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烈女子宁愿一死赎罪大师辞世魔狗殉情沉水Ⅰ
当我重新看到面前关押着莱娜塔的修道院围墙时,我感到尽管由于无意义的奔驰有些累,但是依然浑身精力充沛、斗志昂扬;因为决定性的时刻总像一只有力的手拉满弓一样,使我的心绷了起来。
在我们的帐篷跟前我们跳下马,把它们交给米海里;他正等着我们,并表现出明显的急躁心情。当伯爵问他是否一切都准备好了,他回答道:
“早就准备好了,不能再拖延了。扬带着好马在北墙等待,马蹄我已用毛料子包上了。那个可恶的神父福马在周围乱窜,说不定会探出什么马脚。”
我们三个人向修道院走去,尽量选择黑暗的地方,以免被人发现。看来周围的人都睡了,因为一路上我们没碰到任何人,连村庄的狗也没叫一声。米海里走在前面,好像在带路;伯爵跟在他后面,看上去对我们这次不寻常的冒险活动很开心;我走在后面,我不想让别人看着我。想到马上就要和莱娜塔单独在一起,并且再过几分钟她就要重新获得自由、处于我的保护之下——我的心立刻欢愉地颤动起来。我会毫不犹豫地、一个顶十个地冲上去,只要能实现自己的愿望。
走上斜坡,我们来到修道院门口,围墙的黑影处。远处有两匹马的模糊影子,旁边有个我们的人在看着它们,米海里用手指了指它们,说道:
“往那儿,鲁卜列希特先生,把你的战利品带去。我在那儿等着,我知道直接通往城堡的道路。你放心好了,老鹰也追不上我们。”
这时,伯爵小心翼翼地用剑柄敲了敲铁门,月夜的寂静中响起了短促的、仿佛是哭的哀怨声。门后传来一个女人压低了的声音:
“谁在这儿?”
伯爵用约定好的暗号做了回答:
“犹大的土地绝不比犹大省小。”
大门立刻仿佛施展了魔法似的发出轻微的吱吱声,打开了。那一时刻我十分坚定地相信我们的行动定会成功,好像我和莱娜塔已处于了城堡的大炮保护之下了。给我们开门的修女害怕地看着我,面色苍白——或许这是光的作用——一句话也没有说。灰蒙蒙的月光下,修道院院子里空无一人。我们沿着墙壁,恍如三个幽灵一样走近教堂后面,来到通往地下室里的莱娜塔的那个可怕的门旁。在平坦的石头上坐着一个看门的、已处于半睡状态的修女。她看到我们走来,腾地跳起来,浑身打颤。
伯爵重复了暗号。修女跪在地上,用压低的声音叫道:
“来吧,来吧!把无辜的牺牲品从监狱里带出去吧!她被敌人的诡计陷害了!修女玛丽亚——圣女!她的敌人会感到可耻的!耶稣基督——她完美的未婚夫!”
米海里粗暴地打断了这些哭诉,低声对修女说:
“别啰嗦了,我们不是在家禽的笼舍里!开门!”
修女取出一把大铁钥匙,试图打开门,但她的手颤抖着,怎么都不能把钥匙的凸齿插入锁孔。米海里从她手里夺过钥匙,自己把门打开了。当通往地下室的入口黑黝黝的大洞敞开后,米海里小心地打着火,点燃随身带来的小火把,把它交给我,而伯爵说:
“鲁卜列希特,往下走,在那儿,今天早上我们进行过审讯的大厅后面有一个门,上着门栓。打开它,门后就是你的莱娜塔的监狱。抓紧时间,米海里将等着你。愿爱情之母塞浦里斯保佑你!再见。”
我激动得什么也没对伯爵说,就手握火把,磕磕绊绊地朝黑暗的深处跑去。我顺着光滑的楼梯石阶向前跑,来到审问室。我们的桌子——曾在它后面记录了那些要命的回答——空空的,像个大棺材。阴森森的拷刑架仍矗立在深处,看到它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我的脚步在空旷中很响,周围的影子在乱动,可能是蝙蝠。按伯爵的指点又走了几步,碰到包着铁块的木门,上面闩着一个沉重的门栓。我费了一些力气把它拉开,进入了一个拱形的、低矮潮湿、窒闷的小牢房。
我用火把逐渐照亮牢房的各个角落,在里面的角落里看到一堆麦秸,上面有手脚伸直的人,破烂的衣服碎片勉强遮盖着身体。我明白,这就是莱娜塔。我提心吊胆地向她走去,跪到破床前,在摇曳的火把光线下我看清了莱娜塔的脸,惨白的,如同死人一样,闭合着的眼睛没有一点生气,胳膊无力地放在身边,一动也不动,只有胸脯呼吸微微起伏着。大约沉默了一分钟,因为在这神圣的地方我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终于,我提醒自己要分秒必争,我轻轻叫道:
“修女玛丽亚!”
