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米迦勒大人的故乡?”车上有个人愕然地问——在社团的传说里,那个战死在“白之月”的大天使长身上笼罩着一种光辉,令所有人敬仰。然而,他的故乡看起来却如此普通,令人想起在没有成为上帝的子民以前,童年及少年时期的他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孩子。
“难道你以为他是在伊甸园里诞生的么?”加百利扔了一块巧克力到嘴里,眼看即将进入小区,转头对车上那个唯一的中国人道,“南派,等下用你的身份证登记迁入——对了,你到底叫什么?”
“南派。”那个人挠了挠头,比划了下,“江南的南,苹果派的派。”
然而当他摸出身份证时,上面却赫然写着“陆琪”两个字。面对同伴们询问的眼光,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又挠了挠头:“你们做完了事就该回总部了,我还得留在中国混呢,不得不小心点儿……嘿嘿,100块钱做的假证。就是砍价太狠了,所以给了个女人名字的证。”
甘比驾车缓缓靠近,一车人屏息等待着,隐约透着紧张的意味。当车开到小区门口的时候,他们却意外地发现岗亭空空如也,门卫不知去了何处。
“感谢上帝!这下不用出动这个假证贩子了。”加百列在副驾驶座上嘀咕着,用牙齿扯下了右手上的手套。她的右手比左手白很多,显然是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虎口上有一个朱红色的文身,仿佛一个抽象画派的飞鸟。她轻轻对着那个文身吹了一口气,抬起手遥遥一点,小区门口横放的保险杠无声地自动抬起了。
“进去吧,青河苑16幢。”加百列看着资料,头也不抬地道,“应该是小区最东边端头的那一套。”
“不对头。”忽然间,旁边有人说了一句。那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子,在暮色渐起的时候,他也没有摘下眼镜,在车上一直保持着沉默,此刻忽然开口:“停一下!”
凯迪拉克戛然而止,甘比回头看着他。
“怎么了?”加百列也停止咀嚼巧克力了。
“没有一个人,”那个带着墨镜的男子低声道,他摘下了眼镜,没有瞳仁的眼球惨白一片,周围有淡淡的蓝色血管凸起,蔓延向颅脑,显得非常诡异,“整个小区没有一个人——我已经把‘界’扩展到最大了,还是找不到一个人。”
一车的人侧耳聆听,果然,除了风的声音,这个小区寂静异常。没有人声,没有狗吠,甚至连空调外机这种生活常备品的声音都没有,仿佛一个被停止了时间的死域。
“是啊,”甘比握着方向盘的手有些僵硬,下意识地咬着下嘴唇,“这一路开进来,路上没有见到一个人,连条猫狗都没有。难道这里的人全部都……”然而,仿佛是为了反驳他这句话,寂静的暮色里忽然传出了钢琴声。琴声悠扬,从绿荫里飘来,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茶花女》选段。”另一个成员喃喃着。
“是有声音,但奇怪的是这幢房子里还是感觉不到丝毫生气。”墨镜男低声一字一句地道,“那架钢琴像是自己在弹奏一样。”
“我们来晚了么?”有个人终于开口,“他们比我们更早一步到了这里!”
“但至少他们还没来得及从这里离开。”加百列冷冷地接了一句,指了指那一幢暮色里的小楼,“神父说过,必须要找到这个叫欧阳芷青的中国女人!”钢琴声还在继续,她顿了顿,道,“据说那个女人是个钢琴教师。”在那样的琴声里,每个人的眼神都亮了,仿佛抽出了鞘的刀。手指无声地转动着,将一枚一枚戒指转到正面,每一颗宝石都在暗淡的暮色里闪着光,那是力量在急剧聚集、时刻准备战斗的象征。
“我去看看。”加百列说了一句,便拉开了车门,“你们先探探周围的情况。”
那辆凯迪拉克没有熄火,保持着引擎启动的状态,除了司机甘比之外,车上所有人都训练有素地散开了,各自下来,两人一组分成了三个小队。
“我……我还是待在车上算了。”那个叫南派的中国男子看了看寂静如死的周围,喃喃着,“太吓人了……这里怎么变成了鬼村,一个人都没有了?”
