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床上整整又休息了两日,云梦谷的大夫们发现慕容无风的生活已开始完全正常。头十天,他每天的工作都超过了四个时辰。
大家当然知道,他能恢复得那么快,全是因为他院子里的那个女人。
起床后的第一时辰,荷衣开始逼着他练功。
“一定要练么?”头一天早上,慕容无风斜倚在床上,不情愿地道。
他于是发现自己被荷衣推到院子里的一株梨花树下。
梨花树下原本有一张木桌,四把椅子,原是用来下棋的。
她却在上面放上了一个蒲团,让他盘腿坐于其上。
女人板着脸,背着手,一副很凶的样子。
她的手上只差没有一根鞭子。
“今天你的真气开始走第一条线,手阳明经从‘商阳’始,至喉,至手太阴肺经,至‘中府’然后至‘少商’为止。”
所谓“真气”,其实不过是荷衣输入到他体内的一些真气而已。
在身体极度虚弱的头几天,他全靠着荷衣早晨输给他的一点真气坚持着一整天的工作。
不过他必竟是青年人,虽然体弱多病,身子多少还有些体力。
加之他一直过着一种饮食节制,有规律的生活。也有足够的财力服食各种昴贵的药物。
是以他的体力渐渐恢复,开始有了一些精力。
练着练着,荷衣的心中却开始有些发毛。
她原本指望这些功夫对慕容无风的身体多少有些助益,却发现他的进展极度缓慢。
资质最差的人一天之内都可以打通的穴道,他三四天练习下来还是闭阻如故。
他的身体远比她所想象的要差得多。身上的经脉阻滞,竟是先天残损之象,远非后天的努力可以改进。
最糟糕的是,他用来打通经脉的气力总要远远大于经胲脉畅通后所增添的气力。结果往往是增源不多,反而内耗加剧。
没有人可以帮他,因为他的心脉薄弱,无法承受更强的外力。
所以练习到第四天,荷衣只好要他停止,而改教他最基本的静坐吐纳功夫。
她知道,如果坚持练习下去,第一个受害人很可能是他自己。
但她什么也没有解释。
自然,慕容无风什么都知道。
她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如此不热心了。
他是大夫,对自己的身体了如指掌。
可他不愿拂了她的好意。
每思及此,荷衣的心中常常泛起一阵莫名的悲伤。
十天里,慕容无风总是在黄昏时分准时回院,每天晚上他都陪着荷衣,要么柱着拐杖,扶着廊沿在院子里散步,要么干脆出谷,去神农镇逛街。
剩余的时间,他或者阅读医案,或者教荷衣习字。
荷衣无事,便在一旁替他研墨。
她认得的字不多,慕容无风常常便把每天所读的医案中任抽出一张来,叫她辨读。
荷衣便会把头凑过去,扒在桌上,绞尽脑汁地辨认着一行行的蝇头小楷。
他喜欢在一旁看着她痛苦地思索,然后看着她突然跳起来,好象大获全胜般地叫道:
“这个字!这个字我认得!”
慕容无风连忙找出一张纸,将她认得的字抄录下来。十天下来,他得出了一个结论,除了最最常用的字之外,如果一个字的笔划超过了七划,荷衣就基本上不认得了。
可是荷衣却知道慕容无风很有学问,因为外界里都传说他是少年天才,博闻强记,若不是身子残疾,他只怕早已象他那几位显赫的祖先做了朝廷的大官。
她却一点也不明白除了医术之外,他的学问究竟在哪里。
因为其一,慕容无风从不在她面前吟诗弄句,说的全是她听得懂的大白话。其二,倘若他有事晚归,差人送来的字条荷衣也全看得懂。因为上面写的每个字绝对不多于七划。其三,他从不在她面前谈论医务,却喜欢听荷衣讲各种各样的江湖故事。其四,他有一个巨大的藏书室,里面似乎有成千上万册的图书,他却几乎从来不进去。
所以荷衣自己得出的结论是,慕容无风其实和她自己一样,其实是一点也不喜欢读书的。
在她看来,有学问的人说话从来都是半文半白,旁征博引,生怕别人不知道他读过书的。而有学问的人写出来的东西,则一定要让平常的人看不懂,否则何以知道学问来之不易?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不禁有些替慕容无风难过。
以他的智能和毅力,倘若他的身子和常人一样,他只怕早已纵横江湖,成了一名不折不扣的大侠。
有一次,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无风,你很有学问么?”
