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有怎样的出身,怎样的境遇,有哪个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时,共剪西窗烛。
可也仅仅是奢望罢了。
楔子
吟晴推开窗子,外头正落着雨,夜风卷着寒气灌进来,斜倚在榻上做刺绣的弄雪不由埋怨一句,你看你,看那劳神子的书都看痴了,大半夜的倒去开窗,当心凉透了。
吟晴望着窗外,也不回答,倒似是真有些痴了,幽幽念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弄雪怔住片刻,嗤了一声,道,红姨让你读些书哄别人去,你可倒把自己给哄住了。
吟晴眼中的哀伤一闪而过,回头笑着骂道,你这利嘴的丫头,人家让你绣鸳鸯,你怎么不绣只鹦鹉送过去?好像就你没长凡心似的。
昏黄烛火中,弄雪忍不住也望一眼窗外那空山夜雨的难遇之景。此时虽是下雨,星月却清晰。雨声簌簌中,只见一道灿灿银河悬在半空。
无论有怎样的出身,怎样的境遇,有哪个女子不奢望,一朝得遇良人,待到巴山夜雨时,共剪西窗烛。
可也仅仅是奢望罢了。
一.{钱塘}
八月金秋,秋高气爽。此时已是入夜,小镇上一片静寂,一轮明月高高悬于群山中间,银辉满地。
钱悦客栈的烫金招牌旁悬着两盏大灯笼,离老远也看得到。
萧凤南独自坐在堂上喝酒,对月吟风,自斟自酌,自己也觉得惬意。
小二在一旁侯着,本来早已到了打烊的时辰,可是总没有人跟银子过不去。这位客官打赏丰厚,多服侍些也是应该的。
此时前堂忽然传来女子的声音,柔声软语,却有种说不清的冷意在那声音里。“我要住店,天字一号房。”
掌柜摇摇头,道,“姑娘,现在正值钱塘观潮的奇景,别说是天字号房,小店连普通房间都一间不剩了。”
女子轻叹一声,只得坐到桌前,说,“来壶酒,再要一尾清蒸鲈鱼,一盅肉沫豆腐,一碟炒松子。”
点的这几道菜竟跟萧凤南桌上的一模一样。他忍不住抬头望过去,只见那女子一袭青衣,乍一看只觉面容姣好,细看之下,却又发觉她眉间似是有种清冷灵秀之气,似有如玉光泽缓缓流转。
萧凤南是京城出名的少年才俊,出身名门,风流倜傥,再美的女子也见过。可是如今,一时竟移不开目光。深夜偶遇独身的美貌女子,也算一场好时好景的艳遇,萧凤南此时饮了酒,素来就放荡不羁,此时便笑着朝她走去,道,“姑娘是来看海潮的么?天字一号房景色绝佳,可惜已被鄙人订下了。若是不嫌弃,倒不妨到我那留宿一晚。”
此时深夜,萧凤南一袭白色锦衣,美目金冠,一幅偏偏浊世佳公子的模样。那女子虽不算国色天香,却也自有一番韵味在里面。伙计们不由促狭一笑,也觉此二人不要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才好。
女子想了想,道,“那就劳烦公子了。”
萧凤南心中也不由有些自得。因为素来就没有女人能拒绝他的邀请。
进了房间,女子解下披风,露出一身素淡的衣裙,鬓有些斜了,几缕青丝垂在脸颊。萧凤南忍不住伸出手,想为她把碎发拂到耳后去。她却像只防备的兔子,后退一步,轻巧而迅速地避过了。萧凤南的手停在半空,不由有些讪讪的。
