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风雅与才情
如果我们考察一下妓女的爱,便不难发现,这种爱情多半发生在所谓“才子”的身上。
这似乎也是中国传统爱情的一个模式,即“才子佳人式”,与西方的“英雄美人式”迥异。我们在本书第一章就已经说过,中国古代的英雄们,至少有一半是以“不好色”相标榜的。妓女们如果想爱英雄,便难免会“剃头的担子一头热”,像潘金莲挑逗武松那样自讨没趣。才子们便不同了。他们向来就以“嘲风弄月,惜玉怜香”为本色,这就自然比较容易讨女人喜欢,就像前面说的郭时秀爱王元鼎那样,因“怜”而生“爱”。
更何况,中国的青楼女子,有相当多的一批人是极有才情的。随便举个例,宋代名臣赵拚,在担任益州路转运使、加龙图阁学士衔而知成都时,有一次偶然看见一位头戴杏花的妓女,颇有好感,便随口赞曰:“髻上杏花真有幸。”谁知那小蜜星眸一转,应声答道:“枝头梅子岂无媒。”这实在对得太妙了!“杏花”对“梅子”,“有幸”对“无媒”,而且“杏”与“幸”谐音,“梅”与“媒”同韵,格律工整,对仗贴切,意境含蓄,水平之高,令人刮目。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妓女尚且有如此才情,其他名妓的水平如何,更可想而知。比如唐代长安名妓刘国容,与进士郭昭述相爱。后来,郭昭述官授天长簿,必须走马上任,两人只好分手。谁知,郭昭述刚走到咸阳,刘国容的情书就追了上来。这封情书只有短短几行,却有如一首小诗。书云:“欢寝方浓,恨鸡声之断爱;思怜未洽,叹马足以无情。使我劳心,因君减食。再期后会,以结齐眉。”如此精美的文字,当今的教授者流,怕也多半做不出来,而在当时的长安,也一时广为传诵。再比方说我们前面曾提到的被朱熹诬陷的南宋名妓严蕊,也是一个琴棋书画、丝竹歌舞无所不精的才女。朱熹指控她与天台郡守唐仲友有“不正当男女关系”,其实是唐仲友赏识她的诗才,两个人成了“文友”。酸腐干巴的朱熹诬陷他们,是不是有“妒才”成分在内,不得而知。总之,严蕊被捕后,抗刑不招,不能结案。等到朱熹离任,新官便把严蕊“无罪开释”。严蕊当场便口占《卜算子》一首云:“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这样的才思,这样的诗情,只怕是要让当今诗人都自愧不如的。
事实上,中国的妓女诗人,可以开出一个长长的名单。
除了有据可考的第一位妓女诗人苏小小外,最早又最有名的是唐代的薛涛。薛涛字洪度,长安人,本是良家女子。后来随父宦游,流落蜀中,便入了乐籍,成为注册登记的妓女。她的口才和文才都极好,15岁时便被镇将韦皋召令侍酒赋诗,差一点当上“校书郎”。暮年,薛涛退居成都浣花溪,着女冠服,制纸为笺,就是有名的“薛涛笺”。薛涛的诗,还曾结集出版,叫《洪度集》。
薛涛的诗,虽然多以情爱为主题,但格调和吐属都相当高雅。比如《柳絮》诗云:“二月杨花轻复微,春风摇荡惹人衣。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又如《谒巫山庙》诗云:“乱猿啼处访高唐,路人烟霞草木香。山色未能忘宋玉,水声犹似哭襄王。朝朝夜夜阳台下,为雨为云楚国亡。惆怅庙前多少柳,春来空自斗眉长。”也许正因为薛涛才高和寡,所以终生未能找到如意郎君。因此她的诗作,也尤为失意文人所欣赏。
另一位才高八斗的唐代妓女诗人是鱼玄机。鱼玄机也是长安人,字幼微,一字蕙兰,读书万卷,才思敏捷。有一次,她在长安城内看见新公布的及第进士名单,便大生感慨,赋诗一首云:“云峰满目放春晴,历历银钩指下生。自恨罗衣掩诗句,举头空羡榜中名。”这就简直是公开表示对男人一统天下的不服,而且要出来叫阵了。于是,鱼玄机把自己变成了高级妓女,并以诗才招揽文人士大夫,一时名声鹊起。其所居之咸宜观,便成了当时有名的一个“文化沙龙”;她的“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一联,也成了千古名句。