没有听到回答。我又把声音放大了点,叫道:
“莱娜塔!”
这一次莱娜塔睁开了眼睛。她把头稍微转向我,仔细地看了看我,认出了我。她似乎对我在她跟前丝毫没有感到惊讶,用虚弱的、勉强听得清的声音说:
“走吧,鲁卜列希特!我原谅你的一切,但你走吧!”
最初一刹那我被这些话惊呆了。但我想到,这是被拷打和监禁折磨得非常痛苦的莱娜塔在说胡话,于是我把我所有的温柔都注入我的话中,反驳道:
“莱娜塔!我亲爱的莱娜塔!亲爱的!唯一的!我给你带来了解脱和自由。门已经打开了,我们从这里出去,马匹还在等着我们。然后我们到新西班牙去,在那里开始我们的新生活。我将像奴隶一样为你服务,决不违背你的任何决定。因为我还像从前那样爱你,莱娜塔,比爱我自己、爱灵魂解脱还要爱你。如果可以的话,你站起来,递给我手,和我一起走。或者,如果你允许的话,我把你抱走,我有足够的力气。但我们得抓紧时间。”
我异常激动地说完这些话,把头俯向莱娜塔的脸,等待着回答。而她一动也没动,仍用轻微、平稳的声音说道:
“我不和你走,鲁卜列希特!有一次你差点儿把我毁了,但我从你的手中拯救了自己的灵魂!他们折磨我,他们踢打我。唉,他们不知道,这是耶稣基督吩咐他们这样做的!血!血!我看到了自己的血,多么好,多么幸福!它洗刷了我的罪孽。它又要飞到我这儿来,像只大蝴蝶,我会把它藏到我的头发里。不,不,这真的不过是只蝴蝶,不是别的什么。你怎么敢在这里,和我在一起,鲁卜列希特?”
这奇怪的、语无伦次的话使我确信,莱娜塔被折磨得糊涂了。但我还是力图使她清醒过来,我对她说:
“莱娜塔,你听我说,尽力理解我的话。你——在监狱里,修道院的监狱里。宗教审判所法庭正在审判你,你面临着可怕的死刑。为了活命,你应该逃跑。我为你的逃跑已做好了一切准备。你回想一下,你曾经对我说过,说你爱我。相信我吧,你将会获救的。以后我会给你自由,你愿怎样就怎样:和我留在一起,或者离开我,或者再进修道院。我不乞求你任何东西,不乞求爱情,我只想从刽子手的手里,从火堆上把人夺下来。难道你真的想要接受拷打和火的折磨?”
莱娜塔喊道:
“是的!是的!是的!现在我看到了我的马迪埃尔,它对我说,我将用死亡来赎回全部罪孽。它——整个都是火红色的,眼睛是像天空一样蔚蓝色的,而头发仿佛是一根根细的金线。它对我说,他将把我的灵魂接受到自己的怀抱里,在永恒的生命中我和它将永远不再分离。我原谅,我原谅一切,原谅你,原谅亨利希,因为马迪埃尔原谅了我的一切。我感觉很好,我什么也不再需要了,你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吧,让我和它在一起,你吓坏了它,你走吧,它会回来的。”
我竭尽最大的耐心,对她说:
“莱娜塔,我以我最神圣的东西发誓,我不会把你扔在这里!上帝和良知命令我把你从这里带出去。你被折磨坏了,你有病,你不能正常思维。把我当作朋友,当作年长的人,你听我说!不可赎回的死亡在这里等待着你,而你却把自己交给粗野的僧侣和愚昧无知的人支配。你只要从这里出去,只要呼吸一下新鲜的空气,看一看太阳,那么三天后你若对我说:我想回监狱,我起誓,我会把你带回这儿来的。”
莱娜塔困难地支起身体,正视着我的脸,好像十分理智地说:
“我告诉你,我不想从你这里得到任何东西!由于你在这儿,我只感到厌恶。走吧,回到生活中去吧,和你的阿格涅莎亲嘴去吧。而我,让他们把我吊到拷刑架上去好了。你希望我和你一起跑到什么地方!唉,亲爱的,亲爱的亨利希,他任何时候也不会这样侮辱我!我会对他说,我想去死,他就会理解我的。而你曾经是个大兵,现在还是个大兵,只知道杀敌人。喏,你杀死我吧,我没有力气自卫。”
在这些残忍的、不公正的话中,我认出了从前的莱娜塔,那个迫使我由于完全绝望而跪倒在地上,或者由于突如其来的侮辱而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的莱娜塔;但我不允许自己沉湎于这印象中,并忘记她现在是像一个病人在说胡话,或者像是个魔体附身的不幸的人,无法对自己的话负责。所以,我坚定地说:
“莱娜塔!我以至高无上的神发誓,我爱你!所以即使违反你的意志,我也要救你!”