“我住长凳就可以了,多谢公子的美意。”她抬起头,不卑不吭地说,神色有些戒备。
萧凤南不由索然,心想你肯跟我回房间,含意就再明显不过了,如今却是一副拒人千里的样子。可他也一向不喜欢勉强,倒头便睡下了。
午夜风凉,空气里忽然传来一阵轻薄凉意,以及窸窸窣窣悄然开门的声音。
萧凤南朦胧之间睁开眼,只见女子推门进来,一袭素淡青衣,肩膀上罩着银色月光,身上夹带着野花与夜露的清香,脚步轻盈,头上的环佩发出轻巧的叮铃声。
传说巫山神女梦中会襄王,眼前所见的她,是不是只是春梦一场?萧凤南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腕。
女子本没有发觉他醒了,惊讶之下已经被他一把揽在怀里。萧凤南低头深嗅一下女子发间的香气,只觉那纤细腰身不盈一握,不由抱得她更紧。
女子也不挣扎,只是满目哀伤地回过头来,白皙的脸颊上,竟是满目泪水。萧凤南正欲吻向她的唇,却只见银白月光下,她清秀的脸上挂着数到泪痕,乌黑的眸子幽幽地看着他,似是含着无法言说的哀怨。
四目相对,萧凤南的心忽然重重一震。那是不同于欲望的一种冲动,像是怜惜,又像歉疚,凭空就心生一种保护她的欲望。
女子趁机轻轻挣开他的手。萧凤南不由有些窘,正色坐起身,说,“方才冒犯姑娘……对不住了。”一边随手递过一方随身的锦帕。
世家公子,最讲究细节,那锦帕四周密密匝匝地镶着金线,上头绣着凤凰于飞图样,角落里题着潦草飘逸的一个“萧”字。
女子接过来,轻轻按了按眼角,说,“我并不是因为公子而落泪。只是午夜钱塘,潮水依旧,忽然觉得物是人非,思念一个故人罢了。”
“他……不在了么?”萧凤南心头微微有些酸,只觉能让个这样的女子如此挂念,能让这清秀如不食人间烟火的脸上露出如此哀伤的神色,即使是死了,也不枉此生了吧。
女子没有回答,只是缓缓伏到榻上,动作轻盈地靠到萧凤南怀里。娇小的身躯微微有些凉,他伸手回抱住她,只觉这种惹人怜惜的软玉温香是他从未经历过的,一时只想这么抱着她,仿佛捧着突如其来的至宝。
二.{绣娘}
京城的春天总是喧嚣。
红香坊依旧歌舞升平,暗地里却涌着一抹阴霾。鸨母红姨忙不迭地招呼着各种各样前来寻欢作乐的男子,一回头,只见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在她身后,红姨面上一僵,一边将他们引致内堂,脸色却越来越白。
“你该知道是谁派我来的。”领头的把一块令牌扣在桌上,正色坐在桌前,道,“绯玉珊瑚到底哪去了?”
红姨强自镇定,说,“丞相的东西老妇不敢私吞,红香坊藏宝之地一向隐秘,想必是自己人做的,还望官爷宽容,多给些时间调查,过些时日定会完璧归赵。”
那人冷哼一声,道,“可见丢宝物的不只我们一家,现在该怎么办,可不是你能做主的了。”说着手一挥,几把刀立时架在红姨脖子上。
红姨面色煞白,饶是见惯大场面的,一时竟想不出对策来。眼看就要被人押走,屏风后的珠帘却被一双秀手掠起,一个娇柔中略显清冷的女声响起,道,“官爷且慢。外头人多眼杂的,若是让人把曹丞相的大名和这烟花地连在一起,恐怕可不好。”
珠帘发出窸窣的声响,女子一袭青衣,眉目清秀,一双明眸里似有如玉光泽。
