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冕帝打量着他,沉默了下去。
怎么?时影抬起头看了父亲一眼,却发现北冕帝正在看着他,眼神里有一种奇怪的洞彻和了然——那种表情,是只有至亲血缘之人才能了解的。
“你不愿意?”北冕帝低声,“你心里另有所爱?”
那一瞬,时影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变了脸色——这个垂死的老人,难道竟会读心术?可是,整个云荒除了大司命,又有谁的术法修为比自己更高、能读出自己的心?
“哈……真不愧是我的儿子啊。”北冕帝咳嗽着,看着儿子的表情,断断续续地苦笑,“影……你知道吗?三十多年前……当父王勒令我迎娶你母亲的时候,我的表情,也是一模一样……一模一样!”
时影全身一震,似乎被一刀刺中了心脏,说不出话来。
原来,他是这样读出了自己的心?
“当年,我是不得不迎娶阿嫣的……”北冕帝喃喃,似乎从儿子身上看到了遥远的过去,“在那时候,我已经遇到了秋水……只可惜,她只是一个鲛人,永远……咳咳,永远做不了空桑的皇后。”
秋水歌姬!
此刻父亲提及的、是自己曾经切齿痛恨过的那个鲛人——然而不知道为何,他的心里却没有以前那样
浓的憎恨,反而只是化作了灰冷的悲悯。背弃心意的痛苦,求而不得的挣扎,一生负重前行,却总是咫尺天涯。
——这些,他都已经了解。所以,也渐渐宽恕。
“我非常爱秋水,咳咳,却还是不得不为了巩固王位……而迎娶六部王室的郡主……光娶了一个皇后还不够,还得接二连三的娶……以平衡六部的势力。”在垂死的时候提及昔年,北冕帝的声音还是含着深沉的痛苦,“唉……后宫险恶。我……我身为空桑帝君,却不能保护好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惨死!咳咳……这中间的痛苦,无法用语言形容万一。”
时影看着垂死的父亲,手指开始略微有些颤抖。
这些话,他永远没想到会从这个人的嘴里说出——那个从小遗弃他们母子的父亲,那个高高在上却视他们母子如敝履的帝王,竟然在临死之前对着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只希望……我这一生遭遇过的,你将来都不会再遭遇。”北冕帝语气虚弱,看着自己的嫡长子,“我所受过的苦,你也不必再受。”
时影默默握紧了手,忽然道:“我被迫离开母亲十几年,在深谷里听到她惨死在深宫的时候,我心里的感受、也难以用语言形容万一。”
北冕帝的话语停住了,剧烈地喘息这,长久凝望着自己的儿子。
“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了……”许久,北冕帝发出了一声苦笑
,喃喃,“可是,当你站到我位置上的时候,或许……或许会多多少少理解我。影……你将来会知道,为了这个帝位,需要付出多少的牺牲——牺牲自己,也牺牲别人。”
“……”时影深深吸了一口气,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是啊,需要多少的牺牲?这一点,他早已明白。因为他的父亲,他的母亲,乃至于他自己,无一不是牺牲品!面前这个垂死的老人,已经即将解脱,而他呢?面前等待着他的,又是怎样一条漫漫无尽的路?
那条路,是否比万劫地狱更难、更痛,更无法回头?
可是,此时此刻,他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我、我的时间不多了,”北冕帝咳嗽着,声音微弱,“两位剑圣替我用真气提振元神,咳咳……才、才让我拖到了现在。要抓紧时间……先……先让白王和赤王完成联姻吧。”
时影一震,脱口而出:“白赤两族的联姻?”
“是啊,”北冕帝断断续续地咳嗽着,“今天白王和赤王来请求赐婚,你不是也看见了吗?咳咳……这两族的联姻,将会是保证你继位的基石……你必须重视。如今我病重了……此事……还是你亲自去办吧。”
“……”时影没有说话,一瞬间连呼吸都停住了。
父王后面说的那些话,他再也没注意,脑子里只回想着一个念头:联姻?两族联姻?怎么可能!原来,她今天出现在帝都深宫里,
居然是为了这事?
她、她会同意嫁给白风麟?
时影紧紧握着手心里的皇天,神色复杂地变幻着,沉默着一言不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北冕帝虽然是垂死之人,此刻却也注意到了他眼神的变化,慢慢地停住了话语。
“影?”他蹙起了眉头,问自己的儿子,“在想什么?”
