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上午的烧烤还不能让员工们尽兴,他们收拾好东西,决定下午继续去唱K。回市区的途中,店长接到供应商的电话,有一批货下午送到。
原本也不打算去唱歌的丁小野自然是回餐厅处理这件事的首选之人。由于那批货数量不小,店长担心丁小野一人无法处理,讲义气的康康主动请缨与丁小野同行。
多了一个帮手的代价,就是丁小野必须忍受康康换着法子打探他和封澜关系的具体进展。好在他们回到店里的时候,供应商的车辆已经停在餐厅门口,他们花了大半个小时才和送货小弟一起把整批货物搬放、清点完毕,干活时顾不上说话的康康比较讨人喜欢。
事毕,丁小野让康康先走。康康喜欢热闹,现在赶回去加入同事们的聚会还来得及。
康康离开后,丁小野打算锁门,手一松,钥匙不慎落地,他俯身去捡,手刚触到地面,透过虚掩着的玻璃门,发现有人站在门外。
从丁小野的角度首先看到的是一双高跟鞋,精致考究,一尘不染。
封澜这家伙这就赶回来了?他明明记得她今天不是这样的打扮,转眼又换了身衣裳?然而他瞬间就推翻了这个念头,站在半米之外与他一门之隔的绝不是封澜。封澜会笑着叩门,或是径直走进来开他的玩笑,而不是驻足,如眼前这人一般沉默地俯视着他。
站直起来的丁小野已换上了他最擅长的戒备。门外是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是已经有一阵没出现在餐厅里的谭少城。
“抱歉,今天餐厅不对外营业。”丁小野客气地说。
“我知道,早上我已经吃过一次闭门羹。”谭少城笑盈盈地说,“你比我预期中回来得更早。”
她的话说得仿佛他们早有约定。
“我今天休息。”丁小野笑笑,低头给门上锁。
“封澜就喜欢你这个劲儿吧?巧了,我也是。”谭少城说这些时,丁小野头也没抬,似乎女人的这种说辞对他而言早已司空见惯。她不得不让他看到自己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语气也变得微妙起来,“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好呢……如果你不叫丁小野。”
如谭少城所料,这句话一说出口,丁小野瞬间停下了所有的动作,双眼也终于直视着她。她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正打算说接下来的对白,却听到了清脆的咔嗒声。
那是玻璃门落锁的响声,干脆利落。
谭少城的笑容退去,在丁小野转身离去之时,抬高了声音,“你当我像封澜一样好糊弄?”
丁小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一点也不像封澜。如果女人都自诩是蛇,封澜这条斑斓的花蟒是刚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饥肠辘辘,想要缠住她的猎物,不料一圈一圈地把自己绕得找不着北,还不忘偷空去瞄自己身上的纹路美不美。谭少城没有那么张牙舞爪,她沉默而温和,像被冻僵了一样,可不只她的牙,就连目光都有毒。
丁小野并不畏惧毒蛇和猛兽,他身边从来就不缺这些。谭少城看来知道了一些事情,他退步只会换来她的紧逼。
有心要挟的人才不肯把手里的把柄轻易张扬。
他静静地看着谭少城从包里取出一张纸,用手轻拍在玻璃门上。上面是一张模糊的照片,照片里的男孩长着微眯的眼睛、憨厚的圆脸。
谭少城轻声道:“这才是来自X省吉尔格朗的丁小野,七年半前外出打工下落不明……你是谁?”
崔克俭给儿子准备的新身份几可乱真,只要丁小野不出现在吉尔格朗的“旧亲朋”面前,没有人会发现这个二十七岁的X省小伙子换了张脸。真实的丁小野恐怕七年前就客死异乡,他一贫如洗的家人得到了一笔可观的收入,一致对外声称儿子在外打工鲜少回家——除非有心人千里迢迢地从老实巴交的他们那里骗来了一张旧照片。
想必谭少城也费了不少心思。丁小野问她:“你要什么?”
