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举行葬轧。可怜的老人的尸体安放在桌上,盖着寿被,四周点着蜡烛。餐厅里挤满了仆人。就要发引了。弗拉基米尔和另外三个仆人抬起了棺木。神父领头,教堂执事随后,唱起出殡的祷词。吉斯琴涅夫卡一代业主最后一次经过自己家宅的门槛。灵柩从树林里抬过。过了林子就是教堂。
天气晴朗寒冷。黄叶飘零。
出了村子,便看见吉斯琴涅夫卡木头教堂和老菩提树浓荫蔽日的墓地。那儿安葬了弗拉基米尔的母亲,在她的墓旁昨日挖了一个新墓穴。
教堂里挤满了吉斯琴涅夫卡的农民,他们前来向自己的主人最后一次敬礼。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站在唱诗台旁边。他不哭,也不祈祷,但脸色阴沉吓人。哀悼仪式已毕。弗拉基米尔首先走上前跟遗体道别,接着全体仆人也一一跟遗体道别。盖上棺材,钉上钉子。娘们放声嚎啕,男人不时拿拳头擦眼泪。弗拉基米尔和原来那三个仆人抬起灵柩去墓地,全村的人尾随在后。灵柩放进墓穴,在场的每人撒上一把土,墓穴填平,每人一鞠躬,然后回去。弗拉基米尔匆匆走了,赶到大伙儿的前头,在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里不见了。
叶戈洛夫娜以少东家的名义邀请神父和教堂全体人员赴丧礼宴会,声明少主人不能奉陪,于是,神父安东、神父太太费多托夫娜以及教堂执事便步行去主人的宅子,一路上跟叶戈洛夫娜谈论过世的主人乐善好施,又说到他的继承人来日恐怕凶多吉少。(特罗耶古洛夫的来访以及如何接待了他这件事,已经传遍四邻,本地政治家预言将有好戏看。)"在劫难逃呀!"神父太太说,"要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不做我们的主人,那才可惜哩!真是个好小伙子,没有二话。"
"不是他做我们的主人,还有谁呢?"叶戈洛夫娜抢着说,"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发脾气也是白费劲。他的对手可不是好惹的:我的小鹰会保卫自己,谢天谢地,还有他一批至亲好友会来帮忙。看他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头上长了几只角!我的格里沙就敢骂他:滚蛋!你这老狗!从院子里滚出去!他不也夹着尾巴溜了。"
"哎呀!叶戈洛夫娜!"教堂执事说,"你的格里沙走嘴了。万一不得已,我宁可去骂几声大主教,但决不敢向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瞟一眼。只要一看见他,就心惊肉跳,浑身冒汗,脊梁骨就自动发软,弯了下去……"
"人生如梦,万事皆空呀!"神父开口了,"将来也得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唱挽歌的,跟今日给安得列·加夫里洛维奇唱的一个样,只不过丧事办得阔气些,客人请得多一些罢了。上帝一视同仁!"
"唉!老爷子!我们本来也想把四邻都请来,可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不愿意。我们家一切都还充足,客是请得起的,但主人不愿意,叫我们怎么办?现在客人不多,包管你酒醉饭饱,亲爱的贵客!"
听此一番亲切的许诺,再加引起馋涎欲滴的油煎包子在等待他们,这几位交谈者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就这么顺顺当当走进主人的家,那儿餐桌上已经摆好杯盘,酒壶也捧上来了。
这时,弗拉基尔尔却钻进树林深处,一心要劳其筋骨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从而压制内心的悲恸。他一个劲向前走,不管有没有路。枝杈时时挂住他,扎他的脸,他的脚不时陷进泥潭——而他毫不在意。终于他走到一片周围长满了树的水洼旁边,一条小溪静静地流过残留些儿秋叶的树林中间。弗拉基米尔停住,在一个冰凉的土包上坐下,他心头,一个比一个更加阴森的念头纷至沓来……他深感自己孤立无援,来日阴云密布。跟特罗耶古洛夫为敌,必然带来新的灾难。他这一点点可怜的产业就会被剥夺而落入旁人手中——这一来,他便会一贫如洗。他久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瞅着小溪静静地流,带走几片败叶,他黯然伤神。领悟到人生亦复如此——莫不平凡地、静静地流逝。最后,他发觉天黑了,便站起身子寻路回家。但他还是在不大熟悉的林子里兜了好久的圈子,终于找到一条小路,直通他家的大门。
杜布罗夫斯基劈面碰见神父和教堂里的人。他想这是个不祥之兆,不由得闪过一劳,躲到一株树的背后。他们没有发现他,正热烈地交谈着,走过他身旁。
"你得远祸全身呀?"神父对他老伴说,"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管结果如何,不关你的事。"神父太太回答一句什么话,弗拉基米尔听不清。
快到家时,他看见一堆人——一群农民和仆人拥挤在主人的院子里。弗拉基米尔老远就听见人声嘈杂,有人在讲话。棚子旁边停了两部马车。台阶上站着几个穿制服的人,看来,他们在讲解什么事情。
"这是怎么回事?"他气冲冲地问迎面跑来的安东,"他们是什么人?要干什么?"