说完,我小心地把火把靠在墙边,而自己紧闭嘴唇,竭力不看莱娜塔的脸,坚决地向她弯下身子,用两手抓住她,想把她从她的麦秸床上抱起来。莱娜塔惊恐地激动起来,她向后靠去,挤在自己牢房的角落里,绝望地喊道:
“马迪埃尔!马迪埃尔!保护我!救救我!”
我不理睬这些喊声,没有放弃自己预定的目的,于是在我们两个人之间开始了一场无意义的斗争。莱娜塔勉强能支配自己被拷打得无力的手,此时用整个身体进行抵抗,发疯似的把身子缩成弓形,躲来躲去,并利用各种手段竭力从我的怀里挣脱出去。她甚至试图用脚把我踹倒,凶狠地用牙咬我的手,并在撕打间歇中冲我的脸喊出疯狂的侮辱我的话:
“可诅咒的!可诅咒的!你利用了我的虚弱,你太令我厌恶了!放开,我要把自己的头撞在墙上!只要不和你在一起,什么都好!你是恶魔!马迪埃尔!马迪埃尔!保护我!”
猛然间,当我已意识到自己是胜利者的时候,莱娜塔的反抗突然减弱了。她发出一声刺耳的、可怕的痛苦喊叫,整个身子像一根折断了的茎秆一动也不动地耷拉在我身上。我猜想到她出了什么事,迅速把她放回麦秸上。我跳到一边,在瓦罐里找到一点水,倒在莱娜塔的太阳穴上。这之后她微微喘出一口气,但我,在战斗中多次看到过伤员死亡的人,已不存在怀疑了:最后的时刻来临了。我不知道,是不是她与我撕打时使出的力气有害地作用在她身上,或者,她脆弱的身体根本就承受不了那些落到她头上的残忍考验,但此时一切迹象都清楚地表明:死亡降临了。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变得十分庄严,她整个身体奇怪地挺直了,她用痉挛的手指怜惜地抓住一根麦秸。
我无法给她任何帮助,仍然跪在她的床前,看着她的脸。突然,她在短暂的一瞬间清醒过来。看到我,她温柔地对我笑了笑,轻轻说道:
“亲爱的鲁卜列希特!多么好啊——你和我在一起!”
在此之前她向我发出的任何诅咒都无法像她在死亡的边缘线上说出的这几个简短的字那样触动我的心灵,泪水从我的眼睛里不可遏止地夺眶而出。如同教徒们把嘴唇贴在圣物上一样,我把嘴唇贴在莱娜塔变凉的手上,大声喊道:
“莱娜塔!莱娜塔!我爱你!”
在那一时刻,我觉得最重要的是把这几个字铭刻在她的心灵中,让她正是带着它们的回声在彼岸世界中醒来;但莱娜塔好像没有听到我悲哀的呼喊,因为她低声说完自己最后的话之后,便猛地仰面倒下了,可怕地颤抖起来,好像是在与死亡作最后的搏斗。她三次在床上欠起身子,战栗着,喘息着,不知是在摆脱一个可怕的幽灵,还是在迎向一个她所渴望的人;她三次又倒下去,胸腔里发出已不像活人声音的嘶哑声。第三次倒下后,她再也没动一下。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胸膛上,已没有心脏的跳动声。我明白,她的灵魂从这个等待她的只是迫害和苦难的世界,转入她一直向往的精灵的、魔鬼和神灵的世界去了。
当我确信莱娜塔真的离去了,我给她合上眼睛,轻轻亲吻她那覆盖了一层冷汗的前额。尽管那一时刻我全身心地爱她,我的爱情绝不比诗人们歌颂的爱情弱,我仍做了发自内心的祈祷,祈求她的愿望得以实现,祈求她能遇到自己的马迪埃尔,并在死后得到安宁和幸福。在这之后,为了好好想想自己的处境,我坐到牢房地上莱娜塔尸体的旁边。她的死不仅没有使我丧失思维能力,反而返还了在我看到她受苦受难的场面时失去的冷静。我的眼睛里的泪水干了。经过短暂的思考,我认定:为了一个已无生命的身体而使自己的生命和那么慷慨地帮助我的伯爵的荣誉遭受危险,是不明智的;我所能做的最明智的事情是——悄悄地离开。做出这个决定后,我最后一次亲吻了已死去的莱娜塔的嘴唇,然后把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又一次把目光停留在她没有表情的脸上,以把它的特征永远铭记下来。我拿起自己的火把,离开了这个注定不祥的地下室。
我承认,当我走在黑暗的牢房和通道里时,返回去与莱娜塔死在一起的念头几次掠过我的脑海,但我用合乎逻辑的论据使自己镇静了下来。走完整个返回的路来到夜空下,米海里正等待着我。看到我,他叫起来:
“你可出来了,鲁卜列希特先生!早就该走了!每一分钟我们都可能像老鼠在捕鼠器里一样被抓住。可姑娘在哪儿?”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个看守入口的修女快步走过来,急促地又问了一遍:
“修女玛丽亚在哪儿?”