“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谭少城眼里充满了好奇。早在封澜和丁小野之间的暧昧冒出端倪时,她已托人打探“丁小野”这个人的底细。最初她未必想收获一个大秘密,只是漫长的寂寞生涯让她习惯性地对身边一切隐秘充满了窥探欲。而她的死鬼老公除了给她留下一大笔钱,还教会了她许多“知悉秘密”的方式。
“你想从封澜那里得到什么?”谭少城再一次问道。封澜一定还不知道,迷得她晕头转向的这个男人连姓名都不是真的。这个事实令谭少城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太好奇了不是件好事。”隔着玻璃,丁小野的手指随意地划过那张旧照片。他的目光停顿在谭少城的身上,危险却诱惑。谭少城现在开始理解封澜,她虽不爱丁小野,却难免心动。
“跟我一起。”她说,“封澜能给你的,我可以加倍。”
丁小野说:“她对你没有半点恶意,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谭少城笑道:“总要有个人扮演坏蛋,故事才精彩,我已经习惯了这个角色。要不然她们还一个个地以为自己情比金坚。你可以当成我嫉妒她、恨她……无所谓。”
“你不恨她。”丁小野毫不犹豫地说。他知道什么是“恨”。谭少城眼里有好奇,有嫉妒,有犹豫,却不是恨一个人应有的样子。
谭少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还没弄明白你为什么要用‘丁小野’的身份出现在她身边,但一定不是好事。封澜那种人和我可不一样,她的生活没有阴暗面。爱上个服务员,在她看来是场浪漫的冒险,可这个男人要是比服务员更不堪呢?你以为她接受得了?”
丁小野垂下的睫毛无疑证实了谭少城的猜想,她的好奇心膨胀得更为巨大。
“啧啧啧,你还挺在意她。”谭少城又羡又妒,“老天真不公平,好事都让封澜给占了。你想过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之后,脸上是什么表情吗?”
这恰恰是丁小野心中最过不去的那道坎。他拒绝崔嫣的要求之后,已无理由留在封澜身边。眷恋让人麻痹而贪婪。他知道该走的那天到了,却总有个声音在游说:再等等,再等等,多一天也好。他还无耻地把这归咎于封澜的痴缠。
现在就连谭少城都发现他并非“丁小野”,曾斐还会蒙在鼓里?街口意外相遇那次,曾斐已然起了疑心,即使他暂时未能将“丁小野”和“崔霆”画上等号,也为时不远了。
丁小野曾经以为这世上再没有什么值得他畏惧,他连死都不怕,失去自由也早在预料之中。他不牵挂任何人,也没有人牵挂他,唯独一具躯壳,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可现在不一样了。他戴着手铐脚镣经过封澜的身边——这是让丁小野恐惧到极致的画面。
“我会走的。”丁小野对谭少城说。
“怎么走?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谭少城不以为然,“我了解封澜,这只会让她更加怀念你。日复一日,她会忘掉你的缺点,只记得你的好。因为得不到,你在她心里会变得完美,谁也不能取代。这是你要的结果?”
丁小野领会了谭少城来找他的真正意图。
“你到底想说什么?”
谭少城满意地笑了,“封澜要面子,你想让她放下你,除非你恶心她,像周陶然一样。这不,眼前就站着一个能让她恶心的人。”
封澜还在父母家沙发上一筹莫展,忽然接到康康的电话。
康康说,他本打算赶去和大家唱K,走到公交车站牌附近,想想还是应该拉上丁小野一起,于是他又回头,却撞见谭少城来找丁小野。他没好意思走得太近,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但还是认为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封澜,让她提防别的女人入侵。
封澜回到餐厅,在附近的KFC等候多时的康康远远看见她,立刻蹦出来与她会合,鬼鬼祟祟的,仿佛正在与上线接头的地下工作者,手里还拎着一袋水果。
康康解释说,他观察谭少城与丁小野对话的时候,心里有点紧张,怕被人瞧出他在偷窥,便装作在餐厅斜对面的水果店买东西。他“左挑右选”了好一阵,什么都不买面子上又过不去,只得随便买了几个水果。
封澜暗暗好笑。谭少城来找丁小野,她只是有些奇怪,却并未疑心他们之间会有什么瓜葛,作为女人,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被康康这么一掺和,她看起来竟有几分“捉奸”的架势,心里感觉怪怪的。
餐厅里已不见谭少城的影子。封澜和康康进去时,丁小野正躺在床上睡觉,听见他们的动静,他坐了起来。
康康期期艾艾地解释:“我在外面买水果,没想到遇上老板娘。外面太阳太大了,我回来凉快一下……我去给你们洗水果。”
封澜走近丁小野,她闻到周遭有种纸张焦煳的味道。
“事情处理好了?”丁小野问。
封澜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车子的事,点头道:“早办妥了,我还回了爸妈家一趟。”
她坐到丁小野身边,想想又笑起来道:“告诉你一件好玩的事,你猜康康刚才打电话跟我了说什么?他说看到谭少城来找你,这孩子比我还紧张。你和谭少城说什么了?”
