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很多很多年以前,月老爷爷总是坐在门口那棵浓密的合欢树下孜孜不倦地给那些数不清的红线打结。雪白的头发在夜风中悠闲的飞舞,他总是以一种超然自得的姿态一丝不苟地完成天庭赋予他的使命。我经常用双手擎着下巴聚精会神地看他,他于是用苍老而慈祥的声音对我说,红娘,去帮我把下一本姻缘牍拿过来。
月老爷爷很忙,几乎没有时间陪我玩。于是我总是独自到后花园去给永远保持怒放状态的百花浇水。百花仙子跟月老爷爷交情甚好,所以满园的花并不随季节时间而凋零。久远的芳香浓郁,永恒的绮丽妖娆。我有时会想,这些花,是否也曾拥有各自的前尘过往?
我曾经很认真地问过月老爷爷,到底何为姻缘?这数不尽的红线之中,可有一条属于我红娘?
月老爷爷总是头也不抬地说,姻缘宿命的一个分支,无法解释,若要明白,非得躬亲经历才行。我不知道这许多红线之后是否有一条属于你,只能说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定数,你只须耐心地等待。
月老爷爷,你总是这么劳累。何不让红娘为你分担?
月老爷爷抬起头怜爱地看着我,忽然很认真地对我说,红娘你可知,闲庭信步,轻染花香,无牵无挂,无怨无尤,也是一种接近幸福的状态?
我有些迷惑地望着他,月老爷爷,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月老爷爷轻轻地叹息。你一向是个聪明绝顶的孩子,你怎么会不明白呢?
哎,也不能怪你。其实我,又何尝真的明白?
你有你的命,也有你的劫。我只希望你好好享受这段波澜不惊的日子,等待一些事一些人不可逆转的上演。
我还是不懂,可是我不再追问。我笑着对月老爷爷说,红娘给您跳支舞好不好?
月老爷爷微笑着点头,眉间紧蹙的褶皱渐渐舒展。漫天的花瓣飞舞间,我看见他背过身去暗自叹息我绝美的年华。
舞毕,雪落。盛放的姹紫嫣红瞬间被苍白如纸的雪花掩埋。
月老爷爷,可是雪花仙子来探望您?
月老爷爷背过身去看天,他对我说,帝王星现,盛世将至。红娘,是你离开的时候了。
月老爷爷,红娘还会再回来吗?
月老爷爷叹息,不语。
许久之后,他用疲惫的声音说,红娘,你去把这条红线牵到秦王嬴政的身上。至于红线的另一端,由你来为他决定。
二
咸阳城里喧嚣不已。太子政刚即位,众说纷纭。年轻的君主可否完成统一大业?丞相吕不韦可会篡权谋位?
我看见一片与月老爷爷的后花园里一模一样的盛放着的百花。不可能的,这里是人间,百花仙子为什么会特别地眷顾这里?
正在我惊讶的时候,后面有深沉而清亮的声音传来,你是谁?你怎么在这里?
我回头。冷峻的面容,刚毅的轮廓,清澈的眸子。细碎的长发飘舞在夜风之中,月光淡淡点亮我的眼睛,我看见这个英俊男子盛气凌人地对着我。
我忽然想到我是来凡间牵红线的,这个时候我是不可以被人看到的。惊慌之中我转身落跑,刚才与那男子惊鸿一瞥,我忽然觉得无处可逃。
我听见他在后面焦急地喊,姑娘你不要跑了,惊动侍卫就麻烦了。你停下来,我保证不会伤害你。
我于是停下脚步面对他站着,他迎面过来紧紧握着我的手,仿佛生怕我跑掉。他用断断续续的声音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
被他握着的掌心酸酸的有些麻,温热的像要生出火来。麻麻的软弱感沿着我的手臂直达心房,火焰般的灼热,有些柔软瞬间融化。
我深吸一口气,不知如何回答。脑海中忽然浮现与他长相厮守的样子,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我只是来为他牵线的红娘。我的声音细细地震颤,丝丝欺骗的惶恐。我对他说,如果我说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自己从何而来,你可会相信?