慕容无风连想都没想,就答道:“没有。”
到了第十一日,慕容无风开始忙了起来。这一夜,他有一个棘手的病人,因此留在吴大夫的诊室里通宵未归。
荷衣顿时感到一种平生从未尝过的冷清。
她原本在江湖上长年流浪,一向是在荒郊野外倒头就可以入睡的。
和他在一起不过十来天,她已觉得一刻也离不开他。
这一夜,她辗转反侧,担心他的身体,听着走廊的动静,盼着他回来。在期盼之中,她破晓时分方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十二日,慕容无风仍没有回院。只是托人传话,说他那个病人没有起色,可能要晚一些回来。
她于是又在焦虑不安之中过了一宿。
人们传说慕容无风曾有七天七夜不休息,守在一个病人身边的记录。一旦遇有疑难绝症,他常常比他所有的学生都能熬夜。
可是,他的身体……
快到黄昏的时候,慕容无风还没有回来。荷衣终于着急了起来。
好在她知道吴大夫的诊室在一个粉刷一新的院子里,离竹梧院并不远。
院门紧闭。
荷衣在门外躇踌半晌,终于敲了敲门。
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十五岁的少女缓缓地打开门。
女孩子穿著一件淡黄色的衫子,质料很考究,脖子上的珍珠闪闪发光,手腕上的金镯子和玉镯子套在一处,叮当作响。她显然不是吴悠。不过,她看上去似乎很不高兴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扰。
“姑娘是哪个院子的?有什么事么?”她堵住门,问道。
荷衣微微一笑,道:“我……我找慕容谷主。”
“现在人人谁都找他,不过先生没空。方才我已挡了一拨,就连陈大夫院子里的小环来了说有急事,他都不见。”女孩干净利落地道。
“我……我……”荷衣原本想说她是荷衣,想了想,又觉得如此说来不过是自找没趣。便道:“我不急着见他,只是……只是在诊室外面等着他就可以了。”
女孩子匆匆地将她打量了一番,似乎没有时间应付她,便将门拉开一角,道:“你愿意等,那就等罢。”
诊室就在离大门不远处,黄衫女孩将她带到诊室之外的报厦,便忙着侍候诊室里面的人去了。
室内里传来一阵喁喁的人声。一个男声道:“学生以为,此症风自内出,本无可逐。痰因虚动,亦不必消,只补脾土即可。”
然后有人七嘴八舌的在一旁道:“左脉浮洪,右脉尚和,这是痰热之症,但发搐如此之久,是肺兼旺位,肝不为任,当用泻肝汤与地黄丸补肾。”
“胡来胡来,如若方才不用地黄,她还不至吐泻发搐。”
此人一说胡来,又是一片喁喁反对之声。
只听得慕容无风道:“吴大夫怎么说?”
吴悠道:“学生觉得所有的法子都试过了,却不见起色,实在不行,只怕……只怕……要下重剂。”
慕容无风沉吟半晌,道:“重剂固然取效极快,只是她现在脉如蛛丝,虚弱已极,不可妄为。或许针灸可行。把针拿过来。”
听见他的声音沈稳安定,荷衣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环目四望,却见抱厦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个双目红肿,头发散乱,喃喃自语的少妇。一看便知,她是那个病人的亲属。荷衣见她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替她难过,便坐到她的身边,轻轻安慰道:“大嫂,别着急,谷里最好的大夫都在这里,她不会有事的。”
少妇转过脸来,神情恍惚,仿佛念经一般地道:“……不会有事……不会有事,我的米米不会有事。”
荷衣握着她发抖的手,道:“她是你的孩子?”