丁小野似笑非笑地看她,反问:“你不紧张?”
“我才不呢。”封澜莞尔道,“谭少城可没我那么傻。”
“这倒也是。”
封澜讪讪地,不忘提醒道:“她这个人有时候阴得很,你要小心她。”
丁小野没有作声。封澜低头玩了一下自己的指甲,冷不丁冒出一句话:“小野,我们一块去旅行吧,你想去哪里?国内国外都没问题。你有护照吗?不如你带我回察尔德尼看看吧。”
“你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
“就是闷得慌,想出去转转。”封澜挽着丁小野的手臂,“我想你陪我一起去。”
“你自己去,我还要干活。”丁小野笑着,慢慢地将手抽了出来。
“你陪我就是正经事!”她又觉得这话听起来不对,干咳两声,修饰道,“我不是说你是那个什么……”
“行了,别啰唆,我没那么想。”丁小野终止了她的为难。
封澜也讨厌自己婆婆妈妈的样子,心一横,说道:“小野,你跟我回去见见我爸妈好不好?他们知道我是铁了心喜欢你,已经让步了。明天陪他们吃顿晚饭,我们一起……我爸会喜欢你的。我妈说话不好听,你忍忍就好了,她迟早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丁小野的缄默让封澜的勇气一点点流失,她有些心慌地去抓他的手,指间却扑了个空。
“我不去。”丁小野语气冷淡,不留一点余地。
封澜恼道:“只是吃一顿饭而已,又不会吃死你。”
丁小野站起来,转身背对着她。
“吃完饭以后呢?又能怎么样?”
封澜也坐不住了,跟在他背后大声道:“该怎样就怎样!丁小野,难道我不配跟你有以后?”
“是我不配行了吧。”
这不是丁小野会说的话。封澜认得的那个丁小野,即使身上穿着再寒酸的衣服,也会在她身边笑得坦坦荡荡,不惧任何异样的目光。
她试图去扳回他的肩膀,并且让自己沉住气好好说话。
封澜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别想得太美,我爸妈还不一定答应呢。我爸老是问我看上了你哪一点。我说,虽然你什么都没有,但是你聪明、善良,还上进……这些都是我瞎编出来骗他的,他们吃这一套。其实我看上你,才不是因为你一穷二白却有那么多闪光点,而是我已经爱上你了,即使你什么都没有,我也忍了。就好像什么都好的王子喜欢白雪公主,也不是因为她来自单亲家庭,被后妈欺负。爱就是爱,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和‘配不配’有什么关系?‘食得咸鱼抵得渴’,这句话是你教我的。”
封澜没有扳动丁小野的肩膀,人转了半圈站到他的面前。
“你比我小了三岁,我妈担心女人比男人老得快,她不敢让我耽搁太久。趁我现在样子还不错,你要及时抓住我。再过十几二十年,等我老了,没那么能折腾了,或许会变得贤惠起来,这是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明天的事情要想了又想,小心规划,十几二十年以后的事反而随口就来。封澜,你心里明明是知道的,近在眼前的问题摆在那里不能改变,才心虚地拿远在天边的事糊弄自己。”
封澜受够了一提到未来他就开始抗拒。她不解地问:“为什么要害怕以后?仔细想想也没那么糟糕吧?万一我爸妈‘一不小心’点了头……”
丁小野打断了她的话,“你没搞清楚。我不去不是害怕你爸妈不点头,而是我们的关系远远没到那一步。”
封澜一怔。她来之前有过心理准备,也做好了丁小野不去的准备。这件事的确来得太突然了,她不打算逼他太紧,大不了又忤逆爸妈一回,他们迟早会原谅的。然而当丁小野把话挑明,封澜忽然觉得妈妈的形容很贴切。他不就是“三不男”吗?吊着她,耍着她,忽冷忽热,欲擒故纵。
她失神地笑了笑,追问:“那你告诉我,我们的关系到底到了哪一步?”