“应该是进入了他们的‘界’吧,怪不得我前几遍开的时候从没见过那个路牌,你没有这方面的资历,不过是来当地陪的,还是在这里待着比较安全。”甘比一边说着一边从座位下抽出了一把雪亮的枪,单手搁在了方向盘上——那居然是一把狙击枪,“来,我们换一下位置,”他对一边的南派道,“你来开车,保持引擎不熄就行。”
“你这是干吗?”对方吃惊。
“你以为我只会开车么?”菲律宾人冷笑起来,将一颗颗子弹装入膛里。那些子弹形状怪异,每一颗都是银质的,外壳上绘满了奇特的符咒,“我是个猎人,懂么?猎人!”他说着,将眼睛凑近了瞄准镜,镜头里闪现出那幢小楼二层的窗户,翻飞的帘幕后房间黑沉沉的,没有一个人。凄凉美妙的钢琴声还在继续传出。
加百列空着手,独自走进了一条幽静的小路,走向昔年米迦勒生活过的地方——这是一片老式住宅区,三层的小楼,每一家都是独门独户,用原木的栅栏围着一小块绿地,倒是大城市里少见的奢侈。
她一直走,直到小路的尽头——青河苑16幢。那是一幢外面爬满了藤蔓的小楼,在夏日浓荫的掩映下显得分外古老和冷清。她停下来,站在围墙外看了看那幢楼,眉头微微蹙起——陈旧却整洁的房间,落地的白色纱帘,爬满窗户的蔷薇花,窗下有一架钢琴。一切都似乎是在照片上看到的模样。
是10年前,还是13年前?
那时候米迦勒还活着,她还拥有另外一个名字:薇薇安。出身于希腊克里特岛上一个虔诚的牧师家庭,然而天性叛逆的她却在接触《死海古卷》后开始质疑梵蒂冈的教义,觉得《圣经》的记载并非真正的真实。聪慧大胆的她开始了普通人不会去进行的种种探求,直到一步步靠近核心。
终于有一天,在潜入圣殿时她的天赋异能被龚格尔神父发现了,让她加入了克兰社团,指派她去跟随大天使长米迦勒大人进行训练。
然而她足足学了一年,却连最基本的“天使之翼”都无法完成,导致社团所有人都对神父的眼光产生了怀疑。这个少女,真的如神父所说是个天才么?而唯独那个来自东方的黑发男子是如此的温柔和耐心,对始终无法完成全部课程的少女从不呵斥。为了他,她拼尽了全力去训练,日夜都不休息,甚至开始学习艰深的中文,虽然她的发音经常令他忍俊不禁。这样的日子,是她少女时代记忆里最美丽的片段。直到某一日的午后,她偷偷地在他的皮夹里看到了一张珍藏的照片。那上面是一幢爬满了青青藤蔓的小楼,白色的窗帘后,一个东方女子倚靠在钢琴旁,黑发如瀑,凝视着窗外的一朵绽开的蔷薇,怀里抱着一个初生的女婴,美丽如圣母玛利亚,“青和蓝,Forever Love。”她记得米迦勒在照片的背后这么写道。那一刻,她无声地哭泣起来,灼热的泪水大颗地掉落——是的,他一直不知道,如此聪明的她为什么总是通不过测试,一次一次地被打回来重修,甚至连最基本的展开双翼飞翔都做不到,而那不过只是因为她不愿意离开他的身边。在他回来之前,她慌乱地将照片重新塞回了皮夹,原样放好,然而被泪水模糊的字迹却再也无法复原。她惴惴不安,不知道他是否有发现,也从未敢开口问。幸好他似乎没有发现照片被人动过的事情,还是如同平日一样地教导她,态度越发温和。然而,在那以后,她却真真正正地再也不能飞翔了。仿佛有极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心上,17岁的少女无法集中精神,无法释放自己,试飞的时候一次又一次地从高处摔下来。她遍体鳞伤,却倔强地忍住不哭。“好了,不要再试了。”他心疼地抱起她,安慰道,“跳过飞翔课吧,我们接着学剑术课和灵能课。放心,就算不能飞,你一样会是最优秀的战士!”那一刻,她终于抱着他的脖子,放声痛哭。他以为她疼痛难忍,焦急地抱着她冲向了医疗室。他的关切和温柔反而让她心如刀割——在他眼里,对她的爱是如父如兄的吧?他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为什么而哭泣,哪怕她把心挖出来双手递给他,他也不会收下吧?