“她……”时影忍不住开口,声音发涩,“她同意了?”
“她?你说的是谁?”那一刻,垂死的老人脑中灵光一现,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那个赤王的独女、朱颜郡主,听说过去似乎学过术法,曾经拜在九嶷门下。影……说的是她?他们,难道认识?
北冕帝的心里猛然一沉,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时影只是脱口问了这么一句话,又停住了。他微微咬住了嘴唇,在灯下垂首,将脸埋在了灯火的阴影里,让人看不见自己的表情。
是的,这句话,他完全问得多余。
那个丫头烈性如火,只要她心里有一丝不情愿,又有谁能勉强?既然今天她跟了父亲来紫宸殿,那说明她已经是首肯了——离梦华峰顶上、将玉骨还给他才不过短短半个月而已。她的想法和心意,竟然已经完全转折?
“据我所知,咳咳……朱颜郡主并没有异议。”北冕帝看着嫡长子的表情,语气有些凝重,带着一丝试探,“这门婚事……你以为如何?”
时影的手指微微震了一下,握紧了皇天
,没有回答。
“如果你觉得不妥……”北冕帝缓慢地开口。
然而,就在那一刻,他却听到时影开口说了一句:“并没有什么不妥。”
北冕帝怔了一下,没想到他竟然答应得如此痛快,不由得止住了下面要说的话,细细看了嫡长子一眼——时影从灯火下仰起头来,冷静的脸上看不出丝毫痕迹,似乎方才一瞬失神只是幻觉。
是的,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
在这短短半个月里,连他自己的想法也已经完全的改变,又有何资格要求别人依旧如昔?更何况,她从一开始也说明白了:因为那个鲛人的死,她永远无法释怀,也永远无法接受他——既然如此,她接下来也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她亲自选择了这条路,旁人又能如何?
时影沉默了许久,手指痉挛着握紧了皇天,终于开口说了一句:“既然这场联姻如此重要,我会好好的安排,尽量促成。”
“好。”北冕帝凝视着嫡长子的表情,咳嗽着点了点头,又问:“那……册立皇太子妃的事情……”
“册立是大事。”时影头也不抬,淡淡地回答,“我会去见白王,和他细细商议。一切以空桑大局为重。”
只是片刻,那种激烈的光芒从他的眼眸深处迅速地消退了,宛如从未出现过一样。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眸依旧平静,而那种平静底下,却隐藏着说不出的暗色,似乎刀刃上滴下的血。
北冕帝
看在眼里,心里微微一沉。
—
当时影离开后,重病的北冕帝再也支撑不住,颓然倒下,剧烈地喘息。不知道想着什么,老人的眼里有一种深深的悲痛,竟是无法抑制。
“你不能再耗神思虑了,”忽然间,一个声音在身后低低道,却是刚刚送走白王和赤王的大司命,悄然返回病榻之前,“你寿数已尽,活一天是一天,就不要这么劳心劳力了。”
“唉……我很担心影。”北冕帝喃喃,“未了之事太多了。我如果不处理完,就是死了也不安心。”
“难得,”大司命看着奄奄一息的北冕帝,忍不住笑了一笑,“没想到你糊涂享乐了一辈子,临死却忽然变得这般英明神武。”
大司命的声音里满含讽刺,然而眼神却并无恶意。
“那是。”北冕帝微弱地苦笑起来,“我……我们身上,毕竟流着一样的血……谁会比谁蠢多少呢?”
“本来我也觉得你未必能对付得了青妃,没想到你竟能自己一手平了后宫,”大司命探了探北冕帝的气脉,颔首,“居然能请动两位剑圣,难得。”
北冕帝喃喃:“当了一辈子皇帝……也总会结交一两个朋友吧?咳咳……剑圣一门,欠我一个人情……如今算是偿还了。”
“原来如此。”大司命看着兄长,微微蹙眉,“你这样硬撑着,是想在死之前料理好一切吗?其实你不必如此,我会好好的安排,让空桑王朝延
续下去。”
“你……你觉得,我会任由青妃这个贱人窃取天下?”北冕帝冷笑了起来,手指痉挛着握紧,眼睛里充满了愤怒的杀意,,“只……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我就要亲手替秋水报仇,把这个贱人……”
垂死的帝君剧烈地咳嗽了起来,说不出下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