去,看一眼今天要被斩首的那个驸马爷。
终于,囚车来了。临暂官刑部佟大人打前阵,骑着一匹枣红色骏马前行,后面跟着双排卫兵,卫兵后面是囚车。囚车后面又是双排卫兵。马蹄、卫兵、囚车……冲开了围观的群众。“看呀!看呀!”群众们推挤着,争先恐后的跳着叫着,莫名其妙的兴奋着:“是个好漂亮的年轻人呀……”
“听说有宝石顶戴,是个小王爷呀!”
“嗬!来头大着呢!是硕亲王府里的贝勒,是兰公主的额驸,还是御前行走呢!”“这么大的来头,怎么年纪轻轻就犯了死罪呢?……”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的,又叫又嚷,议论纷纷。
皓祯昂首站在囚车里。囚车的车顶,有个圆孔,他的脖子从圆孔中伸出,头露在车外,身子在车里,双手负于身后,紧紧捆绑着。他虽然憔悴清癯,却不像一般犯人那样蓬首垢面。雪如在天亮前还帮他梳了头发。他衣饰整洁,神情肃穆。站在那儿,依然有一股浩然正气。这样奇怪的“死囚犯”,使群众们看得更兴奋了。忽然间,人群间传来一声尖锐而凄厉的呼号:
“皓祯!等等我!我来了!”
皓祯全身一震,定睛对人群中看去。
吟霜全身缟素,白衣白裳,头上绑着白色的孝带,奋力冲破人潮,狂奔着追向囚车。
“皓祯!”她边跑边喊着:“我来送你了!我一定要见你这最后一面,让你知道我的心意……”
皓祯看到吟霜了,本能的,他想扑过去,但是脖子被圈住,整个人都动弹不得。他踮着脚。奋力伸长了脖子,急切的大喊:“老天有眼,让我还能看到你!吟霜,为我珍重!为我珍重!听到了吗?要为我珍重呀!”
群众一阵骚动,见吟霜势如拼命般杀出重围,大家竟不由自主的让出一条路来。吟霜追着囚车急跑,终于给她追上了囚车,死命的抓住了栏杆,整个人都挂在囚车上了。
“皓祯!你听着!”她急促的、悲凄的、一连串的喊出来:“你我这一份心,这一片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鬼神万物都是我们的证人……生也好,死也好;今生也好,来生也好,我都是你的!永远永远都是你的……”
“吟霜!”皓祯也喊着:“有情如你,我死而无憾了!你说出来的话,我都知道,你没说出来的话,我也知道!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要为我活下去!要为我报答阿玛和额娘……”“不不不!”吟霜激烈的摇着头:“只有这一句,不能依你!你生我也生,你亡我也亡!”
“吟霜!”皓祯怒喊:“知我如你,怎不听从我?”
两人隔着囚车,忘形狂叫。这等奇异景象,使观众都看呆了。监斩官佟大人回头一看,不禁又惊又怒,勒住马,大吼了一句:“这成何体统?卫兵!拉她下去!”
“是!”卫兵们大声应着,就冲上前去,拉住吟霜双手,要把她拖下车来。吟霜的手指,死命扣住栏杆,徒劳的挣扎着,一面对皓祯急喊着:“我的话还没说完……皓祯……皓祯……”
她怎敌得过卫兵们的力气,才喊了两声,已被卫兵们七手八脚的拖了下来。她乍然松手,整个人滚倒在地上,被卫兵们用长矛阻绝,爬在地上,无法前进。
“吟霜!回去吧!吟霜……”皓祯凄厉的喊着。囚车继续向前走,人潮随即掩至,吟霜的那小小的白色身影,已迅速的被人潮所吞噬。他不禁仰头向天,自肺腑中绞出一声哀号:“啊……”囚车到了刑场。刑场正中,断头台像个狰狞的怪兽,耸立着。
卫兵们四面八方,重重的围护着刑台,以防意外发生。台上,刽子手已经在等候,鼓手也手执鼓槌,站在那面大鼓前,等着擂鼓。台下,围观的群众仍在急先恐后的伸头伸脑,议论纷纷。在群众前面与刑台之间,阿克丹和小寇子跪在一具棺柩前面,等着收尸。皇上特别恩准,看在皓祯曾为额驸的份上,允许硕亲王府收尸下葬。对“斩首”的犯人来说,确是一项大恩。平常,首级是要挂在城墙上示众的。
皓祯下了囚车,被卫兵们推往刑台上去。
阿克丹和小寇子,立刻双双磕下头去,激动的说:
“贝勒爷!奴才们给您磕头!”