妓女的诗才,有时竟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宋代名妓聂胜琼,爱上了一位官员李之问。李之问回家后,聂胜琼便寄给他一首情诗《鹧鸪天》。词云:“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寻好梦,梦难成,况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这首词,真是文情并茂,感人至深,连李之问的妻子读后,都“喜其语句清健”,居然拿出自己的嫁妆私房,让李之问把聂胜琼娶回家来。
诗才战胜了嫉妒,这真是一个奇迹。
这个奇迹,以后只怕是不会再出现了。
真正能够欣赏妓女才情的,当然不会是官僚,更不会是商贾,而只能是文人。
文人是妓女的知音。
文人之所以是文人,大概是因为有才。有才的人,都有两个毛病:一是“恃才傲物”,二是“同病相怜”。有才的人虽然瞧不起无才的人,但对有才的人,却又相当敬重,所谓“惺惺惜惺惺”即是。所以,一个人如果才华横溢,那么,也就一定会结交到许多有才华的人。如果这位有才华的人竟是一位妙龄女郎、多情女子,那么天下才子,便一定会趋之若鹜。
前面说过的薛涛便是这样的才女。所以,当时的著名文人、士大夫,如元稹、白居易、令狐楚、张祜、刘禹锡、裴度、牛僧孺、严绶等,都乐于与她唱和往来。据说元稹素闻薛涛芳名,好不容易才一睹风采,立即为之倾倒,并赋诗说:“锦江滑腻蛾眉秀,化出文君及薛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纷纷词客皆停笔,个个君侯欲梦刀。别后相思隔烟火,菖蒲花发五云高。”这首诗写得并不怎么样,但意思很清楚:元稹欣赏的是才,而非色。
事实上,从一开始,文人们对妓女的欣赏,就是才高于色,或艺重于色。从最早关于妓女的文学作品,如刘邵的《赵都赋》、王粲的《七释》、傅玄的《朝会赋》开始,艺与才就一直是文士诗人描写的重点。至于杜甫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和白居易的《琵琶行》,更是把艺妓们的技艺描写得出神入化:“疾如弈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真是何其动人乃尔!
如果说琴剑乐舞,还是艺妓们的当行本色,那么,诗词曲赋方面的才能和修养,便真是难能可贵。有一次,有人演唱秦观的《满庭芳》,不慎将头一句中的“画角声断谯门”误唱为“画角声断斜阳”,被一个名叫琴操的妓女听出,在旁纠正。那人反将琴操一军,问她能否将全首词改成“阳”字韵,琴操当场吟道(括号内是原词部分):“山抹微云,天连衰草,画角声断斜阳(谯门)。暂停征辔,聊共引离觞(樽)。多少蓬莱旧侣,频回首,烟雾茫茫(烟霭纷纷)。孤村里,(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红墙(孤村)。魂伤(销魂)。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幸名狂(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啼痕)。伤心(情)处,长(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黄昏)。”只有细细品味一下,便不难发现,这里改动的,已不止于词韵,便连意境,也有微妙的变化。
这样才思敏捷的妓女,哪个才子不疼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霄剩把争空照,犹恐相逢是梦中。”晏几道的这首词《鹧鸪天》,写尽了才子对艺妓的喜爱。
才子与妓女相爱,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这里面无疑有着性爱的内容,但这种性爱,却又带着审美的意味。“无色不成妓”,妓女总是要有几分姿色的。但在才子们眼里,真正能为她们“增色”的,不是肉体,而是心灵,是她们的才华和情趣。这就显然是一种审美的眼光,可以将“性”升华为“爱”了。另一方面,才子们自身,由于文化修养方面的原因,一般也比较风流倜傥。少年才子不必说,便是老诗人们,因其气质风度故,也会有一种审美的魅力,赢得妓女真心的倾慕。两情相悦,爱便生乎其中,这是很自然的事情。
