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1084—?),号易安居士。生于济南(今山东济南市)历城西南的柳絮泉。有《漱玉词》,只传下来四十多首,但质量很高,可以和宋代第一流作家比肩。她的创作生涯横跨承平的北宋末年和动荡的南宋初年。大体可分前后两个时期。
李清照18岁嫁赵明诚,婚后生活非常美满。赵家一门烜赫,赵明诚对考古学又颇有研究,搜罗书画和金石成了他们夫妇共同的志趣。这就使李清照早年一直生活在学术文艺空气相当浓厚的生活环境里。但崇宁初年激烈的新旧党争,也给李赵两家罩上了政治的阴影。其父李格非名列于元祐党籍(旧党),公公赵挺之却是被苏轼斥为“学行无取,诛求无厌”的小人,时为副相,排斥旧党不遗余力。后来新党内部倾轧激烈,赵挺之被罢相。赵明诚被捕送下狱,不久罢官,携清照退归青州,开始了近十年的隐居生活。李清照是一个头脑清醒、有胆有识的女子,她曾求赵挺之搭救父亲,又曾讽刺公公“炙手可热心可寒”。因此她前期在尊荣娇纵的贵妇生活外也领略了政治上的沧桑和世态的炎凉,人生中阴暗的一面加上伤春伤别的情绪,使她多愁善感的才思情致很早就表现出来。前期作品虽然从内容上看都是闺情,但不是一般柔弱空虚的闺秀词,而自有其蕴藏在闺阁风姿中的倜傥气质。这时最著名的作品有《如梦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对花事和春光的爱惜是传统主题。俞平伯先生指出:这一首词意也是本于晚唐韩偓的五律《懒起》:“昨夜三更雨,临明一阵寒。海棠花在否,侧卧卷帘看。”但这词仍使人感到新鲜。作者把常见的“风雨”、“疏骤”、“红绿”、“肥瘦”等词汇拆开重新组合,构成成语式的对仗,尤其是用“肥瘦”这两个表现有生命物体的状词来形容红绿这两个表示色相的抽象名词,不但形象地写出了经雨之后绿叶的丰润和红花的憔悴,而且令人觉得似乎花也和人一样为春天的逝去而消瘦了。更有趣的是用卷帘人漫不经心的神气与女主人公细腻的心理相对照,逗出“知否,知否”这两句活泼娇憨而又深有感触的话来,绘声见形,神情毕现。所以这首词当时就为天下称道。《浣溪沙》: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写寒食节景象,用词取象都笼罩着一种轻柔骀荡的情调:春光淡荡,沉香袅袅,美人戴着花钿凭倚山枕而卧,“隐”字本来是凭倚之意,但字面所唤起的“隐约”的字义联想和梦的朦胧之感与室内的轻烟、室外的光影融合成一片,将春光在少女心里引起的微妙感受轻淡地烘染出来。下片写寒食斗草和打秋千的风俗,由梅残柳老转入黄昏疏雨,透出淡淡的惆怅。这种淡愁大体上可代表她早年词的基调。《点绛唇》: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露浓花瘦,薄汗轻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写少女娇羞可爱的情态,全从少女穿着袜子就走、滑脱了金钗、急忙避人却又欲窥人的一连串动作中,写出她不能为礼节所束缚住的活泼好奇的性格。
李清照21岁后,因赵明诚出仕,时有伤别相思之作。这些词不仅感情真挚,立意新颖,而且格调高雅,超尘脱俗。如《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词表现重九深闺怀人的寂寞愁闷:薄雾浓云整天笼罩着白日,兽形的铜香炉里飘出的龙瑞脑香弥漫在空气中,好像女主人公心头驱散不开的愁云。东篱把酒本来是高士陶渊明的典型形象,这里却赋予一个女子,便打破了俗套,逼出“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一名句来。作者选取不求秾丽、自甘素淡的菊花为比,既包括了前人以花衰比人老的意思,又切合重阳节的当令风光,更象征着一种高雅的情操,这就以新颖的构思突出了一个与菊花同样高洁、而不得不在孤独寂寞中渐渐憔悴的女子形象。关于这首词还有一个有趣的故事,据伊士珍《嫏嬛记》说:“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赵明诚。明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忌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易安作也。”说明这词当时就为人所叹赏。她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也是写别情的名篇: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徧《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上片直写离别后懒于梳洗的愁闷,“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用否定病酒和悲秋来强调新瘦原因在于“离怀别苦”。下片“武陵人远”用刘晨阮肇入天台逢仙女的故事,俞平伯先生指出唐人王涣有“晨肇重来路已迷,碧桃花谢武陵溪”(《惆怅诗》)句,“秦楼烟锁”用秦穆公小女弄玉秦楼吹箫的故事,与词牌名相合。