我告诉他们说:
“修女玛丽亚死了。”
我刚说完这句话,虔诚的修女就像一只发疯的猫一样窜过来,她抓住我的衣领,不顾一切地喊叫起来,完全可能把整个修道院都惊醒:
“这是你杀死了她,卑鄙的家伙!”
我用力摆脱掉这个女人,用手堵住她的嘴,说道:
“我以圣洁的基督身体发誓:修女玛丽亚不是死在我手里。但如果你再喊,我就把你真地杀死。”
说完这话我把她推开了。修女倒在地上,啜泣起来。我和米海里急忙穿过空旷的院子走向出口大门,另一个看门的修女立即默默地给我们打开了门。
我们走出修道院,米海里问道:
“这么说,我们的事情没办成?”
我回答:
“是的,没办成。但我不回营地了。告诉他,我回城堡去了,在那里等他。”
米海里一句话也没说,把我送到斜坡,那里有两匹马正等着我们。他帮我坐到鞍子上。我临走时给了他一个金皮斯托尔,说:
“你知道,米海里,我不富有,但我想奖赏你,因为你为了我而使自己冒着死亡的危险。如果我们在修道院被人碰上,我们两个人都得被吊到火上去。”
说完,我才用马刺刺了一下马,骑着它驰入黑夜。我又独自一人,这在当时犹如海豚游到水面上一样,对我来说是十分需要的。
我不知道通往伯爵领地的确切道路,我放开缰绳,让马在草地、峡谷和沟中朝着通往城堡的大致方向奔驰。此时此刻任何具体的事情都没有想,一个清晰的意识控制了我麻木的心灵:在有着如此之多的国家、山川、河流和人们的所有土地上,我重又孤独一人了。有时我又回想起莱娜塔弥留时扭曲的脸,一想到我再也看不到它的时候,我便情不自禁地在寂静的黑色田野里痛苦地呻吟起来。受到突然发出的声音惊吓的鸟从自己的窝里飞起来,在我周围盘旋着。
Ⅱ
天亮时,我辨明了方向,走上了正确的道路。早祷前我到达了维伦的城堡。对于我意外的没有和伯爵一起回来,城堡里的人很惊讶。他们怀疑我犯了什么罪过,尽管我的归来与这种荒谬显然是矛盾的,但最终他们还是放我进了城堡,允许我住进自己的房间。我已二十四小时没有合眼了,在这段时间里我经受了充满绝望、恐惧和悲痛的整个生活。走进房间,我一头扎在床上,一直睡到黄昏时。晚上,伯爵夫人克制着对我的藐视,把我叫到她房间,询问了此次我们与大主教一起远行的情况及我返回的原因。但我感觉身体还不太好,编不出逼真的事情。因而,看上去,伯爵夫人把我当作失去了理智的人。第二天城堡里所有的人与我打交道时都提心吊胆的;若不是伯爵傍晚回来了,他们恐怕最终会认为有必要给我带上镣铐。
我见到伯爵就如同见到亲人一样。当我们两个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坦诚地把我在地下室里经历的一切都告诉了他,而他则向我述说了我走后修道院里发生的事情。从他的话中我得知:当人们在监狱里发现莱娜塔的尸体时,谁都没有怀疑她是被恶魔整死的,这也成了反对她和她的朋友们的新的罪证。福马法师丝毫没有认为案件已结束,他立即叫来许多他怀疑可能与魔鬼交往的其他修女进行审问。她们所有的人在遭到最初的拷打之后,都急忙称自己罪孽深重。根据修女们的供词,整个修道院的修女和虔诚的玛尔塔师太都犯有可怕的罪孽:与魔鬼签定协议、参加巫婆狂欢夜会、参加魔鬼的祈祷,等等。仿佛多节蛇一样,指控扩展开来,很容易想象到,伯爵、我以及米海里的名字都将被牵连到侦讯案件中去的。
“我特意赶回来警告你,鲁卜列希特,”伯爵最后说,“当然,我也有被指控的危险;但福马,这个可鄙的忒耳西忒斯(1)未必敢直接威胁我。无论如何,你不必为我担心。你要知道,我记着西塞罗在他的《论友谊》中的遗言,对于我挺身而出帮助你,我丝毫不后悔。我可能已为我们的夜间之行付出了很高的代价,尤其是你的逃走成了指控的重要罪证。所以,我劝你立刻离开这个地区,并且暂时换换名字。”