其次,才子进青楼,首先欣赏的是妓女的才情和技艺,较之纨绔商贾泡娼妇、贩夫走卒逛窑子的单纯“买肉”,先不先就高了好几个档次。由于才子们更看重的是才情和技艺,这就意味着把妓女当做和自己一样有才华的“人”来看待,双方处于一种相互尊重和相互欣赏的平等关系之中。人与人之间一旦相互平等,便有可能从知音而知心,再由知心而贴心,最后心心相印。
第三,才子与妓女,也互相依赖。才子和名妓,都是社会上有一定“知名度”的人。才子是文化名人、社会精英。妓女傍上才子,可以使自己身价倍增。如果竟被才子赏识,便更能提高自己的地位,也有利于克服自卑感,增强自信心。妓女是文化传媒、社会热点。才子傍上妓女,则能使自己的作品四处传唱,自然名声大振,也能使自己的形象,增加风流倜傥的色彩。这方面的故事是很多的。比如唐代有位妓女应聘时,便曾以“诵得白学上《长恨歌》”为本钱,要求加价而居然获准。又比如,苏东坡任杭州太守时,属下有个叫毛泽民的,也是一个诗人,但苏东坡却不知道。后来,毛泽民期满离任,临行前写了一首《惜分飞》,赠给妓女琼芳。有一天,苏东坡请客吃饭,在席间听了琼芳演唱这首词,问起来,才知道是毛泽民所作,便感叹说:“郡有词人而不知,某之罪也!”第二天,便特函请回毛泽民,两人成了朋友。试想,毛泽民若无妓女琼芳帮他“发表”作品,在苏老先生的眼里,也就只是一个普通的下属罢了。所以妓女之于才子,其实是很重要的。
才子与妓女之间有可能产生真正的友谊和爱情,最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他们之间,有着不少共同之处。
首先,他们都有不同寻常的卓异之处。名妓要“色艺双绝”,才子要“文情并茂”,这都非庸常之人所能然者。这就足以使他们彼此惊异于对方的卓越了。自身素质好的人,往往鉴赏力也高;鉴赏力高的人,当然也就更能沙里淘金。一旦有缘,自然一拍即合。
其次,不同寻常的人,都希望得到别人的欣赏,不忍埋没自己的才情。才子曲高和寡,妓女身居下流,表面上看地位天差地别,实际上孤独感是相同的。陆游《卜算子》云:“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写的虽然是梅花,说的何尝不是人?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诗人如此,妓女又何尝不是这样?平时里“黄昏独自愁”,“寂寞开无主”,一旦有人慧眼相识,岂能不以身相许,以情相酬?
第三,才子和妓女都是沧桑感特别强的人。妓女因为看尽世态炎凉,才子因为熟知历史兴衰,对于人生、命运、归宿等“终极关怀”问题,都多少有些思考,至少有一种敏锐而又朦胧的感觉。表面上看,他们锦衣玉食,丝竹弦管,青春尽享,风头尽出,但大家心里都明白:好景不长。“眼见他盖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人生何处是归程?谁的心里也没有底。妓女以青楼为家,才子以四海为家,说起来挺潇洒,其实心底很酸苦。所以,有些阅历的妓女和有些磨难的才子一旦相遇,便会“流泪眼看流泪眼,断肠人对断肠人”,产生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共鸣,而爱情,也就有可能从共鸣中产生。
无疑,就大多数情况而言,妓女与才子之间,更多的还是逢场作戏。这其实也正是前述沧桑感所使然。人生如梦,往事如烟,何不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青楼薄幸,诗酒年华,趁着春光大好,“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不也是一种活法吗?更何况,烟花巷陌之中,又“幸有意中人,堪寻访”呢?
于是,寻花问柳,偎红依翠,对于文人才子,便成了一种风流雅事。金榜题名、春风得意时,在这里听“小语偷声贺玉郎”,自然风光得很;时乖命蹇、失魂落魄时,在此寻访得一二红粉知己,又何尝不是一种补偿?所以,“妓酒为欢”,便是中国古代文人的基本生活方式之一,而《全唐诗》五万,观妓、携妓、出妓、听妓、看妓、咏妓、赠妓、别妓、怀妓等竟多达二千首,也就决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