那侍卫刚要开口,却又被她柔声打断,“达官贵人们将连城财宝藏于这红香坊,为的就是不让人知道。据我所知,那绯玉珊瑚可是南海进献给皇上的贡品,被丞相私留下来,寄存在这红香坊……事情闹大了,对谁都没有好处。”
红姨如同抓到救命稻草,躲到女子身后,惊魂未定地叫了一声,“吟晴……”
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不少都将家里见不得光的宝物寄存在红香坊,这样不仅掩人耳目,而且一旦被抄家,存在这儿的东西也够他们的子孙吃一辈子的。红香坊每日人来人往,偏偏却是最安全的地方。这桩生意经营了也有数十年,信誉一向不错。
可是最近,却接连发生几桩宝物被窃事件。曹丞相也不知是从哪里得到的风声,第二天就派人来查货,红姨一筹莫展,隐约觉得有人在暗地里谋划着什么,却又毫无头绪。她老了,也不再是当年叱诧风云的媚红香。
女子容颜再美,又敌得过几个十年?纵使当年倾国倾城,也终有一天会老去,到时便一文不值。这一点,吟晴看得很清楚。所以她只做绣娘,为她人做嫁衣裳,纤手不惹红尘。
“如今,就算一把火烧了这红香坊也于事无补。还请官爷通融几天,三日之后,吟晴定会给丞相一个交待。”说着,她从袖口里抽出一方锦帕,上头绣着凤凰于飞图样,落款写着一个
“萧”字。吟晴浅笑,道,“就当卖个人情给我。”
领头的侍卫认得这是曹府未来姑爷萧凤南的贴身之物,他花名在外,也不知与这女子是什么关系。曹丞相只得一个女儿,日后当家的也必是萧凤南。想到这里,他朝弄雪拱拱手便带人走了。
屋子里一下宽敞下来。只有红烛燃烧发出嘶嘶的声音。
红姨刚要说话,却被吟晴用手势阻止。扬声笑道,“梁上君子萧凤南,今晚可不打算下来了么?”
片刻之后,只见两个人影翻然跃下。萧凤南一袭玄色锦衣,笑道,“吟晴姑娘,别来无恙。从前总用冰雪聪明来形容女子,如今才知,配得上此词的,非你莫属。”
他与同僚沈鹏藏在梁上,连那群相府侍卫都未发觉,竟却瞒不过她的眼睛。
吟晴浅笑,托起颈上的宝石项坠,说,“若不是它光滑如镜,小女也是看不到公子您的。”
萧凤南看着她巧笑嫣然的样子,没有再说话。
忽然想起以前不知道从哪个女伴那听来的一句话——
一见钟情,再见相思,三见销魂。
钱塘别后,她此时正真真切切地站在他眼前。
方知相思是何滋味。
三.{侠盗}
其实钱塘一别之后,萧凤南也并非无时无刻都在想她。只是偶尔总容易会被触动,一方锦帕,一阵馨香,他总是会念及她。
还记得与她重逢之前的晌午。
京城里阳光充沛,大地上仿佛都笼着一层热气。萧凤南斜斜靠着门口坐着,本欲从怀里掏文书出来,无意就扯出一方锦帕,神色不由一怔。
捕头沈鹏看见了,不由打趣道,萧大公子处处留情,这帕子上又沾了哪家姑娘的香气,让你神魂颠倒似的?当心曹丞相的千金知道了可不饶你!
众人都知萧凤南出身名门。父亲远在西北,是赫赫有名的抚远大将军,母亲更是出身高贵,乃是太上皇的长公主,也就是现皇帝的亲姑姑。可他却放着锦绣前程不要,偏偏喜欢到六扇门当个小小的捕快。
萧凤南握着帕子,不由想起那个夜晚,在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钱塘,有个女子曾经带着野花和夜露的芬芳踏月而来,恍惚都是梦境。