我,不言而喻,立即对伯爵一直给予我的帮助表示了谢意,并回答说:他的忠告与我的决定不谋而合;事实上也确实是这样。这时他表示要给我一些钱,既作为我的秘书工作的报酬,也作为友好礼物的一种形式。但我决定拒绝了,因为即使不收钱,我已在很多方面依赖于他,这使我感到很不安。伯爵流下了眼泪,他拥抱我,亲吻了我,尽管这个吻不是处于平等地位上给予的,而是作为一种仁慈或者一种礼貌。但此时我高兴地回忆起它,因为伯爵在做所有的事情时都像一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心怀坦荡。
第二天一清早,我离开了冯·维伦的城堡,在到达阿捷纳乌之前一直骑着伯爵的马。以后的路程我是徒步走的,在回答人们提出“你是谁”的问题时,我回答说:我原是一个兵,现在回家乡去,我的名字叫贝尔纳德·科奈茨。我一直朝南走,因为我十分想看看自己的故乡洛茨海姆,我已离它很近了。经过三天的旅程之后,我回到了自童年时代起就非常熟悉的绿色山冈戈赫瓦里德。
我在洛茨海姆山脚下的一个“哈博莫特”旅馆过了一夜。利用这个机会,我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小心翼翼地询问了老板有关自己的双亲以及我童年与青年时代所有亲近的人的情况。我得知,感谢创世主,我的父母都健在,我的姊妹和兄弟们生活得都很幸福和富裕,他们都以为我死在进军意大利的途中了。我还听到一个不幸的消息:我童年时代的朋友,可爱的弗里德里赫已不在人世了。但根据旅馆老板的话来判断,在其他方面,我们的洛茨海姆没有多少变化,恍若不是过了几十年,而仅仅是与药房主人、当地神父、面包商以及铁匠才分别了几天。
拂晓,我沿着孩童时就走熟了的小路向故乡城市走去。我已多年没看到它了,每当我回忆它时就像回忆童年时听到的童话故事一样;但它始终十分清楚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就仿佛前一天我刚刚走遍全城似的。如果说,当我在海外流浪多年之后,重又从远处、从驳船上看到科隆城的轮廓时曾十分激动;那么现在,故乡的、自幼就熟悉的瓦房盖,对于我精疲力竭、没有任何保护的心灵来说,不啻沉重的打击。我不得不坐在路边的石头上等一下,让心跳静下来,否则,我连一步也迈不动了。
我不想进城,因为不想像圣经里的浪子那样、穷酸酸、可怜兮兮地出现在父母面前:这于我来说是最难以忍受的耻辱,而给他们只能带来无益的悲哀。所以最好还是让他们相信我已不在人世了,对此他们早已适应了。然而,我迫切地想看到我们的房子,我在那里出生并度过了自己的童年与少年时代。我感觉到,那个老房的外貌对于我的心灵来说将是一副强身剂,给予我开始新生活的力量。所以,我离开大道,爬上村庄后面的陡峭山坡,那是一个平时空无一人的地方,从那里可以看到整个洛茨海姆,特别是坐落在山边的我们的房子。
我趴在地上,酷似一个醉鬼贪婪地盯着酒,仔细看着空旷的街道、房屋——它们的主人我都能一一说出名字来——过去住着的弗里德里赫的那座药房主人的小房子、茂盛的花园、轮廓线分明的大教堂,然后我重又把目光落到自己家的房子上,落到那如同活人一样对我十分珍贵的石墙上。我细细地分辨着岁月给我们的住宅带来的所有变化。我看到,我们花园里的树木繁茂起来了;我发现房盖歪了,墙壁有点倾斜;我注意到窗户上的帘子换了;我回忆着房间里家具的摆设,竭力猜想着又添置了哪些新家具,哪些旧的消失了。我没感觉到,时间过去了,村庄里人们走动起来,太阳高挂在地平线上,发出强烈的光芒。
