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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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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我起得很早,没有去追究巴蒂斯塔和埃米丽亚的去向就出去了,或者说,我是从房间里逃出去了。经过睡眠和休息,我觉得头天发生的事情,尤其是我的举动,是那么令人不快,就像是荒谬地处理了一系列荒谬的事情;现在我得冷静地考虑一下我该怎么做才更合适,不要因为匆忙地做了某些无法挽回的决定而累及我行动的自由。我从屋里出来之后,重又踏上了头天晚上走过的那条路,朝赖因戈尔德住的旅馆走去。我向旅馆的人打听导演的去向,他们告诉我,他在花园里。我去了花园:我隐约地看到一条甬道尽头的观景台的栏杆,那栏杆像是镶嵌在灿烂阳光下的宁静大海和蔚蓝天空背景中,栏杆前面放着几把扶手椅和一张小桌子,当我出现时,有人站起来向我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那人就是赖因戈尔德,他一副海军上尉的打扮,头上戴着一顶镶有金色锚钩的天蓝色的大檐帽,身穿同样天蓝色的上衣和白色的长裤。桌上放有一个盛着剩下的早餐的托盘、一个文件夹和写作用的文具。

赖因戈尔德看上去挺高兴。他立刻问我:“莫尔泰尼,对如此美好的早晨您有何感想?”

“的确是个美丽动人的早晨。”

“您看如何,莫尔泰尼?”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跟我一起趴在了栏杆上,接着说道,“我们丢下工作,去租只船,慢慢地划到海上,绕着海岛兜一圈,怎么样?那不是再好不过了吗?”

我并不信服地回答道:“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样做挺不错。”可我心里却想,在赖因戈尔德这种人陪同下做这样的散步,就太大煞风景了。

“莫尔泰尼,您刚才说,”他得意地大声说道,“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哪个意义上呢?不是从我们所理解的生活这个意义上吧。对我们来说,生活就是义务,是不是这样,莫尔泰尼?首先是义务,那么,莫尔泰尼,我们工作吧。”他离开了栏杆,重又坐到小桌子旁,然后朝我倾斜着身子并注视着我的眼睛不无郑重地说道,“您请对面坐……今天早晨,我们只是谈一谈……我有许多东西要跟您讲……”

我坐了下来,赖因戈尔德整了整压在眼睛上的帽檐,又说道:“莫尔泰尼,从罗马到那不勒斯,一路上我对您所做的关于《奥德赛》的解释……您大概还记得吧,但后来巴蒂斯塔来了,我没能说下去……我在剩下的旅途中又睡着了,一直没再说什么……您还记得吧,莫尔泰尼?”

“当然记得。”

“您一定还记得我是这样解释《奥德赛》的中心思想的:奥德修斯花了十年工夫才回到家,因为在他潜意识里实际上并不想回家。”

“是的。”

“那么,现在我要向您阐明为什么我认为奥德修斯不想回家。”赖因戈尔德说道。他沉默了片刻,像是表明他要开始阐述他的观点了,他紧蹙着双眉,以他那权威性的、严肃的神情盯着我看:“在奥德修斯的潜意识里,他不想回家,因为他与妻子珀涅罗珀的关系实际上并不好。这就是原因,莫尔泰尼,奥德修斯出征之前,他们的关系就不好,甚至可以说,奥德修斯之所以出征,实际上是因为他在家里过得不舒心,而他在家里之所以过得不舒心,又是因为他跟他的妻子关系不好。”

赖因戈尔德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仍然紧皱着眉头,一副威严地教训人似的模样;我乘他不说话之际,把扶手椅转到阳光照不到眼睛的方向。他接着说道:“要是奥德修斯跟珀涅罗珀的关系不错,他就不会出征了……奥德修斯不是个好大喜功的人,也不是一个好战分子……奥德修斯是一个谨慎、明智而又机灵的人……如果他与妻子的关系很好,他只要派遣他的一位心腹率领一支远征军去支援墨涅拉俄斯[墨涅拉俄斯,斯巴达国王,海伦的丈夫。特洛伊城被攻克后,墨涅拉俄斯找回了妻子海伦]就行了,而不必亲自出征,以打仗为借口躲开他的妻子。”