比喻神仙眷属般的夫妻不得不离别。“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一段,能在熟语中出新:楼前怅望远人,词里写得太多,但这里说只有楼前流水懂得自己终日凝眸,加上顶针格的大胆使用,语如流水,婉转复叠,文字直白而情意深远。《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也是送给赵明诚的词。兰舟上望见雁行,引起对远方锦书的盼望。花与水的各自飘流为眼前所见,又自然引出两人分居的处境。最后借用范仲淹的“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换一种说法,以“才”和“却”强调“下眉头”和“上心头”的紧连紧接,反倒更能表现出深藏在心头、时刻都放不下的愁情。这些词同是写闺思离情,艺术构思又别出心裁,从不同角度表现了女性特有的深婉细腻的感情。
李清照前期作品以深挚清隽、含蓄秀婉的闺情词为主,但有一首《渔家傲》却能别标奇格,展现了她精神境界雄奇阔大的另一面: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篷舟吹取三山去。
这首词以《远游》、《离骚》的构思来写小令,在北宋词中也是极为少见的。词题为记梦,梦中展现的是拂晓时分云雾海涛混茫一片、银河闪烁、千帆竞舞的幻境。空中传来上帝殷勤的垂询,正是她在梦幻中对自己所追求的精神归宿的自问。她像屈子那样上下求索,坦率地表白了路长日暮、惟恐无所成就的急迫感,希望能做一番展翅万里的事业,而不满足于仅以惊人之文辞名世。但最后她愿大风将自己的篷舟吹到三山,却归于远引高飞、永离尘俗纷扰的仙境。在这首词里,她将古来士大夫所不断歌咏的急于用世之心和高蹈远俗之想融合在一个含混缥缈的梦境中,借用屈原、李白的浪漫意境表现出来,展示了这位女词人可与大丈夫相比的远大抱负,也流露了人生追求无着的渺茫之感。风格的豪放、想象的瑰奇、笔意的飞动,使这首词在艺术上也取得了很高成就。
李清照43岁时,金兵南下,故乡沦陷。南渡后第二年,丈夫赵明诚病故。她孤身一人,在浙中奔走逃难,平生积聚的金石书画丧失殆尽。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巨大创痛后,她的词转为表现家破人亡、颠沛流离的不幸遭遇。由于这种个人经历是以时代悲剧为背景的,因此她那种伤离感乱、凄楚哀苦的心境与当时无数流亡者的感情也是相通的。出于对南宋苟安政局的不满,她写下了不少爱国的诗篇,如“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知易水寒”、“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等,直接指责朝廷的懦弱无能。著名的《乌江》诗:“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更是忧愤之心溢于言表,辞气之雄,足以立懦起顽。这种刚烈的气概,虽然主要表现在她的诗里,但与她在词里所抒写的悲切凄苦的心情,同样是出于深沉的忧国之念和恢复之志。
李清照后期词里的悲哀是深入到骨髓的。因此词风自然转为缠绵凄苦,深沉感伤,“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菩萨蛮》)。“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由于这刻骨铭心的伤痛,她的抒情艺术也取得了更高的成就。较有代表性的是她的名篇《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词通篇直抒愁怀,但与她早年所写的生离之愁、暂时之愁、个人之愁不同,这里所写的是死别之愁、永恒之愁、个人遭遇与家国之痛交织在一起的愁,所以感情也更深沉哀痛。头三句“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连用七对叠字,是词人在艺术上大胆新奇的创造,历来为前人所激赏。“寻寻觅觅”四字,劈空而来,描写心中若有所失的精神状态。事实上,主人公遗失了的一切是寻也寻不回来的,这种寻觅,把她由于敌人的侵略、北宋的崩溃、流离的经历、索寞的生涯而不得不承担的、感受的,经过长时期消磨而仍然留在心底的悲哀,充分显示出来了。环境的冷冷清清,先感于外,心情的凄戚,后感于内,十四字分三层说,由浅入深,沉痛无比。秋末忽寒忽暖的天气,已使人适应不易,见到由北南来的大雁,又添了一层国破家亡的天涯沦落之感。满地黄花,黄昏细雨,独自对窗,更增人悲感。这一天从早到晚,所感所闻触处生愁,自然是一个“愁”字所无法包容得了的。全篇纯用口语,仄声押韵,不避生险,使节奏较慢的长调,读来声情急促,心中无限痛楚抑郁之情喷薄而出,一泻无余,而又表现得极其深厚委婉,自然动人。〔1〕另一首《永遇乐》作于晚年流寓临安时: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2〕,簇带争济楚〔3〕。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词人由元宵佳节的今昔对比引起盛衰之感,抒写了流落他乡、孤独寂寞的境遇和心情。