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他什么也不会说,我当然也什么都不会说。就这样,挺美——
章小引
爸爸走过来,他拥抱了我。但我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话,他就被别的人一把拉走了。
只留下叶小弥站在我面前,冲我一笑说:“嗨,小引,我们又见面了。”
那么冷的天,她却穿着很漂亮的紫色旗袍,披着一块看上去很昂贵的纯白色的毛披肩,金色的眼影,高挽的长发,美得一塌糊涂。见我盯着她发愣,她把我一推说:“快走啦快走啦要开场啦!”
我就这样被她推回大厅,她一边走一边问我说:“你一个人来的?”
“我妈也在。”我恶作剧地说,“不是说家属都请嘛,怎么不见你男朋友?”
“男朋友不算家属。”她咯咯地笑,“再说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你要当心。女人太美了不一定好嫁哦,”我笑笑地用尽量口气轻松地说:“是你去机场接我爸爸的么?”
“是。”叶小弥说:“我送一个客户,刚好接到章总。”
“哦。”我指指那边:“瞧,那是我妈,坐在窗下的那个。”
“哇,很有气质呢。”叶小弥点点我的鼻子说:“还有啊,你别吓我,我要是嫁不出去啊你将来也嫁不出去,谁叫你比我还漂亮呢!”
我讨厌她这种把我当小孩子的动作,把头扭开了,她的恭维我也不喜欢,与是挥手与她再见。
我刚走到妈妈身边她就问我说:“和你说话的那个女孩子是谁呀?你怎么会认识?”
“爸爸的同事,偶尔见过一面。”说完了,我担心地看妈妈一眼,可是她好像什么表情也没有,我暗中祈祷她不要也看出来什么不对劲才好。
一个韩国的老头发完言后,爸爸就上场讲话了,老爸的风度真是无懈可击,英文韩文中文,样样讲得滴水不漏。我由衷地对妈妈说:“瞧我爸多棒!”
“还行。”妈妈挺得意的。
“可是他陪我们的时间太少了,”我转头问妈妈说,“老妈,你会不会希望爸爸平凡普通一点,陪我们的时间多一点呢?”
“嘿!都会问这么深奥的问题了!”她并不正面答我。
“说呀,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爸爸?”我穷追不舍。
妈妈的回答等于没回答,她说:“只要是你爸爸,怎么样我都喜欢。”
就在此时,我看到了叶小弥,她站在离爸爸很近的地方,正在用她的手机替爸爸照相。看着她对着我爸爸一阵乱拍,我恨不得冲上前去抢过她的手机踩得稀烂,可是妈妈在身边,这是一个和爸爸团聚的快乐的圣诞夜,我不能破坏这种快乐,我只能忍,忍了再忍。
爸爸终于讲完话,他下了台,直向我和妈妈走来,走近了,伸出双臂抱抱我和妈妈说:“夫人,闺女,圣诞快乐!想吃什么想喝什么吩咐一声,我来替你们服务!”
“橙汁。”我毫不客气。
“红酒。”老妈浪漫得不行。
“遵命!”爸爸说:“马上就到!”又对我说:“去,替弄点好吃的点心来!”
我拿着盘子去夹小点心,冤家路窄,旁边就是叶小弥,她说:“女孩子要少吃甜点,不然会胖的哦。”
“那你为什么吃?”
“呵。”她笑了,“我觉得自己不够胖啊。”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美?”我问她。
她也许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把一个淡红色的花型小蛋糕放到盘子里,说:“也许吧,等你长大,你就会明白美是一种感觉,只忠实于自己,这对女人来说很重要。”
“你为什么要替我爸爸拍照?”我单刀直入地问她。
她微笑着看了一眼,然后说:“你多像我十六岁的时候,敏感多疑。浑身充满斗志。”说完,她根本就不屑再与我过招,端着她的盘子走开了。可是走了两步她又折了回来,朝我眨眨眼说:“或许,我们可以聊聊?”
我跟着她来到一个没人的桌子边坐下,她往嘴里优雅地放进一声蛋糕说:“其实,你根本不用担心什么,什么也不会发生的。”
“你是不是很喜欢我爸爸?”