“非常符合逻辑。”

“非常符合心理学,莫尔泰尼,”也许赖因戈尔德察觉到我声音中含有某种讽刺的意味,所以就更正道,“非常符合心理学……请您记住,世上的一切都服从心理学,没有心理学就没有性格,就没有历史……那么,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的心理状态究竟是怎样的呢?……珀涅罗珀是古希腊封建贵族传统的女人,她忠贞、高贵、骄矜、虔诚,是个善良的家庭主妇,典型的贤妻良母……奥德修斯却有后来希腊的性格特点,诡辩派、哲学家的希腊的特点……奥德修斯是一个没有偏见的男人,可以说是个敢想敢做的男人,他敏感、理智、聪明、多疑,不相信宗教,有时也玩世不恭。”

“我觉得,”我反驳道,“您歪曲了奥德修斯的性格……实际上,在《奥德赛》中……”

但是他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我们撇开《奥德赛》不管……或者说,我们是要解释并发展《奥德赛》的中心思想……我们是要拍一部电影,莫尔泰尼……《奥德赛》的书早已写成了……而电影还需要去拍。”

我仍沉默不语,他接着又说道:“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的关系不好的原因,应该从两个方面去探究。在特洛伊战争爆发之前,奥德修斯就干了些令珀涅罗珀痛苦的事……什么事呢?……这里就有被人称作普罗契[普罗契,以安提诺俄斯为首的一群伊萨卡国的王子。在奥德修斯外出远征期间,他们糟蹋王宫,强迫他妻子改嫁,后来全部被奥德修斯杀掉了]的一群求婚者的插足……我们都知道,在《奥德赛》中,这些公子哥儿向珀涅罗珀求爱,同时,他们还长期赖在奥德修斯的王宫里,肆意挥霍奥德修斯的财产……我们得把这个故事推倒,重新编。”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您不明白?”他问道,“那好,我立刻给您解释……我们最好把那些求爱者缩减为一个人,比如,安提诺俄斯……他们在特洛伊战争之前就爱上了珀涅罗珀……因为爱她,就按希腊人的习惯赠送给她许多礼品……珀涅罗珀这位高傲、尊贵、传统的女人,想拒绝这些礼品,更希望丈夫把这群求爱者从宫里撵出去……然而,奥德修斯却出于某种我们不得而知却又很容易猜出的原因,偏偏不想让求爱者扫兴……他是个理智的男人,不很在乎求婚者对妻子的追求,因为他知道妻子是忠实的;他甚至也不把馈赠给他妻子礼品这事看得很重,实际上,他也许不见得就不喜欢这些礼品。请您别忘了,所有的希腊人都非常看重别人的馈赠,莫尔泰尼……当然,奥德修斯绝对不会劝说珀涅罗珀顺从求婚者的意愿,而只是不想激怒他们,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奥德修斯想平静地过安稳日子,他怕闹得满城风雨……珀涅罗珀万万没想到奥德修斯是这样窝囊,所以十分怨恨,她对丈夫的举止简直难以相信。她抗议,她反对……但是奥德修斯却不为所动,他觉得不该为此发怒……就这样,他劝珀涅罗珀接受礼品,还要她表现得热情些,再说,这又用不着付出什么代价呀!珀涅罗珀最终听从了丈夫的劝告,然而,却同时对他怀有一种深深的鄙视,她觉得奥德修斯已不再爱她了,她把自己的看法对他说了。这时,奥德修斯才发现自己的谨言慎行毁掉了珀涅罗珀的爱,可惜已经太晚了。奥德修斯想竭力弥补那一切,以重新赢得妻子的爱,但已经无济于事了。他在伊塔卡国里如同生活在一座地狱中……后来,绝望了的奥德修斯,抓住了特洛伊战争的机会,离开了家园……七年之后,战争结束了,奥德修斯打算从海路回伊塔卡,然而,他深知在家里等着他的是一个不再爱他,甚至鄙视他的女人。因此,他有意识地利用一切借口推迟返回家园的行期,他很不情愿回家,生怕回家……不过,最后他还是得回去。但当他回到家时,发生了在龙的神话中骑士身上的故事,您还记得吧,莫尔泰尼?……公主恳求骑士把龙杀了,如果他想赢得她的爱的话。骑士杀死了龙,于是公主就爱上骑士了……于是,珀涅罗珀在奥德修斯回家之后,在对丈夫表示了她的一片忠贞之后,她却让丈夫明白自己的这种忠诚不等于爱情,而仅仅是尊严。她可以再爱奥德修斯,但有一个条件:他得把所有的求爱者都杀了……正像我们所知道的那样,奥德修斯不是嗜血成性的、兽性的男人,也不是充满复仇心理的人,也许他更想客客气气地用好言好语耐心说服求爱者离开王宫。但是这一次他当机立断……奥德修斯知道,珀涅罗珀对他的敬重与否就决定于他敢不敢杀掉她的求婚者,而她对他的爱也将取决于此……于是,他杀掉所有的求婚者……只有到杀掉了那些求婚者的时候,仅仅到了那个时候,珀涅罗珀才会不再鄙视他,而且重新爱他……就这样,奥德修斯与珀涅罗珀在分离那么多年之后重又相爱了,他们真正结合了……他们庆祝他们建立在真正的爱的基础之上的婚礼……他们的血腥的婚礼……莫尔泰尼,现在您明白了吗?我概述一下:第一,珀涅罗珀鄙视奥德修斯,因为他表现得不像男人,不像个丈夫,不像个一国之君,他没有对妻子的求婚者的冒失行为做出应有的反应;第二,妻子对他的这种鄙视致使奥德修斯出征去特洛伊;第三,深知家里等待着他的是一位鄙视自己的女人,所以他有意识地迟迟不归;第四,为了重新赢得妻子的尊重和爱恋,奥德修斯杀死了所有的求婚者……莫尔泰尼,您明白了吗?”