“我说过我是骗你的,什么都是假的。是你非要入戏太深!”
“你不可能没有半点真心实意!”
封澜并不是每回都那么贱的,独角戏唱久了,她也会厌倦。过去每当她灰心撤退,丁小野都有意无意地拉了她一把。公交车站最初的那个吻,回家路上他第一次主动牵她的手,还有感冒时两人的缠绵,无不让封澜感觉她已经在离他的心很近的地方,那颗心也曾悸动过,绝非自己一厢情愿。
“如果你什么都是假的,那么现在你说这些难听的话也是在骗我!”
丁小野感叹道:“我见识过很多女人,上钩的也不少,你是最会自欺欺人的一个。”
在整个人完全反应过来之前,封澜再次给丁小野找了个借口,也等于给自己找了一条出路。
“小野,你这么对我,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没有,你想太多了。”
“谭少城今天到底跟你说了什么?是不是和她有关系?”
“你拿什么身份问我这个,老板娘?”
封澜深深吸了口气,还是不行,又试了一次。第四次深呼吸才让她止住了不争气的泪意。
“一定是她!你不说,我自己去找她问清楚。”封澜哆嗦着嘴唇,喃喃自语。
丁小野说:“知道为什么没有男人敢娶你吗?哪怕你有钱,长得还不赖。你缠得太紧了,让人喘不过气来,没有一个男人受得了这个!”
他以前嘴再贱,也不会让她太过伤心。她终于顾不上颜面哭出声来,抓起枕头砸向他,还有枕头下的串珠兔子和钥匙。
“不是谭少城,就是崔嫣。要不然好好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背着我藏着多少见不得人的事?”
封澜拒绝相信这转变与其他人其他事无关,人绝望之下便需要替罪羔羊。
丁小野一把按住砸得他胸口生疼的钥匙,冷笑道:“你早学会这招,周陶然那个软蛋也不会跟别人结婚了。”
“丁小野,王八蛋!”封澜抓住一切自己能拿得动的东西扔向他,只盼着他住嘴。
丁小野避开一包不知道是糖还是盐的东西,强行把封澜按坐在床沿。
“封澜,你真该照照镜子,看看你都成什么样了!”
封澜掩面大哭。她终于做出了自己从前最不齿的事,活生生沦为一个泼妇。一哭二闹三上吊,不是她不会,只不过从前没有人把她逼到那一步。
康康端着洗好的水果,呆呆地站在门外。
没有上锁的大门被人推开,康康一看清来者是谁,着急地喊了一句:“小野和我们老板娘都不在!”
这在谭少城看来无疑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她朝康康所站的位置走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极其精彩的一幕。小仓库里四下狼藉,丁小野漠然不语,封澜满脸泪痕。
“我来得不是时候?”谭少城说。
早在康康喊出声的时候,封澜已在手忙脚乱地擦拭脸上的泪痕。幸而今天为了配合那一身衣服,她只画了画眉毛,涂了点淡唇彩。真希望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狼狈,尤其是在忌惮的人面前。
“有事吗?”封澜不由自主地扬起下巴,清嗓道,“你没看到门外的停业告示?”
谭少城耸耸肩,“没关系,我不是来吃饭的。”
“那就请你出去。康康,等客人出去之后锁好大门!”
封澜甚至不愿意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质问谭少城找丁小野所为何事,一心只想着让谭少城早点远离自己的视线范围,也远离她和丁小野之间的矛盾。
谭少城说:“我在等他。”
封澜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丁小野。
丁小野一言不发。他已经拒绝了谭少城的“好意”,想不到她那么执着。这样一来也好,刚才整个过程远比他想象中艰难,封澜的挣扎、哭泣于他也是种煎熬。他害怕她的哀求,再一次,他就会动摇,然后前功尽弃,他们又会回到无望的境地里纠缠不休,直至那一天的到来。
“我不是故意催你。在车上等得脚麻了才过来看看。”谭少城目光掠过封澜红肿的眼睛,对丁小野说,“吵得很凶?你也是,把话说清楚就可以了,犯不着伤人的心。”
“什么意思?少在我面前装腔作势。”封澜不吃这一套。她和丁小野闹得再凶,也是他们两人的事。她从未把谭少城视作这场感情里的竞争对手,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丁小野的“心魔”。
谭少城面露讶然,问丁小野:“你还没告诉她?”