“没有骨折呀!”当米迦勒离开后,在社团的医疗室里,和她同龄的拉斐尔愕然地问,“你一直捂着肋骨做什么?装疼么?现在你的教官走了,不用装了。”
“闭嘴!”她仿佛被人窥破了心事,恶狠狠地叱骂。
拉斐尔看了她一眼,忽然明白了什么,笑了起来:“哦哦,我知道了!放心吧,我不会告诉米迦勒的!”少年笑嘻嘻的,然而眼神深处却难掩地掠过一丝失望,“不过,米迦勒他好像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你可要做好准备哦。”
“准备?”她茫然地问。
“真正受伤的准备呀!”拉斐尔笑了起来,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耸了耸肩,“到时候来这儿吧,英俊的我可以为你包扎伤口哦!”
“滚!”她愤愤地道,为心事被人窥破而面红耳赤。
但这一段忐忑不安的日子没有过多久,很快,在随之而来的那一场大战里,身为大天使长的米迦勒带领社团的精英远赴洪都拉斯,穿越蓝洞去往异世界的神庙——那是一场社团成立以来前所未有的战争,危险无比。
在离开之前,他拥抱了这个一直不能出师的笨拙少女,像父兄一样亲吻她的额头,低声祝福:“薇薇安,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你终究会展翅飞向天空,成为最强的战士。不要放弃,将来你会像我一样地战斗。”
不要放弃?17岁的她在这个东方男子的怀里微微颤抖,咬着牙,没有让眼泪掉下来。她为什么要飞向天空呢?即便那里有上帝,即使那里是永生的乐园……可她只想现在这一刻永远停顿,自己永远在他的怀抱里,哪怕永生做一个平庸的凡人!
然而,这是一个再也无法实现的奢望。
二十多天后,他消失在了蓝洞的尽头。失魂落魄的拉斐尔从洪都拉斯带回了一枚断裂的指环给她,作为永恒的纪念。而那枚指环内圈也刻着同样的字样:青和蓝,Forever Love。
那些字,如烙印一样,时时刻刻灼烧着她的灵魂。
那之后,她再也无法飞翔,但是其他的各项技能却突飞猛进,令整个社团刮目相看。很快,能力卓越、进步迅速的她在22岁那年晋升为四大天使长,获得了“加百列”的称号,从此那个叫薇薇安的青涩少女渐渐无人知晓。然而十多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他,思念到,每一夜不醉不眠。
加百列茫茫然地走在这个空无一人的社区,仿佛走在自己的回忆里,每一步都触发着她对昔年的种种回忆,锥心刺骨——钢琴声近在耳畔了。
“每一幢房子都是空的,没有一个人,无论活人还是死人。”耳麦里传来的墨镜男的声音把她惊醒,“这个地方很古怪,为了安全起见,我请求暂时撤退。”
“为什么?既然已经来了,我们不能轻易撤退。”她已经推开了小花园的门,走到了门廊下——花园不大,但种满了各色花木,错落有致,显然主人是一个很细致而又有耐心的人。她沿着小径走,慢慢开始警惕。
“天快黑了,这对我们很不利。”墨镜男的声音有些沉重,“我有很不好的预感。”
“别太紧张,我们这次带来了‘Blue Hope’,世界十大名钻之一,有足够的能量来源。”她已经走到了门廊下,眼神渐渐坚定,“而且,如果这个地方是死域,我们既然已经进来了,少不得要硬碰硬地来一场……”说到这里,她抬起右手,敲响了门。
“我进去了,你们在周围布置好结界,然后来和我会合。”她最后对耳麦那一边的同伴道。她伸手,门虚掩着,而楼上的琴声依旧如行云流水般传来,不曾有片刻的停歇。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进去,用生涩的中文开口:“欧阳芷青女士在家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