少妇点点头。
“调皮么?”她想找些轻松的话题。
“不……不知道,她还太小……如果长得大的话……是妈妈的乖乖孩儿,一定不调皮。”少妇喃喃地道:“我给她喂奶,喂得好好的,她突然……突然就浑身抽搐了起来。”
荷衣只觉头顶上“嗡”的一声,思绪纷至沓来,颤声道:“她……她有多大?”
“一个月,我的月子还没坐完呢。”少妇忽然呜呜地哭了起来:“她一直都很乖,不吵也不闹,我还和她爹爹说,咱们的孩儿可不是夜哭郎……想不到……想不到……”她一伤心,话竟再也说不下去。
荷衣怔怔地呆住。脑内一片茫然,泪水忽然涌了出来。不由得哽咽着道:“我也有一个这么样的女孩儿,她……她没福,已经死了。”
正说着,室内忽然传来婴儿的大声哭叫之声,那少妇便如发了狂一般地冲了进去,扑通一声便在慕容无风面前跪下来,哭道:“大夫,你行行好,救救她吧!我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你要我的血,你要我的命,我都可以给你!只求你救救她!救救她!我好不易有了这个孩儿,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说罢,不顾众人相拦,便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慕容无风将她扶起,神色定然地道:“这孩子虽有危险,目前尚有法子可想。且如今的情形比之昨日,已大有转机。夫人请到外面略坐片刻,我们自当全力以赴。”
他的手下,躺着一个浑身发紫的女婴,奄奄一息,身上插满了银针。却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苏醒,正声嘶力竭地哭叫着。
他抬起头,正想再说两句安慰的话,却突然发现荷衣不知什么时候已出现在了那少妇的身后,双目直勾勾地盯着那婴儿,神色苍白,泪流满面。
他的心突然一紧。
所有的人都发现诊室里不知何时进来了一个陌生的女人。
“荷衣。”仿佛已有不祥之感,慕容无风看着她的神情大为紧张。
陌生的女人倚着门柱,浑身不停地发抖。
“当时……当时我也这般地求你……你为什么这么狠心?不肯救她?”她泪珠滚滚而落。
“我……”
“难道她不是你的孩儿,不值得你心疼?”
“……”
“慕容无风!你好狠心!我恨你!我恨你!”她忽然尖叫道:“是你杀了她!是你!是你!你就是凶手!你杀了我的孩子,你不是大夫!你是凶手!慕容无风!你不是人!我永远永远也不要理你!”
他呆呆地看着她冲了出去。
所有的人,连同那婴儿,突然间都沉默了下来。
几个大夫偷觑着慕容无风,却都不敢说话。
他的背挺得笔直,一双苍白的手忽然攥紧,青筋暴现。
过了一会儿,他才吐出一口气,缓缓地道:“方才我那一针插在了哪里?”
“禀先生,是在‘地仓’穴。”吴悠轻轻地道。
他点点头,道:“继续。……先试‘申脉’,然后是‘少商’,‘下关’,‘天井’。”
几个人仿佛回过神一般地抓住婴儿的小腿,好让慕容无风在穴位上捻针。
打仗般地忙了一夜,又观察了一整个白天,次日傍晚,婴儿终于停止抽搐,平静了下来。
他独自索然地回到了院子里。
轮椅在游廊的地毯上行动甚缓。
黄昏中,院子里宿雨初晴,梨花满地。
几滴竹露冷冷地滴到腿上,打湿了他的衣襟。
忽然想起自己穿著的,正是那天她用来擦眼泪的衣裳。
她不像是一个爱哭的女人,在他面前,却哭了很多次。
每一次都哭得那么伤心。
他不禁苦笑。
难道自己真的是她的克星?