我说我明白了。实际上,这一切并不费解,我对赖因戈尔德那样从心理学角度解释荷马史诗的做法从一开始就很反感,现在比以前更反感了;我迟疑不决,不置可否。这时,赖因戈尔德又学究似的对我解释道:“您知道我是怎么掌握解释这一切的关键的吗?……通过对《奥德赛》中所描述的杀戮求爱者事件的思考……我注意到如此残忍、如此野蛮和如此无情的杀戮,与奥德修斯以往所表现出来的性格截然不同:他原本是个聪明、灵活、机敏、理智和精明的人……我寻思道:奥德修斯完全可以把求爱者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他完全可以这样做,因为那是他的家,他是国王,只要设法让人辨认出他来就行了……而他没有那样做,那是有他不那样做的理由……什么理由呢?……很明显,奥德修斯是想表明他不仅是个聪明、灵活、机敏、理智和精明的人,而且在必要的时候,也会像小埃阿斯[小埃阿斯,特洛伊战争中的希腊英雄。他勇敢善战,在攻陷特洛伊城之后,进入雅典娜神庙,在那里奸污了女祭司卡珊德拉,并把她掠走。雅典娜为了报复他,在他归途中使他在海陆两面夹击下粉身碎骨]那样残暴,像阿喀琉斯那样不理智,像阿伽门农那样无情……如今他该向谁表现这一点呢?自然是向珀涅罗珀……于是,答案找到了!”

我什么也没说。赖因戈尔德的推理方法很合乎逻辑,这与他想把《奥德赛》拍成一部具有心理学特点的影片是相吻合的。但是,也正因为如此,我像是看到对原著的亵渎和玷污似的感到深恶痛绝。荷马笔下的一切都是那么淳朴、圣洁、高尚和单纯,甚至奥德修斯的狡黠也浪漫地被蕴含在一种文人的清高之中。然而,按照赖因戈尔德的解释,一切都沦为悲剧,一出心理性和道德说教性的现代悲剧。赖因戈尔德对自己的阐发颇感得意,最后他说:“您看,莫尔泰尼,电影已经酝酿成熟了,连细节都有了。我们只要把它写出来就行了。”

我近乎粗暴地打断了他:“赖因戈尔德,您听着,我可接受不了您的这种解释。”

他惊异地睁大了双眼,与其说是惊异于我的大胆,不如说是惊异于我居然提出异议:“亲爱的莫尔泰尼,您接受不了?为什么您接受不了?”