“嗯。”丁小野应了一声。
“要不要我……”
“演双簧呢?你别蹚这浑水!”封澜告诫完谭少城,转过去冷冷地看着丁小野,“究竟想干什么?要说也是由你亲口来告诉我。”
“他会和我一起走。”谭少城抢在丁小野之前把话说了出来,她面带怜悯地对封澜道,“他不想让你太难过,我来做这个坏人。别逼他。”
封澜笑了。她做什么了,为什么一下子所有人都说她逼人太甚?他们都成了白兔,反过来都是她的错?
“他和你走?”封澜仿佛重复着一个笑话,“丁小野,你要甩我就直说,没别的理由了吗?”
“他为什么不能和我在一起?输给我让你脸上挂不住了……”
“你别插嘴!我问的是他!”封澜回头揪住丁小野的衣服,恶狠狠地说道,“你才是软蛋、孬种!你干吗不说话,让一个女人替你出头?”
丁小野把手覆在封澜的手背,缓慢却不由抗拒地将她的手从自己身上移开。
“这有什么?女人能顶半边天。这在我看来很平常。我能跟你在一起,怎么就不能把目标换成她?”
封澜说:“你要是骗子,就是天底下最可悲的骗子!说说看,从我身上你骗到什么了?人,还是钱?除了我那点不值钱的心思,你什么都没得到!一个傻女人的感情拿出去能换回半毛钱?”
“因为我烦透了听你自说自话,你给我多少钱我都忍受不了。”丁小野讽刺道,“况且你没那么有钱,至少没她有钱。她比你拎得清,不会没完没了地在一场游戏里幻想将来。”
封澜呼吸急促,眼里的火照不亮灰败的面色,但她没有再哭,也不再苦苦哀求。
谭少城没有说错,封澜的尊严不允许她在这种时候示弱,更不会在另一个女人面前求他留下来,即使她咬碎了牙。
“做个靠脸混吃混喝的小白脸真有那么光彩?”封澜斜着眼睛打量丁小野。
丁小野弯腰,把她微乱的发丝拢了拢,“也算自食其力,毕竟是种技术活,你应该明白。”
他终于在封澜眼里看到了类似于“恶心”的神情。她嫌恶地退了一步,避开他的触碰,指着大门的方向不顾一切地喊道:“滚,立刻滚!”
一直缩在角落的康康一个激灵,生怕封澜冲动之下导致事情无法挽回,战战兢兢地上前打圆场:“澜姐,消消气。大家先别吵了,都来吃点水果吧。”
气头上的封澜一手掀翻康康手里的果篮,苹果和橘子滚了一地。
“吃什么?他们不配!”
有一个苹果滚到了丁小野脚下,他默默地将它捡起来,“康康,谢谢你。”
“谢我干什么?你有话就对澜姐说,你们别赌气。”康康跺脚道。
丁小野对封澜说:“看在我们‘主雇一场’的分上,有几句话送给你,当赠品好了。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傻才叫天真,你这个年纪还那么傻,说白了就是愚蠢。该有人叫醒你了。如果我能教会你别再轻信你所谓的爱情,别再轻易把心掏出来,找个匹配的、疼你的男人好好过日子,也算做了件好事。”
封澜盯着丁小野手里的苹果,仿佛从牙缝里挤出这些话:“你唯一教会我的是什么叫‘无耻’。我爸说得对,你不配让我考虑,不配享有从我这里得到的任何东西。我诅咒你从这里走出去,再也遇不到真心对你的女人。这辈子你看到苹果都会为今天的选择后悔!”
