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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虚虚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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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到了年末,福利镇虽然地处偏僻,但镇上有不少中原人的后裔,纷纷为除旧迎新忙碌了起来。除夕那一天是“月穷岁尽之日”,照例是要贴桃符、悬苇索,以驱疫疠鬼邪,福禄客舍也不能免俗。往年掌柜的总是里里外外张罗,今年却有些忧心忡忡。谢公子身边的“邪祟”是驱还是不驱,万一冲撞了他们该如何是好?

入夜,绒绒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客舍中守岁的一干人等昏昏睡去了。她与灵鸷、谢臻上了屋顶。天边无星亦无月,雾蒙蒙,暗沉沉,天与地显得极近,远处也看不清晰,好似莽荒中只余下这小镇。

绒绒说着连日逛庙会的见闻,还有黄昏时撞见跑堂削桃符的趣事。

“……他竟以为我会怕了那桃木。我顺手接过来,替他削了几下,他眼珠子都快掉脚上了,笑死我也!谢臻说得对,他们果真把你我当成了‘邪祟’。那桃木做的神荼和郁垒一点也不像呢,他二人看了也要气得半死!”绒绒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奇怪得很,忽然间好像再多的话也填不满这巴掌大的地方。

她安静了片刻,又道:“我已不记得自己在下界过了多少个除夕,都快忘了,这不是我们的节日。灵鸷,想不到你离开小苍山的第一个新岁是在凡人的屋顶度过的!”

灵鸷喝了口谢臻递过来的酒,入喉甜中带涩,据说是葡萄酿成。白乌人在盘神殿祭拜之后,即为又过了一年。在他眼中,这一天与往常并无不同。

谢臻也说了些家中守岁的趣事,漂浮在不尽天火上的牛肉已有油脂渗出。他顾不上说话,深吸了一口那炙肉的浓香。

绒绒带谢臻去看了她养在山中的牛。谢臻以为会是满山遍野的牛群,结果只见到一只臀部肥硕的怪牛卧在草丛中厮磨打滚。绒绒二话不说拔出小刀从牛臀上割下两坨血淋淋的肉。谢臻想说生取其肉略有些残忍了,可那怪牛被割去臀肉后不但未见痛苦挣扎,反而立即变得松快了许多,站起来悠然吃着草,身上的血眼看着止住了。

绒绒告诉他,此牛名曰“稍割牛”,是她在长安鬼市的旧识——巫咸人南蛮子所赠,她原本将其养在自己开的酒肆中,离开时一度交还南蛮子代管。稍割牛身上的肉割之复生,取之不尽,久不割则困顿欲死,故而又被称为“无损之兽”。

谢臻割了一片肉送到灵鸷面前,灵鸷摇了摇头,蚌精小善的元灵已足够他支撑很久。

“其它修行之辈都与你们一样吸风饮露吗?”谢臻问。

绒绒说:“天地之大,人与牲畜的饮食有所不同,我们这些‘异类’之间当然也有所不同。有喜饮风露的,有吃蟠桃、玉髓、日月光华的,也有像白乌人一样以元灵为生,还有些爱吃男子精气骨血,或是鬼魂秽物。不过嘛,大部分都是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不会像你们这样麻烦。”

“那世间供奉神灵的佳果三牲岂不是会错意了?”谢臻将炙熟的牛肉放入口中咀嚼,由衷感叹道:“此物既美味又可饱腹,为何现在才弄来。备一些肉脯在身上,就可免去三餐烦恼。”

“我早就这么说过了,可是时雨不让,我有什么办法!”绒绒托腮道。

“这又是为了什么?”谢臻不解。

绒绒“噗嗤”一笑:“你还不知时雨吗?当然是他嫌稍割牛丑陋粗鄙,连带它的肉也是腌臜之物,怎堪入口?”

谢臻也笑了起来,这果然是时雨一贯的做派。

灵鸷饮尽手中的酒,淡淡道:“饮食之物若以仪容判定优劣,他能吃的只有他自己。”

绒绒眼睛转了转,“咦,你这是在夸时雨好看呢!”