我勉强地说着话,但我越说越充满自信:“我不能接受,因为您的解释完全扭曲了奥德修斯原有的性格特点……在《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的确被描绘成了一个机敏、理智、精明的男人,但他始终没有逾越名誉和尊严的规范……他始终是一位英雄,或者说,是一位英雄的斗士,一位国王,一位完美的丈夫……亲爱的赖因戈尔德,请恕我直言,您的解释会让他沦为一个毫无荣誉感,丧失了尊严,而且很不体面的人……且不说这样做与《奥德赛》的实际内容离得有多远。”

我说话时,赖因戈尔德那呈半月形的微笑慢慢地缩小、逐渐地消逝、最后不见了。他以他平时一直掩藏着的条顿人的粗暴声调说道:“我亲爱的莫尔泰尼,请允许我郑重其事地向您指出,跟往常一样,您什么都没懂。”

“什么跟往常一样?”我生气了,以讽刺的口吻追问道。

“对,跟往常一样,”赖因戈尔德重申道,“我马上可以告诉您,我为什么这样说,您仔细听着,莫尔泰尼。”

“我听着呢,您放心吧。”

“我并不想把奥德修斯弄成一个像您所说的那样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荣誉感的男人……我只是想把他写成《奥德赛》中那样的男人……《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是什么样的呢?他代表了什么呢?《奥德赛》中的奥德修斯,简单地说,是一个思想开化的人,他代表了文明……在所有的英雄当中,奥德修斯是唯一的思想开化的英雄……他的思想开化体现在哪儿呢?……体现在他没有偏见,善于努力运用理智,即使在您所说的尊严、人格和荣誉问题上;他的思想开化体现在他想做一个聪明、客观而又有科学头脑的人……当然,”赖因戈尔德接着说道,“文明有它的弊病……譬如,文明很容易忽视荣誉对于不开化的人的重要性……珀涅罗珀是个不开化的传统的女人,她不懂理智,她只懂天性、血统和自尊……莫尔泰尼,请您注意了,您尽量理解我……文明对于所有不开化的人来说,常常意味着贪污、腐化、没有原则、愤世嫉俗……这是对希特勒这样一个不开化人的谴责……他当时也总把荣誉挂在嘴上。可如今我们看清楚了希特勒究竟是个什么人了,他追求的所谓荣誉是什么东西……总之,在《奥德赛》中,珀涅罗珀代表野性,奥德修斯代表文明……莫尔泰尼,我一直以为您跟奥德修斯一样是个开化的人,可是,您知道吗?您的思想方法却跟珀涅罗珀那样不开化。”

他说最后那句话时笑得很爽朗:显然,赖因戈尔德很高兴把我比作珀涅罗珀。可是,连我也不知为什么,这种比方令我特别反感。我甚至觉得自己气得脸色都白了,说话声音也反常了:“要是你以为一个丈夫纵容他妻子的追求者就是开化的话,那么,亲爱的赖因戈尔德,我就是个未开化的丈夫。”

可是,令我感到吃惊的是,这一次赖因戈尔德没有发脾气。“等一等,”他举起一只手说道,“您,莫尔泰尼,今天早上您很不理智……就跟珀涅罗珀一样……这样吧……您现在去洗洗海水澡,好好想一想……然后,明天早晨您回到我这儿来,把您考虑的结果告诉我……这样行吧?”

我飞快地回答道:“行,但是要我改变想法是很困难的。”

“您好好想一想。”赖因戈尔德站起身来握着我的手又重复说道。

我也站起身来。赖因戈尔德平静地补充道:“您经过思考后,明天肯定会同意我的看法。”

“我想不会。”我回答道。我离开了他,顺着甬道朝旅馆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