突然,我们的家门打开了,门坎上一开始出现了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太太,她身后是一个身体衰弱、但精神矍铄的老头。这是我的父亲和母亲。虽然距离很远,但根据脸型和走路姿势,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们从台阶上走下来,互相之间说着什么,坐到房前的长凳上,在初升的太阳的光线下晒晒自己衰老的脊背。我——躲在城外的流浪汉,我——不走运的士兵、不走运的海员和走遍新西班牙森林的淘金者,我——把灵魂卖给恶魔、接触到难以言状的幸福又堕入极端绝望深渊的罪人,我——这两位老人的儿子,像小偷一样悄悄地看着他们,却不敢跪到他们面前,亲吻他们皱褶的手,请求他们的祝福。我一生中从未体验过此时此刻儿女感情的狂潮。我意识到,父亲和母亲——这是世界上唯一两个与我有关系的人,对他们来说,我不是他们的外人。在两个矮小的驼背的人坐在台阶谈论着什么,或许,是谈论我的整个时间,我一直没有把目光从他们身上移开,竭力要把我很久以来没有看到的幸福家庭的画面印记在脑海里。两位老人站起身慢慢地移动着脚步,回到屋子里。当我们那扇歪斜的、破旧的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时,我亲吻了一下故乡的土,作为对父母双亲的吻的替代;然后,我站起身,没再回头,走了。
当天,我便来到了梅尔钦格。
我的目标是返回新西班牙,但我没有足够的钱来完成这次远途旅行,所以在帝国城市斯特拉斯堡,我又以贝尔纳德·科奈茨的名字进入了一家商行。这家商行向各个国家派遣自己的职员,由于我会好几种语言,并且会使剑,商行很乐意地雇用了我。我当了三个月的商人伙计。在这段时间里我的两次奇遇的情况,我必须补充到这个真实的故事里。
我们被派到萨瓦购买丝绸,路上经过阿尔卑斯山,通向日内瓦。人们都知道,在阿尔卑斯山的路上需要艰难地渡过许多山间溪流;而我们来之前又下了几场大雨,雨水把小溪变成了汹涌的河流,冲垮不少桥梁,这更给我们增添了很多麻烦。在一条这样的山间溪流前我们耽搁了特别长的时间,因为无法趟水过去,我们只好与向导一起搭一座简易桥。与我们同时忙碌的还有另外两个旅行者的向导,他们是从相反方向来的,站在溪流对岸。当时我们穿得非常简单,这与为商务事奔波的商人身份是一致的。两个旅行者的风衣和礼帽显示了他们的高贵出身,与此相符合,他们没参与劳动,高傲地站在一旁等待修筑工作的结束。
但当小桥架好后,显贵的先生们,至少其中一个,非要第一个走过去,因此在他们与我的同伴们之间发生了一场愤怒的争吵,尽管我劝说过同伴们不要计较这种小事。争论可能发展到武装冲突的地步,但幸亏骑士中的另外一个人说服了自己的同伴为我们让路。于是,我们小小的商队在胜利的喊叫声中最先走过了小桥,并沿着铺好的圆木把马匹也赶了过去。到了对岸,我认为有必要感谢一下那位用自己的谦恭和理智使我们避免了一场不合宜的战斗的骑士。但当我走近他时,我惊异激动地认出了亨利希伯爵,和他的同伴——路泽安·施泰因。
最初一分钟我觉得,我在自己面前看到的是从坟墓里走出来的人;因为过去的生活已那么遥远,我像中了魔法似的一动没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亨利希伯爵也凝视着我的脸,好一会儿才说:
“我认出您了,鲁卜列希特先生。请相信,当初我的长剑的打击没有给您造成致命的伤害。对此我由衷地感到高兴。我没有理由杀死您,您的死会在我的心中成为沉重的负担。”
我回答道:
“而我应该对您说,伯爵,我对您没有一点恶意。是我向您挑战,迫使您决斗;您击中我,仅仅是自卫,上帝不会把它算在您的账上。”
说完这话,一时间我们都沉默了下来。随后,伯爵带着突如其来的冲动,甚至整个人在马鞍上晃了一下,忽然像人们平时仅仅是对亲近的人说话那样对我说:
“告诉她,我已残酷地赎回了在她面前犯下的罪过。我给她造成的所有痛苦,上帝也让我经受了。我确切地知道,我为她而痛苦。”
我明白伯爵不想说出谁的名字。我严峻地轻声回答道:
“莱娜塔已不在人世了。”
伯爵打了个战栗,手中缰绳掉了下来。他用双手捂住脸,然后抬起他那两只大眼睛望着我:
“她死了?告诉我,她是怎么死的?”