他忽然开心地抱住我,孩子般兴高采烈地说,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子,真好。刚才我还在担心你是吕丞相的人。可是你说不是,我就相信。
他的怀温暖而宽广。我的鼻子轻轻抵在他的肩上,嗅到一种清香而悠远的味道,微醺而诱惑。
月老爷爷曾经对我说,你有你的命,也有你的劫。
我看着天上的明月,很想问问月老爷爷,眼前这个男子可就是我的命,我的劫?这种迷醉的沉沦,将会带给我怎样的结局?
我轻轻地问,你又是谁?
你真的不认识我?我是秦王嬴政。你真的没有名字吗?那,我叫你阿房好不好?
从此我就是阿房。他叫我什么,我便是什么。
三
他从此与我形影不离。别人若问起,他只说我是他的侍女。他让我穿艳丽的锦衣华裙,寸步不离。旁人眼明,知我和他并非这么简单。他的母后朱姬不忍扫了他的兴,也未多问。满朝文武虽略有微词也终究被吕不韦压了下去。秦王嬴政愈是贪玩,他便愈心安。
可是嬴政并非真的只是贪玩。
嬴政时常带我去咸阳最高的山顶俯瞰脚下喧嚣的风景。风猛烈地吹动他的王袍,我看见他英俊的侧脸露出无比尊贵的表情。他的眼睛里闪动炽热而长远的光,他用深沉的声音问我,阿房,你看到了什么?
眼前有绵延不绝的山脉,水天一线的阔海,喧嚣的城池和华丽的王宫。我轻轻地反问,那,你又看到了什么?
我听见风吹动他的王袍,猎猎作响,翻飞如旗帜。他一字一顿的说。
天,下。
我小声地重复这两个铿锵有力的字眼。天,下。
他高高地举起双手,宛若神明。他说,我要这万里江山,我要创千秋基业,世代传承,万古不灭。
风灌满了他的王袍,他乌黑的长发高高的凌空飞舞。我看着他从未有过的充斥着坚定和憧憬的表情,无声地落泪。
我,并不是他的天下。
可是他,却是我漫长一生中曾经有过的唯一信仰。
四
御书房里,他颓唐的坐在桌边兀自叹息。阿房你知道吗,有吕不韦在一天,秦国就不是我嬴政的。
我帮轻轻地收拾着桌上的竹简,用平淡而铿锵的声音说,其实只要削了他的兵权,大王便再无后患。
嬴政重重地叹气,谈何容易。护国军将领都是他的亲信,就算我收回他的兵权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倘若他此时叛变,秦国必先内乱,又怎去统一六国?
我绕到他身后轻轻按住他的太阳穴,轻揉他暴现的青筋。想必他定是苦恼了许久,于是我用明快而轻盈的声音说,这件事交给我便是。
红娘唯一的法力就是操纵红线。
他可知他的梦想,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为他达成?他可知他的快乐,是我对幸福的全部定义?五
大秦护国军主将王剪当夜梦中出现一个红衣少女,微笑地扬着手里的红线对他说,我知你深爱魏国公主菱景。倘若你肯协助秦王嬴政统一六国,什么样的姻缘我都可以给你。
只要你背叛吕不韦效忠秦王嬴政,红线的那一端,便是你求之不得的女子。
王剪清晨醒来,回想昨晚的梦境,无比清晰。他看着自己的手腕,惊讶得说不出话来。一道红线状的光明晃晃地飘在自己的手上,通透如蝉翼,只能看到,无法触摸。
当晚阿房也做了个梦。梦里她看见合欢树下的月老爷爷,他雪白的头发在夜风中飘然地飞舞,他说,红娘,你可知你擅自留在人间已是犯了天条?红娘,你可知在凡间滥用法力会被钉到最高的擎天柱上永世不得超生?
我幸福地笑。月老爷爷,你早知道这就是我的命,我的劫,不是吗?红娘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那条红线,永不言悔。
月老爷爷些许释然地对我笑,他说,红娘,这的确就是你的命,你的劫。冥冥之中自有定数。看到你快乐的样子,我就放心了。
天帝答应再给你一年与嬴政厮守的时光。
我能帮你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一年之后的今日,便是你的归期。六
嬴政收回吕不韦的兵权之后,命其举家迁离咸阳。念他曾对其父皇子楚有恩,赐“仲父”之名。
嬴政再一次带我高高地站在咸阳城内最高的山顶上,他对我说,统一大业指日可待。万里江山不久之后便尽归我麾下。阿房,你开心吗?到时候我建一座华丽绝伦的宫殿送给你,好不好?