“是。”她毫不避讳地说,“优秀的男人谁都会喜欢。”
“你不觉得自己很无耻吗?”我问她。
“一点也不。”她居然笑起来,笑得我快要疯掉,然后她说:“小引,第一次见你就从你的眼里看到敌意,其实大可不必,我们可以做好朋友,你要相信我,我不会做那种你想象中的事情。要知道在你这样的年纪,幻想就足矣让你发疯,还是少乱想为妙。”
我恨透了她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仿佛洞悉我内心一切的该死的骄傲。
在脸上挤出一抹微笑后我对她说:“你的披肩真漂亮,能给我看看吗?”
“好。”她随手就揭下来递到我手里。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中盘子里的蛋糕倾倒在她的披肩上,蛋糕是巧克力的,我用力一拖,在上面拖出一条粗鲁而难看的线条来,然后我装作惊慌的样子说道:“真是对不起,你瞧,我是故意的!”
说完,我扬长而去。
那晚回到家里已经近一点钟。妈妈说爸爸一定很累了,催着他先去洗澡。我进了自己的小屋,刚进去妈妈就紧跟着走了进来,并关上了门,对我说:“我都看到了。”
“看到什么?”我心里一惊。
“你故意弄脏人家的披肩。”
我低着头不敢说话。
“为什么?”妈妈说,“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很不好!”
“我讨厌她。”我说,“她以为她自己漂亮,觉得自己了不起。”
“她的确漂亮,而且比你有修养。”妈妈说。
“你有没有搞错!”我终于脱口而出:“难道你看不出她对爸爸有好感吗?”
“那多好,说明你爸爸出色啊!”
我怀疑我妈脑子出了问题,我说:“这种事你怎么可以掉以轻心,你难道一点儿也不感到害怕吗?”
“小引。”妈妈走近我,把手放到我肩上:“有一天你会明白,爱一个人,就要充分地信任他。爱他,信任他,才会美好。”
“我不懂。”我说。
“买一个披肩赔人家,或者是负责替别人干洗,随你。自己做的错事要自己负责。”妈妈的声音温柔而不容拒绝。
说完,她吻了吻我的额头,转身出去了。
我心里乱七八糟的,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信箱里躺着一封信,是大D的。他没有食言,他真的送我Flash啦。还有一封信,信里说:打电话祝你圣诞快乐,可是你不在家,做的第一个Flash送给你,希望你会喜欢。
附件的名称叫“花糖纸。”
我迅速地点开它,好像是神秘园的音乐,在夜里空灵地响起,温柔地击中我内心的深处。画面上,是一张张美丽的花糖纸在不断地翻飞,每一张都是手绘的作品,我一眼就看出,那是大D的杰作。我的眼睛潮湿起来,画这么多张糖纸,做这么漂亮的Flash,一定花了他不少的时间吧。画面的最后,跳出来两行小字:
送给小引。
就这样,什么也不用说,挺美。
我用潮湿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看着那些字默默地淡去再重新地清晰又再默默的淡去,激动得差一点喘不过气来。
我给大D回了一封信,信上只有五个字:我想我明白。
我没有骗大D,我是真的明白。
一年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班的新年晚会如期地举行了,地点是在我们学校新装修好的多功能厅。据说为了借到这个地点鱼头在校长面前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慷慨激昂的演说,校长一激动就吩咐团委老师交出了钥匙,还赞许地拍拍鱼头的肩让他好好干。
不过我最终没有答应鱼头表演什么诗朗诵,鱼头在晚会开始的前几分钟还在不折不挠地动员我,再次惨遭我的拒绝后他对我扬扬手里的节目单说:“有十五个节目呢,中间还穿插游戏,我就不相信会冷场。”
“祝你成功。”我这句话说得倒是真心,不过他一定以为我是在讽刺他。
活动的前半段还算是不错,特别是一个男生小合唱,有个男生走调走得不可开交可是嗓门却最大,笑得我们前俯后仰。文娱委员朱朱的独舞在全国获过奖,的确是不同凡响,赢得了阵阵掌声。参与智力问答和踩汽球游戏的同学也比较踊跃,章老师一直在旁边抱臂微笑。鱼头的脸上是那种得意得要了命的表情。可是到了快结束的时候,音箱和话筒却一点也不合作了,怎么也调试不好,动不动就发出那种可怕的嚣叫。两个本来说好要唱歌的同学可能怕坏了形象,怎么也不肯上台表演了,鱼头最怕的冷场还是出现了。