丁小野和谭少城一起离开了,带走了他早就收拾好的几件换洗衣服。康康把地上的水果和散落的物品一一捡起来后,坐到封澜身边想安慰她几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封澜坐在床沿,忽然轻声问:“康康,我看起来是不是很糟糕?”
“没有,怎么会!”康康探出头仔细端详她的脸,说,“你哭了,眼线一点也没花,是什么牌子的?你比姓谭的好看多了。”
“谢谢你。”
封澜和丁小野都是嘴比心硬的人,他们平日里给了康康诸多照顾,但也没少挖苦他。像今天这样一前一后由衷地说“谢谢”,反而让康康一哆嗦,浑身都觉得不对劲。尤其封澜,这会儿面色偏又平静了下来,道谢时还勉强笑了笑。
“你要不要吃水果?”康康低着头。他只是没话找话说。都成这样了,谁有心情顾着吃?
封澜从康康的果篮里挑出最红最大的一个苹果,用水果刀削皮。刀不是很锋利,她削得很仔细,果皮还是断断续续的。
封澜很小的时候就听过一种说法:削苹果时皮若不断,愿望就能实现。她那么认真地去做一件事,依然做不好,活该落得一场空。
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康康,康康不敢接。
封澜想起刚才的事,牵了牵嘴角,说:“吃吧,这个没放诅咒。巫婆和七个小矮人也不是谁都肯蹂躏的。”
听封澜这么说话,康康心里反而放心了一些。他刚接过苹果,就见封澜站起来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康康着急地问。
封澜说:“出去转转。”
“我陪你去。”康康这时候可不敢让封澜一个人单独在外晃悠,保不准会出事。他犹豫着要不要打电话向舅舅曾斐求助,又想到以封澜的要强,未必希望多一个人看到她如今的模样,只得作罢。
封澜回头看康康,“跟着我干什么,怕我想不开?我要真为那种人寻死,就真的可以死了。”
她推门走出去。下午四点过后的太阳余威犹存,外面的街道像烧热了的煎锅,咝咝地往上冒着热气。按说这种时候不是该下一场大雨吗?可她抬起头,只看到明晃晃的日光。
封澜是刻意等到他们走远了,想追也追不回的时候才放自己出来的。她漫无目的地走过公交车站,走过前方路口的商场,走过天桥……越走身边的人越多了起来,没有一个像他。
有人往封澜面前塞了张传单,她接过,是个婚纱影楼的开业广告,上面的模特穿着洁白的婚纱,露出格式化的幸福笑容,还有一行醒目的艺术字:“比爱更美的是承诺——陶然婚纱摄影工作室”。
封澜抬头起头,身边那个仍在朝每一个行人散发传单的竟然真是周陶然。
周陶然仿佛也察觉到有人在注视着他,一回头,满脸惊讶,“封澜!”
她今天穿着一身……这是让周陶然完全陌生的封澜,以至于他刚才塞了一张传单,却完全没有将她认出来。
细看她之后,周陶然的惊讶更深了。
“你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嗯?”封澜不解,顺着他的手虚指的方向摸了摸自己的脸,才惊觉那上面全是泪水。
“这个是……”她摇了摇手上的传单。
周陶然的注意力仍在封澜的脸上,但他毕竟是熟知她的人,她既不说,问了也无用。
“养家糊口呗。”他扭头看了一眼远处,“阿莹她过几个月就要生了,我总不能让老婆孩子喝西北风。”
封澜也看过去,某家金店门口站着的不就是冯莹吗?她肚子微凸,在烈日下挥汗如雨地为丈夫新开的小店散发传单。
“我也不想她那么辛苦,不过工作室刚刚成立,人手实在不够,她又非要出来。”周陶然面露愧疚。
和封澜在一起的时候,周陶然常说拍婚纱照是一个摄影师堕落的表现。
他后脑勺的伤应该早就好了吧,可她还欠他一句道歉。
“对不起,陶然。”
周陶然晒黑了许多的脸上还是浮现出红晕,仿佛一时间无法适应封澜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连连摇头,“不不不……封澜,是我的错,我对不起你。”
当两个曾经爱过的人互道抱歉、真心谅解的时候,他们之间便已彻底地成了过去。
封澜用一根手指抹去嘴角最后一滴眼泪,笑着说:“你的选择是对的。我好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