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的情形怎么样?”龙泉一下马就问留守在营地的蒋七。
在天山脚下的悍匪中立足,光靠龙氏兄弟两个人,当然不够。所以他们一共有七个结拜兄弟,蒋七论年纪最小,论功夫却排在第二,因要照料受伤的龙老大,这一次七年以来草原上最辉煌的行动他没有参加。
“大哥一向是硬骨头,早就醒过来了。”蒋七粗着嗓门道。
龙泉走进帐篷,发现龙海非旦清醒,而且居然下了床,居然披着大衣,坐在青铜火盆的旁边烤火。
火盆里飘着淡蓝色的火焰。火光映在他那张皱着眉,咬着牙,因痛苦而不停抽搐着的脸上。
龙泉用眼角扫了扫龙海的右臂,一阵无法克服的伤感袭入他的心底。他们是响马,是草原上最粗糙的生命。从他诞生的那一天起,他便历经苦难挫折,把对世界的那点温情一点一点地抛在脑后。
龙泉的世界是一团乱草,一团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因果,每时每刻,他都感到自己好象是那颗悬浮在蛋清中的蛋黄,他的世界一世混沌。
在这一片混沌中,只有一样东西是清晰的,是温暖的,是他随时都可以用心感受得到,用手摸得到的。
那就他与龙海的关系。
如果龙海现在需要他的手,他会毫不犹豫地砍下来,送给龙海。
如果龙海要他去死,他绝不皱一下眉头。
因为龙海也曾是官,官阶比他还要高,为了兄弟情谊,他抛弃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前途,包括一家人的性命。
可就是在最艰苦最落拓的时候,他也会把讨到手的最后一碗饭,最后一口水留给龙泉。
龙海对他的感情,有时候连龙泉自己也不明白。
“大哥。”龙泉垂首走到他的身边,感到他因疼痛而发出的粗重的呼吸。
“东西已到手了?”龙海抬起了憔悴的脸。
龙泉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道:“点子扎手,我去找了光鲜。”
“你不该找他。”龙海沉着脸道。
接着便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过了半晌,龙海抬起头,目光如隼:“你难道已忘了六弟的脑袋是光鲜劈下来的?我们两家仇深似海,不共戴天。”
龙泉低声道:“我明白。”
他顿了顿,又接着道:“我原本也不想这么做。只是……只是想抓住那个砍了大哥右臂的人,给大哥报仇。……六弟的仇,我早晚也要报。”
龙海闭了闭眼,仿佛看见紫色的剑光一闪,他的身子轻轻一震,那只手臂便脱离了他向前飞去。那女人的个子很小,用的剑也比常人略短。
“那是一个女人,一个小个子的女人。”
“不错。我已抓到了她,还有她的老公。此外,还有别的刀客,其中有小傅。”
“小傅?那个杀了老三的小傅?老天爷总算是还公平!你今天抓到的人的确不少。”龙海开始微笑:“只是为什么还不把他们带进来?”
“他们就在门外。”
“请弟兄们进来,顺便带些好酒。这种冻死人的鬼天气,大家没事便只好闷在帐篷里。总得有些娱乐才好。”
说完这话,龙海哼了一声。他的胳臂实在是痛不可当。
楚荷衣与小傅五花大绑地被拖进了帐篷。慕容无风却是坐着轮椅被一个喽罗推进来的。他的双手被麻绳牢牢地捆在一起。
“这个残废这就这女人的老公?”龙海看着慕容无风,愣了愣,扭过头问龙泉。
“不错。”龙泉垂首,恭敬地道。
“哈哈哈……”帐内的喽罗大笑了起来。
“我听说江湖上有些残废的武功很不错,这小子的老婆武功如此了得,莫非他也是个练家子?”