就在这个时候,花蕾站了起来,她说:“我这人最老土,不会唱流行歌曲,给大家唱首童谣吧,我最喜欢的,希望你们快乐。也没有伴奏,大家将就点啦。”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大家赶紧给她热烈的掌声,鱼头最来劲,人都快跳起来了,还冲着她竖大拇指。
花蕾站在台上,头轻轻一点,唱出了一首我们都没听过的好听得不得了的歌:
黑黑的天空低垂
亮亮的繁星相随
虫儿飞虫儿飞
你在思念谁
天上的星星流泪
地上的玫瑰枯萎
冷风吹冷风吹
只要有你陪
虫儿飞花儿睡
一双又一对才美
不怕天黑只怕心碎
不管累不累也不管东南西北
……
大家都被花蕾的歌声深深地吸引,看似笨笨的花蕾掀起了整场晚会的高潮,从没想过花蕾会有如此纯粹动听的好嗓子,令我再次对她刮目相看。
晚会快要结束的时候,鱼头跳上台,号召我们一起合唱《明天会更好》,这次大家都很愿意,嗓门一个比一个大,鱼头兴奋地在台上指挥,唱到高潮的时候,他的脸色却在一瞬间变灰了,然后,我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直直地倒了下去。
鱼头被送进了医院。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鱼头其实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曾经断言,他活不过十七岁。
而新年过后,鱼头的十七岁生日就该到来了。
我猛然想起那次在医院门口撞到鱼头和他的妈妈,我那时以为他和我一样只是感冒发烧,还暗地里嘲笑过他这点小病居然两天没来上课!
再想起每次体育课长跑,他都是懒洋洋地拖在最后面,让人恨不得狠狠地推他一把。
想起花蕾说他家可能很穷,他常常穿着那套普通的运动服,还有他升高中后才买的那辆新跑车,居然被我用圆规戳了无数个洞。
再想起那一次他死皮赖脸地送我回家,递给我的那把花糖纸,想起他对我说:“其实每一个人温暖一点,整个班级就会温暖许多。你不觉得我们班现在太冷冰冰了吗?”
……
章老师说:“这么多年来,余俊杰同学从来没有向学校老师和同学透露过他的病情,昨天他对我说,他以前做过很多坏事,只是觉得命运对他不公平,所以随心所欲到了极点。直到这半年病情恶化他才真正体会到生命的可贵和友情的温暖,所以,他一直在很努力很努力地弥补。”
教室里响起嘤嘤的哭声,是花蕾。这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是没有一个人去劝她。大家都沉默着低着头,谁也不弄出一丁点响声,仿佛在用沉默来保护花蕾的哭声,来体验这一刻以前从没体验过的让人心悸的感觉。
第二天一早,讲台上放上了一个红色的捐款箱,上面写着:为余俊杰同学捐款,让年轻的生命再次精彩!
我走过那里,掏出了书包里的五百块钱,那是上次看王菲演唱会时大D替我省下来的,我庆幸自己还没来得及花掉它。
因为鱼头,我们班忽然变得空前的团结。冬季校运动会,报名的同学踊跃得一塌糊涂。朱朱担任的是运动会的播音员,她利用工作之便对着话筒大声喊道:“高一(二)班一定要拿第一,我们拍卖所有的金牌银牌和铜牌,为我们班头治病,让他早日回到我们中间!请全校的同学都支持我们,献出你们的爱心,挽救一个年轻的生命!”
班上的几个女生抱着捐款箱满体育场乱跑。我亲眼看见有人往箱子里投了一张百元大钞,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杜菲菲。
再看赛场上,我们班的每一个运动员都像杀红了眼的狮子,大家都说,高一(二)班疯了。
“对,我们疯了!”四百米接力赛的时候,看台上的花蕾紧紧的拽着我的胳膊:“疯给他们看,小样儿,我们还拿不了第一了!”
“安静点。”我小声说,“不然真要被当疯子了。”
她的头趴到我肩上来:“小引,鱼头就要做手术了,你说他会不会有事会不会有事?”
“当然不会有,医学这么发达,你放心吧。”我安慰她。
“可是我真的好担心,我怕这样下去我也会得心脏病呢。”
“等鱼头好起来了,你是不是打算告诉他你喜欢他啊?”我故意转到轻松的话题上来。
“怎么会?”花蕾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这样不是挺好吗?”