"哎呀!弗拉基米尔·安德列伊奇少爷!"老头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法院来人了。要强迫我们离开你,交给特罗耶古洛夫……"
弗拉基米尔垂下头,仆人们迎着不幸的少主人围拢来,"你是我们的父亲,"他们喊着,吻他的手,"除开你,我们不要别的主人,少爷,下命令吧!让我们跟法院的人干一场。宁可死,我们决不出卖你。"弗拉基米尔望着他们,心头激荡着异样的感情。"规规矩矩站着别动,"他对他们说,"我来跟当官的交涉。"——"快去交涉,少爷!"人群中好些人喊道,"叫这帮混蛋莫不要脸。"
弗拉基米尔走到官儿们跟前。沙巴什金头戴便帽,两手叉腰,一双眼睛不可一世地左右扫视。县警察局长是个大块头的汉子,五十来岁,脸膛通红,蓄了两撇唇须,他见到杜布罗夫斯基走近前来,咳嗽一声,沙喉咙开口说道:"就这么办,我向你们把刚才说过的话再重复一遍:按照县法院的判决,从现在起你们通通归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所有了,他的代理人沙巴什金先生就是这一位。你们通通要听从他的吩咐,而娘儿们可得好好爱他痛他,对付女人嘛,他可真有一手。"开了这句轻薄的玩笑,县警察局长大打哈哈,而沙巴什金和其他的随从也跟着笑了起来,弗拉基米尔憋了一腔怒火。"请问,这是怎么回事?"他装出冷漠的神情问那个快快活活的警察局长。"是这么回事,"莫测高深的官儿回答,"我们代表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前来接收田产,要求没有干系的外人立即滚蛋。"——"但是,我以为,你们不必先向我的农民讲,倒应当先对我讲,向地主本人宣布剥夺他的所有权……"——"你是什么人?"沙巴什金插嘴,傲慢不逊地上下打量他。"原先的地主安德列·加夫里洛维奇·杜布罗夫斯基上帝召了他去,已经死了,我们不认识您,也不想认识您。"
"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我们的少主人。"人群中有人说。
"是谁胆敢胡说,"警察局长大显威风地说,"算什么主人?这个弗拉基米尔·安德列耶维奇是什么人?你们的主人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特罗耶古洛夫。听见吗,糊涂虫?"
"没那回事。"同一个声音说。
"简直反了!"警察局长大叫,"喂!村长,过来!"
村长走上前。
"马上搜查,看谁胆敢跟老子顶嘴,看老子揍他!"
村长问群众:是谁说的?都不吭声,靠后几排随即叽叽喳喳,那声音越来越大,一下子变成惊心动魄的喊叫。警察局长压低喉咙想来安抚。"干吗老瞅着他们,"几个家奴喊叫,"弟兄们!狠狠地揍!"群众都动起来了。沙巴什金和其他官员赶忙钻进门厅里,闩上门。
"弟兄们!把他们捆起来!"刚才发话的那个声音又喊道。群众蜂拥而上……"别动!"杜布罗夫斯基大吼一声。"傻瓜!你们要干什么?会毁了你们自己,也毁了我。赶快回家去,让我清静清静。不要怕,皇上慈悲为怀,我会去求他,他会替咱们伸冤的。我们全都是他的孩子。要是你们闹事和无法无天,他怎么能够保护你们呢?"
年青的杜布罗夫斯基的几句话,他那洪亮的声音和庄重的气派产生了预期的效果。人群静下来,接着走散——院子空了。官儿们乖乖地坐在门厅里。最后,沙巴什金蹑手蹑脚推开门,走上台阶,自卑自贱地向杜布罗夫斯基连连几个鞠躬,感激他好心的庇护。弗拉基米尔鄙夷地听他说完,一句话也不屑于回答。"我们打算,"陪审员接着说,"恳求阁下允许我们就在这儿过一夜。因为天黑了,您的农民可能在路上袭击我们。请您做做好事!吩咐在客厅里铺些干草也行,明天一黑早,我们就走。"
"随你便,"杜布罗夫斯基干巴巴地回答,"我可不是这儿的主人了。"说了这话,他便走进父亲的房间,随手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