“他不是。他半点武功也不会。连腿都抬不起来。你若将他往地上一推,他只能象一只蚯蚓似地满地乱爬。”龙泉轻蔑地扫了一眼慕容无风,却发现慕容无风也在盯着他,目光冷如天山顶上的万年寒冰。
龙泉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也见过各种各样的眼光。
但慕容无风的眼光却使他很不舒服。
那是一种彻底的漠然,带着一种刺骨的讥讽,却如远山上云雾般虚无飘渺。
然后他发现这个人虽是残废,坐着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头也抬得很高,保持一种很高贵,很傲然的姿势。他听了龙泉的一番话,毫无怒意,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
“腿抬不起来总比另一样东西抬不起来要好,龙先生,你说呢?”
他的话音一落,帐篷突然安静了下来。
安静得只听得见帐外的雪声。
再蠢的人都明白这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何况龙泉多年不近女色,对此,他身边的人早有各种各样的猜测。
荷衣的心已然吊在了嗓子眼上。她知道慕容无风绝不是个轻易受辱的人,但他至少该想一想说出这一句话的后果。
龙泉满脸通红地捏起了拳头,骨结咯呼作响,他的脑海里已然闪出了一百种折磨慕容无风的办法。
“还有你,”慕容无风对着龙海道:“你以为断了这只胳膊还能活很久吗?我妻子的剑上粹了毒,没有解药,你绝对活过不今天。”
龙海冷笑:“你小子以为我们是三岁的孩儿呢?敢在你爷爷面前诈人!”
“你若用内力同时冲撞‘俞海’和‘神泉’两穴,就会发现这两个穴道已然自动封闭。这便是中毒的症状。不信你可以试一试。”
龙海表面虽说不信,却不由得暗自运气轻轻地试了试那两个穴位,突觉天旋地转,浑身发软,竟“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龙泉目眦尽裂,突然大吼一声,将慕容无风从椅子上拖了下来,往地上猛地一掷,一只脚狠狠地踢在他的胸口上。
所有的人都听得见慕容无风肋骨断裂的声音。
然后他从火盆里拾起一只通红的烙铁,“哧”的一声,将烙铁捅在他的右肩上,道:“解药交出来!不然我杀了你!”
慕容无风咬着牙,忍着炙痛,脸上毫不变色:“即然要解药,你何不松开我的手?”
“你以为你逃得了么?”龙泉一剑挑开他手上的绳索,却将剑锋按在他的颈子上。
他的手心果然有一颗鲜红色的药丸。
龙泉伸过手去,刚要接过,慕容无风的手却突然一抬,将那药丸投入火盆之中!
龙泉怒吼道:“你……”他原本想一剑斩掉慕容无风的人头,却发现自己的手已经麻痹,接着便是一阵晕眩,身子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瞬时间,帐篷内的人除了荷衣,已全部倒了下去。
“无风!你……你醒一醒!”荷衣看着慕容无风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自已却被捆得好象是一个棕子,只得远远地叫了一声。
看着他方才的样子,她的心早已碎了。
她宁肯那个受折磨的人是她自己!她却知道方才慕容无风的一番努力,原本就是要引开龙氏兄弟对自己的注意力。
他一定受了很重的内伤。她叫了几声便停住,实在不忍心叫醒他。
那地上的人影却终于动了动,慢慢地向她爬了过来!
她手脚冰凉地看着他在地上艰苦地挪动着身子,担心得浑身发软,颤声道:“你慢些过来,别……别太使力!”
