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题解
“郭主簿”,名字事迹均不详。“主簿”是州县主管簿书的属官。此诗作年众说纷纭,有学者根据陶渊明《命子》、《责子》二诗推算,认为此诗是义熙四年(408)诗人四十四岁时所作,是在他辞彭泽令归田之后。陶渊明自二十九岁起,为解决现实的生计问题,曾几度出仕,最后一次是四十一岁时(405)时出任彭泽令,在官八十余日即弃官归隐浔阳。《和郭主簿》二首就是他归家两年后所作。这是其中的第一首,描写夏日乡居生活的淳朴、悠闲,表现出摆脱官场牢笼之后轻松自得的乐趣。
和郭主簿 诗意图 马泉 绘
句解
蔼蔼堂前林,中夏贮清阴
堂屋前的树木,郁郁葱葱,仿佛是那么地体贴人心,在盛夏暑热之中,贮满了一树的清凉供人享受。“贮”字用得多么有趣!凉意本是无形无状的,而诗人以神来之笔,著一“贮”字点化,使得这凉意似乎也有了形状,仿佛是贮积在浓荫中的一汪清潭,伸手可掬一般。置身于堂前林下,自然令人溽暑顿消。“蔼蔼”,形容树木茂盛;“中夏”,仲夏,农历五月。
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
南风也似乎体贴人意,应时而来,撩开人的衣襟送来阵阵凉意。“堂前林”、“凯风”、“回飙”等客观之物,都与诗人建立起亲切体贴的关系,或为之贮阴,或为之开襟,宛如朋友一样。“回飚”之“凯风”吹开的不仅是诗人的衣襟,也吹开了千万读者的心扉,这仲夏的清凉之风由此而常驻人心,借用王国维的话说,可谓“著一‘开’字而境界全出”。此处若直说“清风吹我襟”(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其一),则全失风味。一个“因时来”,一个“开我襟”,道出诗人乘时而化的意趣。“凯风”,南风;“回飙”,回风。
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
闲居家中,既无公衙之役,又无车马之喧,杜门谢客,读书弹琴,起卧自由,那懒散的意态透出的是诗人心情的悠闲自在。宋代朱熹赞赏说:“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渊明真个是能不要,此所以高于晋宋人物。”
一个“弄”字,本极寻常,但用在这里,却微妙地传达出悠然自得、逍遥无拘的乐趣。这令人想起作者《五柳先生传》中所描述的读书心态:“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游”在这里是自娱自乐的意思;“闲业”,不急之务,即弹琴、读书之类。
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
躬耕劳动,或许难免清贫,但园中种植的疏菜还有富余,往年的存粮也还储放在仓中,足够一家之需。“余滋”,无尽地滋长繁殖。
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
维持一个人的生活所需其实很有限,够吃就好了,过分的富足并非自己所钦羡。“营己”,经营自己的生活;“良”,诚然、确实。“营己”不可“过足”,“过足”并不值得羡慕。言外之意是说:追求“过足”,就会营营不止,贪得无厌。这两句很有理趣。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家酿的美酒,尽可以随意自斟自饮,其中的滋味,又哪里是官场虚伪应酬的玉液琼浆所能比?“秫”,黏稻,即糯谷。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日日与妻室儿女团聚,尤其是年幼的小儿子,不时偎倚嬉戏身边,那呀呀学语的神态天真可爱,为诗人寂寥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以上几句,每句写一件乐事。景是乐景,事皆乐事,人间生活的幸福,仿佛都已齐备了。人生若此,复何求哉!哪里还需要去计较那些所谓的功名利禄、荣华富贵。“聊用”,暂且借此。一个“聊”字,表面上说得很轻松,意思却很坚决,俨然有“时之所重,仆之所轻”的味道。“华簪”,华贵的发簪,借指功名富贵。
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遥望着天空白云悠悠,不禁怀想起那些隐居的高士不慕名利的高尚行迹。诗人全部的意绪,都寄托在那蓝天上悠悠的白云之间,云去云飞,飘洒随意,多么让人向往!“一何”二字,似问似答,语意摇荡,神情宛转,煞是动人。
评解
这首诗通篇所写均是人们习见熟知的日常生活,如叙家常,不假思索,不择言词,娓娓道来。这样的诗,不是作出来的,也不是吟出来的,而是从诗人肺腑中流泻出来的,毫无矫揉造作之迹,富含浓郁的生活气息,让人倍感淳真亲切。全诗写景、叙事、抒情,都紧扣一个“乐”字。这大约是陶渊明隐居生活中最快乐的时光。吟咏全诗,我们仿佛随着诗人的笔端走进那宁静、清幽的村庄,领略那蔼蔼林荫下凉风拂面的惬意,聆听那琅琅的书声和悠然的琴韵,自斟自酌、父子嬉闹的快乐,这些都能使我们体会到诗人那返朴归真、陶然自得的心态。正如明人唐顺之所评:“陶彭泽未尝较音律,雕文句,但信手写出,便是宇宙间第一等好诗。何则?其本色高也。”(《答茅鹿门知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