那个夜晚什么都未曾发生。他抱着她入眠,却是睡得最香甜的一个夜晚。清晨醒来,屋里已经没来她的踪影,只有一方绛紫帕子端端正正铺在桌上,在四合如意纹图样的背后,绣了几行娟秀的字——
“感君一顾,青线留名。”
绣字所用的是青色的线,似是临时从她青衣上撕下来的。角落里有她的名字,龙飞凤舞的两个字,吟晴。
萧凤南一向风流倜傥,他不是会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女子茶饭不思的男子。吟晴,吟晴……只是每一次轻念她的名字,都还觉得唇齿留香。或许只是因为她特别吧,没得到的总是好的。萧凤南自嘲地笑笑,回手又把那帕子塞回怀里。
“今儿晚上,跟我去趟红香坊吧,你最适合不过了。”捕头沈鹏一边翻着卷宗,一边对萧凤南说,神色里多了一丝凝重。
萧凤南一怔。他虽风流惯了,可是自打从钱塘回来,他与曹府千金曹吟月的亲事也传遍了整个京城,他从此便不再流连风雪场。也算是给足了曹家面子。
“那里的老鸨媚红香过去可是个人物,手下的女子也个个才色殊绝,你就不想去看看么?”见他沉吟不语,沈鹏笑道。
萧凤南只是摇头。从钱塘回来以后,对那绮红叠翠却是真的没了兴致。
“这宗案子,可是跟曹府有几分关系。你若不愿插手,我也不逼你。”沈鹏忽然正色起来,意味深长的说。
萧凤南于是便来了。也亲耳证实了此事的确与曹府有关。可是他真正在乎的,却是与吟晴的重逢。可是如今眼前这个老成持重的女子,与当日踏月而来的夜露菊香,则又是两样了。
红香坊内堂,吟晴请他二人坐下,从红姨妆台里拿出一片花笺,上头写着——
“香坊宝物,数不胜数,借之一二,以慰劳苦。”
萧凤南苦笑,道,“看这押韵的短诗,就知是谁写的了。”
京城里有名的侠盗乌君啸,每次登门之前必寄花笺,看似风雅实则挑衅,确实恼人。
沈鹏一笑,目光往下,果见落款写着一个“君”字。
吟晴轻叹,道,“这人有侠盗之名,自是瞧不起这烟花之地。……况且卖笑着实低贱,也怪不得人家看低了我们。”
这话说的通透又心酸,月光浅浅辉映在她清秀的脸上。萧凤南和沈鹏也不禁默然。
吟晴望向沈鹏,又望向萧凤南,说,“我知二位是六扇门的捕快。如今只求二位能帮红香坊找到乌君啸,讨回绯玉珊瑚和诸多宝物,就算是拿钱财来换,我们也甘愿了。”
整整三日,萧凤南与沈鹏不眠不休,一直在查探侠盗乌君啸的下落。说不清此番卖力,究竟是为了职责,还是为了那个月下哀伤的女子。可是乌君啸行踪诡秘,至今仍然毫无头绪。反倒让他们偶然查出,原来那将绯玉珊瑚寄存在红香坊的人不是曹丞相本人,而是丞相夫人徐氏,也就是萧凤南的未婚妻曹吟月的生母。
听闻这徐氏原是曹丞相的二房小妾,后来正室病逝,才做了正,掌揽曹家大权。如今她将宝物私下藏起,说不定是背着曹丞相的。萧凤南只觉头疼,曹家如此见不得光的事,日后做了亲家,烦恼怕是会更多。
转眼三日之期已到。萧凤南怀着歉疚去见吟晴。
她看他一眼,只是一眼,便已明白他此番前来并无收获。笑着招呼他坐下,一句话也不提乌君啸的事。倒一杯上好的女儿红,道,“钱塘偶遇,原未想过有一日能重逢。你我也算有缘吧。”