我抱紧了她,这个我曾经一度很看不起的小姑娘此时让我觉得可爱极了也伟大极了。
鱼头做手术的前一天,阳光灿烂。章老师带着我们学校所有的捐款和我们几个同学一起到医院去看鱼头,他躺在病床上,看上去很平静。见了花蕾还开玩笑说:“小辫子,你的小辫子又长了呢。”
花蕾不好意思地躲到我身后。
我轻声地说:“祝你早日康复,我没有同桌挺孤单。”
“以前,对不起。”鱼头说。
“我早忘了。”
他欣然地笑。
“杜菲菲问你好,”花蕾在我身后伸出脑袋瓜说:“她昨天下午特意来找我,祝你早日康复来着。”
“被人同情也挺好啊。”鱼头笑呵呵地说。
“你别瞎说。我相信她是真心的。”花蕾忽然想起什么地说,“这下要被剃光头发了吧,我的仇终于要报了。”
我撞撞她,这傻丫头,老是说傻话。
“是呀,是呀。”鱼头摸摸头说,“对了,我喜欢吃炒栗子,你们以后来看我,别忘了给我带炒栗子。”
“医院里不许吃零食!”
“我是说……”鱼头说到这儿没说下去了。
我想我是明白她的意思的,花蕾好像也一下子明白了,她狠狠地揍了鱼头一拳,跑出了病房。
我追出去,花蕾不想让我看到她哭,说是要去洗手间,我站在那里等她。看到一个小朋友正坐在长椅上玩幸运星,就是以前我和大D在敬老院叠的那种。见我看着她,她冲我甜甜地一笑说:“姐姐你会叠吗?”
“会。”我说,“你叠给谁的呀?”
“我奶奶。奶奶生病了,我妈妈说,用我最喜欢的彩纸给奶奶叠上一千只幸运星,奶奶就会好起来的。”
我的脑子里闪过一阵火光,有主意了!等花蕾走过来,我就拉着花蕾的手打了车直往我家奔去,当我把抽屉里我集了十年的一千多张糖纸全翻出来放到我的床上,告诉花蕾我的想法的时候,花蕾用颤抖的声音问我:“这是你最喜欢的东西啊,你舍得吗?”
“等鱼头好起来了,我会让他都还给我的么。”我说,“快,我们来叠上一千只!”
“就我们俩啊。”花蕾说,“怕是来不及了吧。”
我想了想,拿起电话就开打,表妹安安最够意思,说是半小时后带着班上最心灵手巧的姐妹火速赶到。刚好大D也打电话给我,听我这么一说,也赶过来了,他笨手笨脚的还是不会叠,不过他说他可以做服务,替我们泡茶和泡咖啡。
花蕾终于看到了大D,见面的第一句话是:“原来大D是这个样子的啊。”
“呀,原来花蕾是这个样子的呀。”大D学他的口吻,捏着嗓子。我和花蕾笑得跌到床上。
安安一边飞快地叠着幸运星一边抬头看看大D,睁着眼瞎说:“大D呀,你长得像《流星花园》里的西门。”
“怎么我不像道明寺吗?”大D一面说一面学道明寺歪着嘴笑。
这回满屋子里的人都被他逗乐了。
花蕾悄悄对我说:“挺有趣呢,跟鱼头挺像。”
“两回事么。”我真不知道花蕾是怎么看的。
妈妈也来帮忙,我悄悄对她说等我把这件事忙完就抽空去向叶小弥道歉,妈妈欣慰地笑了。我发现我老妈其实真的挺有气质的,那种气质,是年轻漂亮的叶小弥身上怎么也找不到的,我以前的穷担心真是可笑极了。
不知道叠了多久,桌上的玻璃瓶开始渐渐地被五颜六色的小星星所填满。我站起身来,推开窗想透透气,这才发现竟然下雪了,黄昏的天空蓝得不可思议,雪花像被他无意撒下的白色鹅毛,纷纷洋洋,奇异甜美。不知何时大D走到了我的身后,他说:“这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下完后,春天就会来了。”
“是吗?”我回头看他,发现他也正在看我,他的眼光里有一种让我怦然心动又惊惶失措的东西,不过我很快就镇定下来,因为我知道,聪明的大D是什么也不会说的,当然,我也什么也不会说的。
青春如酒,成长正酣。
一切都像大D在送我的Flash中所说的:就这样,挺美。
一点没错,就这样,挺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