我把头轻轻靠到他的肩上,什么话都没有说。片刻之间,默默而忧伤地泪流满面。嬴政你知道吗,我就快要离开你了。嬴政你知道吗,我是多么希望可以永远留在你身边。
御书房里,我陪他一起批阅如山的奏折。他抬头看我,阿房,辛苦你了。等我统一六国之后,我一定给你最好的生活。
我乖巧地回答,谢大王。可是嬴政,你不要总是这么劳累,多找些可靠的人来帮你。李斯这个人很有才学,并且宅心仁厚,没有野心,大王可以信重用他。
还有,匈奴始终是中原祸患。可以北筑长城,以御外敌。
我走了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他一把抓过我的手说,傻瓜,我答应你以后不再劳累了便是。你要走到哪里去?我怎么会让你走?
烽火连绵。韩、魏、楚、燕、赵、齐六国逐一覆灭,嬴政政创立“皇帝”的尊号,自称始皇帝。
数月之后,阿房宫建成。嬴政牵着我的手说,阿房,我说过要为你建造一座华美绝伦的宫殿。阿房,以后你每天都站在高高的歌台上为我跳舞好不好?
歌台冷暖,春光融融。
舞殿冷袖,风雨凄凄。
广袖飞舞之间,眼波悲伤地流转。没有人知道,歌台之上挥动绮罗演绎绝美舞蹈的阿房眼角里闪动的幸福里,有泪光无声地涌动。
我问嬴政,如果有一天我离开你,你会不会想念我?
嬴政扶着我的腰轻旋一个圈,无限温存地说,倘若你真的离开我,我会将你喜欢的所有《诗》、《书》、百家语等书籍全部烧毁,将有见解的儒生扔进坑里活埋。
我知你爱书惜才,所以你一定不要离开我。他狡猾地大笑起来,我只好干涩地苦笑。
阿房,我多想跟你一起看天荒地老的样子。
阿房,你是上天赐给我的女子,你又怎么可能会离开我?
阿房,你说等到海枯石烂的时候,我们是否相爱依旧?七
一年期限已到,我看着嬴政熟睡的面容,眼泪大滴大滴地落下来,无比苍凉地心痛。
可是我必须走。这是我的命,我的劫。
我想起月老爷爷曾经对我说,红娘你可知,闲庭信步,轻染花香,无牵无挂,无怨无尤,也是一种接近幸福的状态?
漫长一生里,即使可以久远地闲庭信步,轻染花香,无牵无挂,无怨无尤又如何?
那终究不是我的幸福。
我的全部幸福在于与嬴政的相遇。倘若没有他,合欢树下千年如一日的守望依旧苍白如纸。尾声
我被钉在最高的擎天柱上徒劳地俯视匍匐在苍天脚下喧嚣的人间。
透过漂浮的云朵极目望向远方,烟雨红尘。
月老爷爷的声音轻轻地响在耳侧,红娘,你可知始皇嬴政终生没有立后?你可知他曾派方士徐福带领千名童男童女去东海求神,妄求长生不老之法?我听见他在梦里一遍一遍地叫着你的名字,他说他一定要等到你回来。
我用虚弱得近乎空旷的声音说,月老爷爷你可否告诉我,我和嬴政可还有再见的一天?
月老爷爷沉默许久,说,冥冥之中自有定数。你我都无法强求。
一日,我看见凡间一场大火烧红了苍蓝的天,仿佛如血的夕阳,决绝而凄凉。
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我想象着嬴政苍老而悲怆的脸庞,泪流满面。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曾经高高地举起双手,一字一顿地对我说,我要这万里江山,我要创千秋基业。世代传承,万古不灭。
我看见我和他站在高高的山顶上,任山风飞舞了长发。眼前有绵延不绝的山脉,水天一线的阔海,喧嚣的城池和华丽的王宫。我轻轻地问,你看到了什么?
天,下。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