虽是染柳烟浓的融和天气,她却因担心“次第岂无风雨”而谢绝了来邀她出外游赏的诗朋酒侣。这就显示出她历尽沧桑之后对一切都感到变幻莫测而顾虑重重的心理状态。眼前的景物引起她对中州盛日元宵佳节的回忆,对照自己“如今憔悴,风鬟雾鬓”的形象,觉得还不如像小户人家妇女那样在“帘儿底下,听人笑语”,这里不仅写出了黍离之悲和人我苦乐之别,也透露了她晚年生活处境的潦倒。《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狂风摧花、落红满地,正像词人所遭受的人生灾难,经过一场重大变故,“物是人非事事休”,纵然听说双溪春尚好,也未尝没有泛舟一游以排遣的想法,却在未游之前,便预料到愁重舟轻,不能承载了:“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愁竟有了重量,可以用船来载,设想新颖真切,形象地表现了压在词人心头难以承担的感情重负。
有时她的心情也会因天气而有所好转,《念奴娇》: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4〕,扶头酒醒〔5〕,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日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年轻时所写的寒食词里那种轻柔骀荡的情调,在这里已变成恼人的凄风苦雨,日日赖以解忧的惟有作险韵诗,喝扶头酒。这种寂寞的滋味已不是早年的闲愁可比。征鸿到春天又将回到北方,但万千心事却已无处投寄。由于词人长期将自己封闭在重门紧闭、帘垂四面的小楼里,一旦偶然看到外面清新的晨露和新生的桐叶,也不禁被生机蓬勃的大自然唤起了几许生趣。“清露晨流,新桐初引”语出《世说新语·赏誉》,并非作者的创造,但用在这里非常贴切,犹如己出。它使人想到潘岳《悼亡诗》里的“春风缘隙来,晨霤承檐滴”,雪化春回的新鲜感受更反衬出长期沉浸在哀伤中的心情;又令人想到谢灵运的《登池上楼》:“初景革绪风,新阳改故阴。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当长久与大自然隔绝之后,偶尔看到季节更迭中万物的新生,词人也情不自禁地有了探看天气晴未的愿望。前人多赞结语开朗,另转一语,十分“奇俊”。其实这正是作者在真切地体会了这种新的生命感受之后,融化和发展了魏晋古诗意境的结果。
李清照是人所公认的婉约派的正宗词人。她有一篇《词论》,提出词“别是一家”之说,区分诗词之大别,并历评五代到北宋诸公歌词,颇有锋芒,是词史上第一篇系统论词的重要文章。她说:“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故有‘小楼吹彻玉笙寒’、‘吹皱一池春水’之词,语虽奇甚,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也。”对于南唐君主的文雅新奇虽加肯定,但认为是亡国之音。柳永“变旧声作新声,出《乐章集》,大得声称于世。虽协音律,而词语尘下”。“至晏元献、欧阳永叔、苏子瞻,学际无人,作为小歌词,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读不葺之诗尔。又往往不协音律者,何耶?”她认为主要是因为“诗文分平侧,而歌词分五音,又分五声,又分六律,又分清浊轻重”,即歌词讲究音律。所以“别是一家,知之者少。后晏叔原、贺方回、秦少游、黄鲁直出,始能知之。又晏苦无铺叙,贺苦少典重,秦即专主情致,而少故实,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黄即尚故实,而多疵病,譬如良玉有瑕,价自减半矣”。她对前代的大词家评论很苛,首先排除了不协音律的“句读不葺之诗”,指出词与诗文的主要区别在于讲究五音六律、清浊阴阳;其次在那些符合音律的词家中,她批评了词语低俗、无铺叙、少典重、少故实、多疵病等各种弊病。反过来可以看出她理想的词应当是:合乎音律、词语高雅、风格典重、有情致、有故实、善铺叙、表现精致。她虽然在《词论》里没有提到周邦彦,其实这些见解都在《清真词》里得到了体现。这篇《词论》观点比较偏激,但也反映了词在从“小歌词”发展为一种被大家广泛重视的正式文体的过程中,对于如何认识这种文学样式区别于诗文的特质,以及如何形成其特殊的艺术表现规范,已经产生了进行理论探索的要求。如果说周邦彦是通过他的创作反映了这种要求,那么李清照就是这种理论探索的先行者。《词论》的主要意义正在这里。
李清照的创作也可以说是她本人词学理论的体现。她在艺术上的主要特点是善于从口语中提炼明白省净、富有表现力的语言,“以寻常语度入音律”,表现清新精巧的构思,创造不平常的意境,典故含而不露,既能用古人之意翻新出奇,又不依傍古人。前期词以空灵飞动的女性笔触自写闺阁心情,为传统的婉约派抒情词吹进了清新的空气。后期词写个人的不幸,而带有时代的鲜明色彩。这些词的时代性和她个人的艺术独创性如此完美地统一,使传统的词风得到了充实和改造,推动了宋词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