慕容无风听了,却担心帐外的人涌进来,方才自己的一番努力便成了白搭。咬着牙愈发加快速度,不顾身子伤痛,用力地爬到荷衣的身旁,用随手捡来的剑割开她的绳索。
“我已忘了我们还有一颗‘欢心’。”荷衣释然道。
慕容无风常要服用各种药丸,为了方便起见,荷衣便将所有日用防身的药丸都装在轮椅扶手上的一个小匣子里。方才慕容无风双手被绑,尤能勉强活动手指,便趁着说话的功夫将那颗荷衣原本到唐门救人时用剩下的“欢心”拿到手中。
“欢心”是云梦谷特制的迷药,药力却只能在火中方能挥发出来。
荷衣忙将慕容无风扶起来,伸手探入他衣内,检查伤势。手一触到胸口,他皱了皱眉,痛得冷汗淋漓。
“别动,你断了两根肋骨!”荷衣惊道。
“幸好……我是个大夫。”慕容无风喘着粗气,喀喀几声,手起鹘落地接好了自己胸中的断骨。
虽说如此,他还是忍不住“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荷衣凄然地看着他。
他胸口的烙伤惨不忍睹,苍促之间,荷衣只能匆忙地包扎起来。却将解药喂到倒在一旁的小傅口中。
过了片刻,小傅终于能站起来,两人便拾起了自己的兵刃。
喽罗们已然从门外涌了进来。
“你带着他走,我来断后。”小傅挥起刀,劈开一条血路,荷衣带着慕容无风便在他的护卫下,跳上了一匹马。正要策马狂奔,忽见前面一个黑影向她横掠过来,脚尖在空中轻轻一点,又如疾隼般地滑了过去,却是一掠十丈,跳到小傅身边。
顾十三。
荷衣倒抽一口凉气。她一直以为自己的轻功不错,而顾十三的身手之敏捷,动作之快之美,却似在她之上。
然后她便看见了他的剑。
她不得不承认除了陆渐风之外,这是她见过的最快最凌厉的剑。他的剑又窄又长,刺出去的时候,只看得见手腕闪动,却没有半分声响。不仅快,而且动作潇洒随意,每一招每一式都好象是春花秋月般地自然。
他挥剑的时候一直眯着眼,却根本没有看着他面前的人。荷衣怀疑他根本就不需要观察对手,仿佛他全身的感官都可以给他提示。
可是他使出的招式却绝对凌厉有效!
“你承认也罢,不承认也罢”托木尔来到荷衣的身边,道:“老顾的剑是我所见过的剑当中最快的。”
荷衣哼了一声,不服气地道:“是么?”
托木尔连忙改口:“当然,这是在我见到楚姑娘之前。嗯,你们俩个人有得一比。比的时候,莫忘了叫上我。”
说罢,他看了看慕容无风,又道:“林公子的伤势只怕不轻,那里有我们的马车,你先把他送到车上。我们需要你时,再来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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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衣将慕容无风送上马车时,他已昏迷了过去。
他的胸口高高地肿了起来。荷衣不敢移动他的身子,只得小心翼翼地用热水拭净他身上的血迹,复又涂上膏药,包扎起来。
替他盖好了被子,她便一动不动过守在他的身旁。
过了半个时辰,托木尔在车外道:“楚姑娘,货已然得手,我们这就出发了。”
无人答应。
顾十三掀开车帘,看见荷衣垂着头,不停地流泪。
他略微有些诧异。这女人的剑舞得并不比任何一个男人逊色。但她哭起来的样子,却象是一个十足的女人。
顾十三道:“他伤得很重?”
女人哽咽地道:“我不知道……他……他的呼吸不大对头。”
顾十三将马车喝住,跳进车内,手搭住慕容无风的脉门。
“你只能用一层内力。他只能承受这么多。”荷衣轻叹一声。
他的呼吸果然越来越弱,心跳也忽快忽慢,病势岌岌可危。
“马车震荡太大,他只怕受不了。”顾十三道,双眼环视四周,忽将地上铺着一张皮褥的四角用麻绳系牢,又将四根麻绳分别拴在两头车窗的挂钩上。
那张皮褥便紧绷着吊了起来,好象空中又多了一张床。
然后他便把慕容无风抱起来,放到吊床上。
“这样他会不会好受一些?”顾十三看着她,问道。
“多谢。”女人点点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微微地笑了笑。便坐到吊床边,轻轻握住慕容无风的手。
她笑的时候,长长的睫毛上满是泪珠。
顾十三忽然发现这女人的长相并不惊世骇俗,却有一幅很很动人,很妩媚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