见她如此,萧凤南心中更是歉疚,伸手去接她的杯,无意间碰触那双白皙柔荑,心中不由一荡。
吟晴不落痕迹地抽回双手,饮一口酒,道,“如今也没有别的办法,红姨明日会派红香坊最美的琴伎去取悦丞相。可是弄雪……”吟晴自顾自摇头,说,“我断不会让她受苦。”
萧凤南忍不住伸手将她抱在怀里,刚要说什么,却被她用唇封住。
绵长柔软的一个吻,萧凤南惊讶之下,只见吟晴闭上眼睛的样子,纤长睫毛翩跹似蝶。
吟晴轻轻脱开他的怀抱,说,“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解决。”
四.{琴伎}
这日丞相府宾客盈门,是曹丞相宝贝女儿曹吟月的生辰。
京城的达官贵人都来逢迎,红香坊的老板媚红香更是奉上最出色的琴伎——吟晴。女人如宝,一个才艺双全的琴伎价值堪比黄金。如此厚礼,外人自是不明其中纠结。
萧凤南坐在宾客中间,沉吟不语,眼看她捧着琵琶,一袭镶玉珠花金缕衣,颈上宝石项坠透亮如小镜,脸上红妆娇艳,在堂内通臂巨烛的照耀下更显妖艳。
歌舞升平中,她唇红如花,一笑倾城。琵琶声中的哀怨,却让人断肠。
曹丞相望着她颈上的宝石项坠,神色竟凝重起来,半晌沉吟不语。
酒过三巡,有轻薄公子上前搭讪,吟晴只是笑,也不躲闪,眼看那人就要掠下她的镂金披肩,萧凤南终于忍无可忍。霍一下站起身来,越过众人走上前,一把拉起吟晴的手,扬长而去。面上带着一种凛然,似是终于下定某种决心。
曹吟月本是大家闺秀,此时陡然遇到此等变故,不只是伤心,面上也难以下台,哭着掩面跑进内堂。吟晴在萧凤南的牵引下回头一望,只见曹丞相眼中有疑惑和无奈,而曹吟月的眼里便只有泪水。
她的唇角微微扬起,在这凄迷夜色中,如暗花妖娆。
那一夜,萧凤南带她去城外的宅子里,四面环山。他说,吟晴,家里一定容不得我这样放肆。可是我为了你,宁愿抛弃一切。说到这里,他忽然孩子似的笑了,道,以后,你可愿意跟个小捕快受苦么?
吟晴眼眶一酸,一时心中五味杂陈,不知是悲是喜。只见月光下他的眉宇清晰俊朗,忍不住伸手轻抚他的面颊。指尖缭绕着一抹淡淡的甜,侵到萧凤南鼻息里,让他想起钱塘客栈那个女子,踏月而来,身上带着夜露和野花的清香。
萧凤南忍不住轻轻吻上去,从嘴唇慢慢下滑,吻过白皙的颈,喘息着脱去她的金色披肩。却忽然看见那白皙肩膀上赫然刺着一只蝴蝶,振翅欲飞,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芙蓉帐缓缓降下,掩住帐子里旖旎的一轮春色。
世人总说神仙眷侣。萧凤南始知那是怎样的一种滋味。
空山新雨后,他能牵着她的手漫步在湿润的树林里,浸了水的树叶发出沉闷的声音,她的笑声却爽朗,阵阵似银铃。待到入夜,又下起雨来,他在小屋里抱着她,听雨声簌簌,世界如此安逸。
吟晴却忽然触动了久远的回忆。她走到案旁看着烛火,那烛芯该剪了。她怔住片刻,伸手去剪那灯芯,他的大手忽然环上来,下巴枕着她的肩,共剪那红烛。
她的眼眶忽然酸楚起来,她想起许多许多年以前,曾经有人在空山夜雨时念李商隐的诗句。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可是如今她真的得到了,为何心却这般难过?