但突然,他又中断自己的话,说道:
“不,不要对我说任何事,再见吧,鲁卜列希特先生。”
他拨转马头,走上临时桥上,很快就到了咆哮的溪流对岸,向导和路泽安·施泰因正在那里等着他。而我策马去追赶自己的同伴,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已走出很远了。
在萨瓦,我们逗留了三个星期。采购完我们需要的货物之后,我们决定经过多菲内回家,在多菲内可以适当地买些这个城市闻名遐迩的丝绒。出于这个目的,我们从都灵出发,前往苏萨,从苏萨再去格勒诺布尔、里昂。在格勒诺布尔这个我们停留了一天多的、伊泽尔河畔上的小城里,最后一件与我所讲述的故事有关的奇遇正等待着我。那天早上我没有什么事,在城里闲逛,观赏它的教堂和市容。猛然间,有人用我们的语言喊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半天也没认出和我打招呼的人,因为这是我最意想不到能在这个国家碰到的人。只是当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我才看出,这的确是阿格里巴的学生阿符涅尼。
我问阿符涅尼,什么原因使他来到这里。作为回答,他向我说出了一大堆抱怨的话。
“唉,鲁卜列希特先生,”他说,“我们最糟糕的日子来到了!老师离开波恩城,本想到里昂住下,他以前在那里住过,并有一些朋友和保护人。但是,出人意料之外,他这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被抓起来,投进了监狱,没有解释原因,从他哪方面来说都没有任何罪过,可能只是因为他的著作中有对卡佩王朝攻击的地方。不错,由于有影响的朋友的周旋,他很快就被放出来了,但他的不少财产都没有还给他;而且他本人,多病的老头儿,也病下了。我们从里昂轻装来到这里,但老师完全病倒在床上了,已多少天没起来了,他的情况非常糟。还得感谢上帝,本地一个知名人士弗朗苏阿·德·瓦绍先生,议会议长,对我们很同情。他给我们提供了住处和食品,不然的话,我们简直连面包都买不起了。”
我问,我是不是可以去看看阿格里巴,阿符涅尼回答道:
“当然可以,而且我也该回去了,不敢离开老师的时间太长。”
阿符涅尼领着我向通往伊泽尔河的方向走,一路上继续抱怨着人们的不公正和忘恩负义;他还伤心地责怪自己的朋友约翰·维耶尔,他在阿格里巴前往多菲内之前抛弃了老师,此时正在巴黎过着富足的生活。在沿河街与另一条街的拐角处有一座不高的旧房子,上面装饰着一个用石头雕刻出来的徽章——这就是阿格里巴,由于别人的慈悲,目前暂居的住处。我们刚走进过堂,就看见奥古斯丁迎面走来。他满脸泪水,这与他的宽阔脸膛很不协调;他甚至忘了与我打招呼,就急急忙忙地告诉我们:老师的情况非常不好。
我们踮着脚走进房间。在一张双人床上天盖形幔帐下,伟大的魔法师以一种別扭的姿势、两只胳膊直挺挺放在身体两旁、一动也不动地躺着。他已不像一个活人,面孔瘦得尖削了,胡须很久没有剃了,好像是死后长出来的一样。床四周,在悲哀沉默中站着他的学生们、仆人和他的儿子们,还有两三个我不认识的人,算上我,这里可能共有十个或十一个人。床边还有一只阿格里巴称为“阁下”的毛茸茸的大黑狗,它坐在两条后腿上,沮丧地把头放在毯子上。整个屋子的摆设给人以一种临时休息地的印象,因为在看上去是房屋主人布置的家具中到处可见阿格里巴的物品,到处都放着书。
人们低声交谈着一些不同看法,但我听不懂我不认识的几个人在说什么,因为他们讲的是法语。我只听到艾马努埃尔对阿符涅尼说:他不在的时候请来了神父,阿格里巴当时还清醒,他做了忏悔,参加了圣礼,并且用神父的话来说,在这个圣礼中他表现得“如同一个圣人”。这使我感到十分惊讶,我问艾马努埃尔,医生来看过阿格里巴没有,他回答我说:不止一次,而且医生建议采取的所有措施都及时采用了,但已没有任何挽救病人的希望了,死神已把它的大镰刀放在了他的床头。
我想,我们在难捱的等待中大约过了半小时。其间,阿格里巴没有改变他的躺卧姿势,一动也没动,只是嘶哑的呼吸声能证明他活着。我已准备离去了,哪怕是暂时离去,回到自己的伙伴那儿告诉他们我在哪里。猛然间,出现了一个可怕的、我无法理解的场面。濒临死亡的人突然睁开眼睛,用没有生气的、仿佛什么也看不见的目光扫视了我们大家一眼,我们都呆住了。他的目光停在了蹲在床边的狗身上。随后,一只瘦骨嶙峋的、已完全变黄、手指甲尖甚至变黑的手离开了毯子,在半空中晃了晃,仿佛它已不服从主人意志似的慢慢落在狗的脖子上。我们出于不可理解的恐惧呆立着,看到阿格里巴竭尽力气去解那个上面写满神秘字母的狗颈套。他终于解开了。项套掉在地上,如同最可怕的威胁,使我们为之一颤。这时,阿格里巴像死人一样闭合着的嘴唇张开了,在将要死去的人沉重的嘶哑声中我们清楚地听到:
“走开,可诅咒的东西!我所有的不幸都是由于你!”