灵鸷一怔,没有理会。

“时雨最恨别人说他好看,可这话出自你口中,他听了定然会高兴的。他十分在意于你,而你从未夸赞过他。”绒绒问:“灵鸷,你为什么讨厌时雨呀?”

“我何时说过讨厌他。”

“换做我或谢臻有过错,你也会如此计较吗?你只会生他的气。我本以为你是不会生气的。”

绒绒不依不饶,灵鸷一听到这些事就头痛不已。

“绒绒心好,待朋友一片赤诚!”谢臻打了个圆场。

绒绒理直气壮地说:“那当然,他是我看着长大的……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得了玄珠之后,天大地大,更无什么可困住他了。我们却还要在这里待到几时?”

街心为送神守岁而燃的篝火仍未熄灭,从屋顶看下去,福禄镇的屋舍零星散落在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山丘上,客舍的所在正是镇上的制高点。

谢臻说:“那日听你们提起鬼母的神通。你们有没有想过,兴许从前的孤暮山只是鬼母造出的虚妄之境,我们眼前这福禄镇才是它本来的样子。”

绒绒翻了个白眼:“那蚌精小善要我们回来找什么?与镇上的凡人一道过日子吗?即使鬼母已死,当初的结界消散,毕竟是存放过抚生的上古福地,又曾为战场葬送了无数天神,昆仑墟绝不可能放任凡人在上面繁衍生息。”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你怎知这不是更为高明的障眼法?”

“就算这里有什么法术屏障,以我的见识和灵鸷的修为,不敢说能将其破开,但也不可能这么久以来都看不出半点异常。”

谢臻低头喝酒吃肉,抽空道:“既无异常,何不尽早离去?”

灵鸷酒后放诞了不少,找了个自在的姿势听他们说话。他屈起一腿,双手支撑着身子微微后仰,入口缠绵但后劲绵长的酒和冷冽干燥的风让他习惯了绷紧的躯体一点点松弛下来。这个话题显然比绒绒揪着时雨的事不放更让他自在。

他对谢臻说:“你是见过那蚌精的。她怀有的只是抚生残片,失去了百年,碎片残余之力尚能保她历天火而不灭。若此地当真为孤暮山遗址,曾有完整的抚生在此,就算过去了一万多年,也不会半点气息都不存在。这里最为奇怪之处就是太过平凡,连个精怪小鬼也没有……”

“对,也无山神、土地!我从来没见过方圆数百里都不见一个土地神的地方。”绒绒忙附和道:“我真想对掌柜的说,别瞎忙活了,送什么神,驱什么邪,这破地方根本什么都没有!”

谢臻反正不认识多少山神土地、精怪小鬼,也未觉得有何不妥。他笑着说:“我家中有一次财物失窃,众人都认定是一个下人所为,他慌张是心里有鬼,镇定自若定是惯犯无疑。想不到这福禄镇也是如此,古怪是古怪,不古怪更添了古怪。”

“你只知说这些无用的风凉话!”绒绒“哼”了一声。

“或许此地太过荒僻,或许那些精怪见到你们都跑得没影了……”谢臻酒足饭饱,仿照灵鸷的样子随意往后一躺,险些从屋脊上滚了下去。灵鸷伸腿勾了他一下,他稳住身体后对灵鸷笑了笑:“更有可能这全是蚌精的诡计,从头到尾她都在欺骗你。”

这些灵鸷不是没有想过,难保谢臻说的不是实情。他太渴望找到答案,不想就这么回到小苍山,不想让堪堪亮起的一点希望在手中熄灭……所以始终不甘心就此离去。

连青阳君都没找到的抚生残片,凭什么让他一个白乌小儿觅到了踪迹?

灵鸷闭上眼,轻轻吁了一口气。

谢臻已有几分醉意,饶有兴味地看晚睡的顽童三三两两聚在一处点爆竹,骤然的“噼啪”炸响惊动了好几户人家的狗儿,一时犬吠声、慈母唤儿归声、嬉笑打闹声和醉汉掀窗叱骂声交织四起。

“蚌精说,‘你所见的皆为虚妄’。何为虚妄,难不成眼前这种种皆是海市蜃楼?”