萧凤南似是心有灵犀般,轻吻她的发,悠悠说道,“能与你共剪一次西窗烛,也真不枉此生了。”
吟晴忽然落下泪来。
几日之后,曹丞相派人找到萧凤南,面上却并无他所预期的那种恼怒。曹丞相沉默了很久很久,开口问的,却是吟晴。
“她肩膀上,可有一只蝴蝶纹身?”这个在朝廷里叱诧风云的丞相,如今眼中有浓浓的愧疚。
萧凤南一怔,心中一瞬闪过数个念头,却还是点了点头。
曹丞相脸上呈现沧桑的神色,顿了顿,又絮絮问了一些关于吟晴身世的问题。萧凤南也曾听吟晴提过一些过去的事,便一一照实答了。
“吟晴……是我对不住她们母女。”曹丞相叹道,眼中竟挂了一层雾。然后便在萧凤南惊讶的眼神下,道出了一段陈年旧事。
那时他官运还不如现在亨通,在边疆做了三年文官。边陲枯寂,总要有人陪伴,在当地结识了一个女子,便是曹吟月的娘。三年之后被调回京城,便将那徐氏纳了做妾。他的正妻是大家闺秀,宽容大度亦贤良淑德,处处以和为贵。徐氏虽然为人泼辣,却也不敢造次。
后来,正室怀了孩子,他自是欣喜,却忽然奉皇命出使西域,临时要离开一个月。临走时候他正读庄子,便嬉笑着对妻子说,庄生晓梦迷蝴蝶,若是女儿,就在她肩上纹只蝴蝶吧。
其实哪是只因一本庄子。是算命的告诉他,这样做可助他官运亨通。妻子笑着答应了,说,如今曹家族谱排到‘吟’字辈,如果生她那天赶上晴天,我就叫她吟晴吧。
可是未曾想,他却再也无法得知那日究竟是晴是雨。
当曹丞相从西域回来,徐氏说妻子难产死了,孩子也未能生下来。他便觉得事情蹊跷,可是当时徐氏已经怀了他的孩子,再追究下去也于事无补,于是也只得作罢。
可是那日的吟晴,不但容貌与他妻子如出一辙,颈上戴着这个宝石项坠也分明是当年她的陪嫁之物。
曹丞相长叹一声,道,红香坊是什么地方,这么多年真不知她受了多少苦。
萧凤南心头忽然有个模糊的念头闪过,却又无从捕捉,最后终究被怜惜掩盖。只是在心里对自己说,吟晴,我不会再让你受苦。
五.{弄雪}
短短一个月,丞相府发生很大的变化。
不但认回了失踪多年的长女曹吟晴,婚约也跟着改了。因为当初,所有人都只道曹家只有一个女儿,所以订下婚约时并未说是长女还是幼女。萧凤南与吟晴两情相悦,丞相自是乐意成全。
只是曹吟月不依,甚至以死相逼。她对萧凤南用情已深,如今不但失去丈夫,连独女的至尊地位也失去了,她怎能不恨?
可是吟晴比她高明的多。她在曹丞相面前掩面哭泣,说她想成全妹妹,可是又不能离开萧凤南,所以她愿意做小。
曹丞相本就觉得亏欠她许多,再加上萧凤南执意只要吟晴,自是把脸一拉,说什么也站在吟晴这边。转眼,整个相府都知道大小姐得宠,下人们的脸色也就跟着变了。
渐渐的,徐氏私自在红香坊藏宝的事情被相爷知道,这对母女更是地位堪虞。
那日,沈鹏喝了许多的酒,他说萧凤南你好福气,能娶到那么好的一个老婆。说着仰天长笑数声,道,都说金银财宝就能换来女子的心。可是有的人的心,就算搭上性命,也是换不来的。
萧凤南只是饮尽手中的酒,没有答话。
其实倘若一切都没有变故,或许也能有一出完满的结局。
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都让萧凤南疲惫。
红香坊忽然失火。那夜的大火照亮了京城的半边天,媚红香失踪,不知去向。身为六扇门的捕快,萧凤南本该彻夜守在那里。可是他觉得累了,忽然很想见见吟晴,于是便回到相府。却远远在连廊上看见吟晴身影一闪,走进了曹吟月的房间。
“你夺走了萧凤南,夺走父亲的宠爱,难道这些还不够么?”曹吟月冷冷地看着吟晴,目光掠过她手上的短剑,眼底也闪现出一丝惊恐的神色。
“能夺的走,就说明你拥有过。可是有些人,却连拥有的机会都没有。”吟晴冷冷笑着,举着刀一步一步逼近。
曹吟月忽觉浑身酸软,原是吟晴早在烛火里下了迷药。她瘫倒在地上,说,“你杀了我,父亲也不会放过你。”
“呵,怎么是我杀的呢?相府夜里被盗,曹家二小姐被贼人灭口,大小姐也身受重伤。你觉着这话会让你怀疑么?”吟晴嫣然一笑,眼中精光大盛。
萧凤南站在窗外,忽然觉得这样的吟晴好陌生,可这又似乎才是她本来的样子。
眼看吟晴手中的短剑就要刺下去,萧凤南终于忍不住唤了一声,“吟晴……”
她望向窗外,目光又一瞬间惊讶,可是手却没有停,她手上的刀还是在同一时刻刺穿了曹吟月的心脏。