说完阿格里巴又合上嘴唇,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了。他用来解开狗颈套的那只仿佛蜡制一样的手悬在床边。我们还没来得及思索所听到的话的含意,又一个令人惊讶的现象吸引住我们的注意力。被主人从脖子上取下神秘套的黑狗跳起来,深深地低着头,垂着尾巴,从房间里跑了出去。一时间我们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但随后好几个人,包括我在内,被难以克制的好奇心所驱动,奔到面向沿河街开的窗户。我们看到“阁下”从房门跑出去,在街上仍保持着受到委屈的姿势,一直跑到河边,纵身一跳,蹿进了水里,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自然,不论是我,还是这自杀场面的其他所有目击者,都不能不回想起关于这只狗的神秘传闻:它不是一般的狗,而是一个家鬼,阿格里巴利用它为自己服务,作为交换,把自己灵魂的拯救让给这个魔鬼。想起他有一次当着我的面谴责巫术,嘲笑假术士称他们为变戏法儿的人和江湖骗子——我不禁对他临死前的话和他所做的一切感到惊愕。一瞬间,仿佛是雷电闪烁的一刹那,我看到了弥留时的阿格里巴——一个神秘的、过着与众不同的生活的、民间传说中的魔法师。但当时我没有时间深思这些问题,因为留在病榻旁的人们悲痛的呼喊声告诉了我们:他的痛苦结束了。
立时周围开始了忙乱,那种在我们生活中死亡总是如同一块重石头落入静水中而带来的忙乱。学生中有的人哭着亲吻长眠的老师的手,有的人给他合上眼睛,还有的人急忙去叫女人们为死者擦洗身体。很快地房间里便挤满了人,他们是来看一眼死者的魔法师。在一片混乱中我悄悄离开了房子,在那里我已是多余的了。关于我所见到的这一切,我对那把我当作善良的伙伴贝尔纳德的同伴们,当然什么也没说。当天晚上我们就离开了格勒诺布尔。
回到斯特拉斯堡,我得到了一笔足够我自己承担风险去西班牙旅行的钱。在严寒的冬天,我横穿法国,没有遇到什么特殊事件,完成了这次旅行。在西班牙土地上,我感到自己仿佛是在自己的第二个故乡。在毕尔巴鄂我没费什么劲就找到一些对我的名字并不太陌生的人,他们同意让我作为具有丰富经验、精明强干的人参加他们正筹划中的新大陆的考察,即:沿着圣灵河溯流而上,前往佛罗里达北部,那里幸运的淘金者们发现了巨大的金矿。就这样,我的小小的计划实现了;春天,我们的船只便驶向了海洋。
当我们的船在装货、在招募船员的时候,当冬天的大风在公海上咆哮的时候,我把被迫等待的几个月时间用在了这些真实的札记的编写工作上了——一件折磨人的工作。此时我正把最后几句话写到里面。不是由我来评定,我以多大的艺术性向你,愿意的读者,叙说了我所遭受到的残酷折磨和痛苦考验;也不是由我来评定,这些札记能否成为那些像我一样企图从魔法与鬼神学的可疑黑井中汲取力量的意志薄弱者的有益警告。至少,我写这个故事时是坦诚的。人们是什么样,就描写成什么样;在需要描写自己的弱点和毛病时,我也毫不留情。对于我从读到的书中、从自己不幸的实验中,从命运之神使我意外接触到的学者的言谈中获得的关于神秘科学的知识,我也一点没有隐瞒。
我不想在这个故事的最后几行里说假话,我要说:假若时光倒退到一年半前,在久谢里多尔弗路上我重又遇到一个奇怪的女人,可能,我又会做出那些疯狂的事情,重又在恶魔的宝座面前放弃自己的永恒解脱;因为直到现在,当莱娜塔已不在人世的今天,我心中对她的不可抗拒的爱情仍像一块炭一样燃烧着,对于我们在科隆的幸福的几个星期的回忆仍使我充满思恋和苦闷,充满对她的爱抚和亲昵的永不满足的渴望。但在这里,我可以在自己的良心面前坚定地起誓:今后我任何时候也不会把创世主放入我身上的、那么渎神的不死灵魂交给创世主造出的另一生物手中,不管它以什么样的形式出现;不管生活中的环境多么令人痛苦,也决不再求助于被教会谴责的占卜和被禁止的知识,不再试图跨越把我们的世界与精灵、魔鬼栖息的黑暗领域隔开的神圣界限。洞察一切、洞察心灵深处的上帝知道我的誓言的全部真诚。阿门!
(1)忒耳西忒斯:希腊神话中希腊军队中的一个普通士兵,被荷马描写成一个凶狠、丑陋的可笑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