“这里离海没有十万也有八千里,哪来的海市蜃……蜃!”绒绒把玩头发的手忽然停下。

灵鸷也缓缓地直起了腰来,

没有法术结界,又全无灵气迹象,除非……这虚妄本是实体!

“你们可听说过蜃龙!”绒绒惊声说出了灵鸷心中闪过的疑窦。

谢臻如今已练就了听闻任何怪事都能泰然处之的本领。他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和绒绒他们混迹在一处,才总有这些稀奇古怪的见闻,还是另一个诡谲的世界本就无所不在,只是凡人们毫无知觉。

“人间小白泽”说:“这蜃龙又叫做蛟蜃,身长可达五千里,它本身就是介于虚与实之间的异兽,所到之处可覆盖一切,任你神仙火眼也看不透它身下之物的真容。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天帝就曾将蜃龙作为灵宠豢养在昆仑墟。初时它只是小小一尾,后来越长越大,总有天神抱怨自己的居所无缘无故消失不见。有一次众神前往九天之上的阆风巅小聚,到得那里之后才发现整座山峰化为虚无,山外者四顾茫然,原本居于山中者仿佛与世隔绝。天帝听闻蜃龙闯祸,便将它遣往三岛十洲看守门户。”

谢臻说:“史书记载,曾有古人渡海前往蓬莱、方丈、瀛洲三仙岛寻求不死之药,偶有船只被风吹到巨海深处,看见了隐隐约约的宫阙楼台。但无论他们如何卖力向仙岛靠近,却终不能抵达——这也是蜃龙的‘功劳’?”

绒绒点头,“蜃龙常在三岛十洲之间飘摇盘旋,这些地方自然也忽隐忽现。说不定呀,他们已从那三个岛的边上经过了,只是蜃龙踞于其上,他们什么都看不到。”

“我从未听说有蜃龙出现于下界。”灵鸷疑惑道。

蜃龙的传闻时有听说,但它们性情狷狂不羁,本性不恶却极难管束,又生来喜爱浩渺氤氲之境,所以它们不是盘踞在九天上,就是游走于沧海仙山中。放任一尾蜃龙在凡间,它所到之处绝无安宁之日。

绒绒说:“要是真有蜃龙在此,必是用了什么法子让它长眠不动,整个福禄镇才得以依附在它的身躯之上。”

又有数道爆竹声入耳,火光亮起又转瞬熄灭,追逐打闹的孩童们奔跑着穿过街巷。谢臻为之愕然,“他们都是假的?”

“不,这些凡人血肉之躯中皆有魂魄。”灵鸷道。

“人是真的,福禄镇是真的,蜃龙也是真的……蜃龙的虚无并非法术,而是它躯体本身。如果它自孤暮山之战后便沉睡于此,一万八千年来身上覆盖尘土,长出草木,逐渐有人在上面繁衍生息也不奇怪。正是如此,我们才感觉不到任何结界的存在。”绒绒拍着腿高兴道。

“你我现在正在蜃龙的背上?”谢臻看着这灰扑扑的小镇,仍不敢相信自己和镇上的凡人一样,稀里糊涂地就有了“乘龙”的造化。

灵鸷说:“只是猜测,一切仍未可知。”

“如果小善没有骗人的话,只有这种解释说得过去了!”绒绒正处在成功破解谜题的亢奋之中,容不得半点置疑。她在半空中翻飞了几圈,又倏然闪现于灵鸷和谢臻之间,“是蜃龙就有蜃眼,十之八九就在这镇上,我们这就去找找看。”

灵鸷也有心求证此事,当即长身而起。这正合绒绒心意,她着急地催促谢臻:“快走啊,还愣着干什么!”

谢臻酒后犯懒,打了个哈欠道:“我要回房躺一会,你们自己去吧。”

“那怎么行!你不相信我,我偏要让你亲眼瞧瞧!”绒绒拽上谢臻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