皓祯一见到他们两个人,就也激动了起来。
“小寇子,阿克丹,你们不要送我!你们应该去守着吟霜呀!她被卫兵们拉了下去,现在不知道身在何方……”
小寇子眼眶一热,泪水已夺眶而出。
“贝勒爷!”他坦白的说:“此时此刻,我们谁也顾不了谁了,只有各尽各的本分……”
皓祯无法再说什么,已经被带上了刑台。
佟大人走上了监斩官的位子。
皓祯被推到断头台刑具面前,刑具上有个凹槽,等着头颅搁上去。刽子手站到了皓祯身后,手上的大刀迎着阳光闪熠。时辰未到,大家等待着。太阳正向头缓缓移动。
群众们你推我挤,睁大了眼睛,吵吵嚷嚷,生怕错过了这场“死亡”大戏。就在这等待的时刻里,吟霜又追了过来,奋力狂奔着,她的白衣白头带,全在肃杀的秋风中飞舞,嘴里,她不顾一切的狂喊着:
“皓……祯……”
群众太惊愕了,被这种凄厉的身影所震慑,纷纷退避。
吟霜已直扑台前。“吟霜!”皓祯震动已极,嘶声急喊:“这是刑场啊!你到刑场来做什么?快回去!快回去!我不要你目睹我的死!我只要你记住我的生!回去!什么都不要说了,回去!”
“你甚至不要我送你吗?”吟霜喊着。
“维持住你心里那个我!不必看着我身首异处!”皓祯撕裂般的狂吼着:“不要!我不要!你回去!快回去!”
吟霜明白了,了解了。和皓祯这番轰轰烈烈的相知和相爱,彼此在对方心中眼中,都是最完美的形象。她点了点头,心领神会。带着一脸的坚决,她眼神热烈,双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清晰的、坚定的喊着:
“我明白了!我这就回去!”她紧紧盯着皓祯:“我们生相从,死相随!午时钟响,魂魄和你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喊完,她一转头,就从来时的路上,飞奔而去了。
皓祯看着她的背影,他没有再喊她,没有再说任何的话。他已从她那坚定的眼神中,读出了她内心的毅然决然。蓦然间,他觉得乍然解脱。不再激动,不再牵挂。仰头看天,太阳正向头顶移动,是的,“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如果此生活着,未能尽情的爱。死去,总该魂魄相依了。“午时钟响,魂魄相会!天上人间,必然相聚!”他喃喃复诵着吟霜的句子,又加了两句:“生而无欢,死而何惧?”
同一时间,公主在回廊里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她那急促的脚步声,和她那急促的心跳声,汇合成一股音浪,在她脑中耳中,疯狂般的回响着:
“皓祯,皓祯,皓祯,皓祯,皓祯……”
脚步愈急,心跳愈急。心跳愈急,回响愈急:
“皓祯,皓祯,皓祯,皓祯,皓祯……”
崔姥姥一动也不动的站在廊下,眼光定定的看着公主。不时,就幽幽的报上一句:“公主,辰时正了!”“公主,巳时正了!”“公主,巳时一刻!”“公主,巳时二刻!”公主蓦然止步,仰头看天,太阳已向头顶移动。
公主返身,往御书房直奔而去。见到了皇上,她扑跪于地,磕头如捣蒜。“皇阿玛,兰馨跟你磕头啊!兰馨跟你磕头啊!兰馨跟你磕头啊……”她不断的说着,忘形的说着,不停的磕头头。
“不许磕头!”皇上一怒而起。“世上不是只有这一个男子,你还年轻,皇阿玛会为你做主……”
“皇阿玛,兰馨更重的磕下头去:“你早已为我做过主了!兰馨给你磕头,兰馨给你磕头……”
皇上瞪着公主,震动得无言可答。
刑场上,差一刻就到午时。
鼓手开始擂鼓,鼓声急响。
皓祯被推到刑具最前方,他跪了下来,脸上一无所惧。那刑具的凹槽就在眼前,不知有多少头颅,已从这凹槽中滚落了下去。鼓声越急。群众都已鸦雀无声。
远远的钟楼,钟声骤响。
监斩的佟大人,大声宣布:
“午时正!行刑!”皓祯将头放入凹槽内,引颈待戮。鼓声乍止。刽子手举起了大刀。就在此时,公主一人一骑,飞快的赶了过来,手里高高的举着“圣旨”,嘴里,疯狂的大喊着:
“有圣旨啊!有圣旨啊!有圣旨啊!”
群众再度骚动。刽子手立刻抽刀退后。台下的阿克丹和小寇子,惊喜的抬起头来,眼望着公主赶到台下,翻身落马。
佟大人跪着接了圣旨,大声的朗读:
“额驸皓祯立即免罪释放,不得有误!钦此!”
群众都哗然大叫起来了,有的叫好,有的拍手,有的失望,有的跌脚,有的弄不清状况,问来问去,有的啧啧称奇,认为吟霜喊动了天,喊动了地……就在这一团乱中,皓祯被松了绑,不敢相信的站起身来,呆呆的看着那满面泪痕,惊魂未定的兰馨公主。“兰馨……”他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
阿克丹和小寇子已经扑上前来,对公主倒身就拜。
“皇恩浩荡啊!”阿克丹喊着:“奴才叩谢万岁爷恩典,叩谢公主恩典!”
皓祯一见阿克丹和小寇子,骤然间醒觉过来,顿时心惊肉跳。“午时钟响,魂魄相会!”他念叨着,破口狂呼出一声:“吟霜!不……要……”然后,他看到公主骑来的那匹快马,他不假思索的纵身一跃,落在马背上。拉起马缰,就策马狂奔。群众们纷纷走避,又是一场大惊大乱。“吟霜!等我!等我!一定要等我……”
皓祯一路狂喊着,如飞般消失在道路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