“你不是该去红香坊的么?”她白皙的手上溅了血,形成一抹奇异的美感。
“……这么说,红香坊失火也跟你有关了?”萧凤南痛苦的闭上眼睛。
吟晴没有回答,只是款款别过身去。
六.{沈鹏}
最后一次找沈鹏喝酒的时候,萧凤南喝了许多许多,可是他依旧清醒。他对沈鹏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请你好好照顾吟晴。
沈鹏怔了一下,笑着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胡说什么呢,你自己的老婆当然是你自己照顾去。
萧凤南大笑,又喝了几口酒,凑到他耳边说,谁能想到侠盗乌君啸,就是六扇门的捕快呢?可是你是为了吟晴,我也不想为难你。
沈鹏愣住。
那日是八月金秋,又到了钱塘最美的时候。吟晴为萧凤南亲手做了一桌饭菜,就仿佛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他没有亲眼曹吟月的死,而她,也并不对此介怀。
萧凤南呆呆地望着那一桌子菜,过了好一会才拿起筷子,夹一口到嘴里说,“吟晴,能把侠盗乌君啸和京城公子萧凤南一起迷住的女子,是不是很厉害?”
吟晴顿了顿,说,“没办法的。想要得到什么,总要付出些代价。”
萧凤南闷头吃着菜,半晌,抬起头说,“其实很多时候,放下的越多,拥有的也便越多。她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他吞咽了太多的菜,仰颈灌下一口酒,苦笑道,“其实看明白了又怎样呢?许多事看明白了也一样会去做。吟晴,我知道这酒菜有毒。可是它是你做的,我没有办法不吃下去。”
吟晴闻言,瑟瑟抖动着,在一霎那泪如泉涌,哽咽道,“为什么明知道有毒还要吃下去?……我不值得你这样为我。”
萧凤南捂着胸口,一点一点滑落到地上,有黑血慢慢从嘴角渗出,他依然笑着,说,“我看到了你杀曹吟月。我知道你要灭口,而我,也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我知道那么多的秘密和罪恶,可是我无法将罪恶的主人绳之于法。我下不了手。”
吟晴看着他,眼眶欲裂。
“沈鹏就是乌君啸。我也是察觉这件事以后,才去查你。……你放火烧红香坊,是我救了媚姨,她把一切都告诉我了。……弄雪,答应我,不要再背负任何仇恨,吟晴也不希望看到你这样。”
……弄雪。他居然叫她弄雪。
她哭着扑到他怀里,那双大手却不能再抱住她。这是十几年来她哭得最悲恸的一次,吟晴死时,她亦不曾。
尾声
五年前,弄雪是红香坊的绣娘。吟晴是最美的琴伎。她与弄雪一起长大,她宁愿自己跌入尘土,也不让弄雪受一点伤害。红姨从小让她读诗,学琴,为的就是她朝买个好价钱,而吟晴选择这一切的代价,就是让弄雪只做绣娘。
弄雪总是忘不了,她抚摸着她的额头说,我们两个之间有一个能干干净净的,那也总是好的。
可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却因为无意间得知自己的身世,而被丞相府的徐氏所杀。那时弄雪年幼,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吟晴死去,留下一个光滑如镜的宝石项坠。
从此之后,弄雪就是吟晴。因为这世上,早就只剩一个弄雪。
她用吟晴的身份活下去,布下了一个又一个的局,只是为了做到吟晴生前没有做到的事。她没想过这要付出怎样的代价,就像她没想过萧凤南会对她这样好。
红姨将她们养大,所以即使她恨她,也只是放火烧了红香坊,没有要她的命。曹吟月夺走了本应该属于吟晴的一切,所以她该死。她本以为下一个死的人会是徐氏,没想到,却是萧凤南。
恍惚中,弄雪听见吟晴在午夜空山里幽幽念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寂静深夜,又是谁在她耳边悠悠地说——
能与你共剪一次西窗烛,也真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