他吃力地转了个方向,将自己移入书房之内。
屋子里一片空荡。
第一次,他忽然觉得,自己的书房有些过份地宽敞。
砚盘里,还留着她研过的墨。
几张素笺,是她习的字。
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边还放着一件她刚刚洗好的衣裳。
每一次走的时候,她总是留下了她的剑和她的包袱。
一生气,所有的东西对她而言,都可以不要。
枕头上还残留着她的气息,几根长长的黑发,散落在枕边。
他拾起掉在地上的剑,拔出来,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心头涌起了无限的情绪。
一失神,手指上不小心划出了一道伤口。
血点点地滴下来。滴在他的衣襟上。
他打开床头的小柜,草草地涂了些药。
神情恍惚中,他将身子挪到床上,也许是太累,也是伤心,他忽觉心痛如绞,冷汗簌簌直下。
药丸四处都有。他胡乱地抓了一把送入嘴中。
谢停云出动了一大群人,找了一整个晚上,楚荷衣踪影全无,访遍所有的码头才知她一日前已买舟东下。次日清晨,他回竹梧院复命时,很吃惊地发现慕容无风已坐在书房里。
他居然一夜未眠,批改完了积留在桌上的所有医案。
他的神色平静,虽然面容疲倦,却似已从病中恢复了过来。
“没找到?”他开门见山地道。
谢停云摇摇头:“楚姑娘一日之前已乘舟离开了神农镇。”
“去了哪里?”
“她没说。那只船的终点是江宁。现在还没有回来。不过,这位老太太说,她有楚姑娘的消息,不过她只能说给你听,而且要三百两银子。”
“哦?”慕容无风偏过头,看了看谢停云身后的人。
他一看便怔住了。
这个人是崔婆婆。
“崔婆婆,请坐。”谢停云退出门外之后,他指了指面前的一把椅子,很客气地道。
老太太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显然在这间豪华的书房里感到十分地不自在。
“请用茶。”他又指了指她面前的一个精致的茶盅。
崔婆婆摆摆手,道:“多谢,我只说几句话就走。”
“婆婆见过楚姑娘?”
“嗯,不过不是最近,是一个月以前。”
“一个月以前?”他有些吃惊地道。因为荷衣告诉他,一个月前,她在武当山。
“她向我要了一些‘清风散’。”
他的脸顿时一阵发青,胸口又开始绞痛了起来。‘清风散’是坊间劣制的堕胎药。专门流行于稳婆之手。
“接着说。”他强行镇定着自己。
“她买了一包,问我管不管用?我说大多数时候管用,有时候也不管用。她于是又买了一包。后来我陪着她到了永昌客栈,还是那个房间。这一回,可不象上回那么顺当,她……她很苦。”
他的神色苍白地听着她说完,吩咐谢停云将老太太送了出去。
那一夜的情景,又浮现在他的眼前。
举着柴刀的猎户,呻吟,搏斗,赤裸的荷衣……地狱,一切都变成了地狱。
“是我害了你。”他喃喃地道:“是我害了你”。
“谷主,我扶你歇一会儿。”谢停云打了一个转回来,看见慕容无风双目发直,神情大变,不由得慌了神。将他抱到床上,唤道:“谷主,谷主,你没事罢?”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回过神来,闭着眼,喘着气道:“你不用去找楚姑娘,她离开……离开了我,只会过得……过得更好。”说罢,胸中一痛,“哇”地一声,一口血喷了出来,全洒在雪白的床单上。
他昏昏沉沉地在床子躺三日,又开始了正常的医务。只不过这一次他似乎已全神贯注地埋首于医务当中,将自己弄得无比忙碌。
他不再笑,话也越来越少。竟比从前更加沉默。他又回到了往日郁郁寡欢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