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狂吼着追了上去,扔下那笙在空荡荡的寝陵。
皇天宛转流动着美丽的光,映照出石壁上宝石镶嵌的星图,流光溢彩。她站在这个辉煌的星空下,有些茫然地望着那两具金棺,走过去捡起了那一面裂成两半的铜镜——上面是蝌蚪一样的空桑文字,和臭手给她的《术法初窥》上类似。
然而她看了半天,才勉强看懂了上面铭文的大概意思:
“我的血裔:当你的脸出现在这面镜子里的时候,生与死重叠,终点与起点重叠。一切终归湮灭,如镜像倒影。”
那笙茫茫然地将这一段铭文看了几遍,心里陡然有一种莫名的荒凉。
她侧过头去,望着另一边白薇皇后的金棺,里面的白色蔷薇在灵柩打开的一瞬间已经枯萎了,只余一室清香浮动。穿越了千年,那一朵花传来,宛如梦幻。
来自中州的少女站在云荒两位最伟大帝后的灵柩中间,手握着碎裂的铜镜,一种空茫无力的感觉铺天盖地而来,忽然间泪水就无声无息地滑下了她的面颊。
“这、这是怎么了?…怎么忽然就那么难受啊。”那笙诧异地喃喃。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会再次离开——而且,再也不会回来。”
“而我们,还得继续走向终点。”
出了帝王谷,一直往山下走去,便重新返回了神庙前。
九嶷动乱不安,神庙里的庙祝早已不见踪影,真岚穿过了空荡荡的庙堂,眼神掠过那一尊孪生神像,又望向了外面。夜色中,神庙内只有七星灯的光芒依然盛放,照亮那一尊黑曜石和雪晶石雕成的神像。
真岚走出神殿,外面已然是深夜。
他用右手抚摩了一下新生的足——如今,已然是有了将近一半的躯体了。躯体在一步步的复原,力量也在一分分的加强。在右足归来后,他居然已经能在夜晚维持形体,不至于坍塌。然而在一分分得到力量的同时,有更多的东西在逐步的失去。
他走出神殿,一直来到了阶下的传国宝鼎前,静静仰首凝视。
六王的遗像依然如同百年前一样伫立在那里,保持着最后祭献那一刻的惨烈和悲壮。
也就是那一刻,她选择了回到他身侧,与他并肩作战。
然而他一直知道,迟早有一天她依然会离去——就如她百年前从白塔上毫不犹豫地一跃而下,投向大地。那一刻他没来得及拉住她,而现在,他也未曾去试图挽留。
自从白璎在这里横剑自刎,舍身打开无色城的那一刻起,这一天,迟早是会来临的。
一年年的抗争,向着复国每前进一步、她便是死去一分。在镜像倒转、六合封印全解的时候,空桑重见天日,真岚复生,而作为六星的她、便是要永远的消失了。
于今,也不过是稍微提早了一些时间而已。
听了真岚的叙述,空桑的剑圣忽然间感觉到了无穷无尽的疲倦和无力,颓然坐倒在白玉的台阶上,将脸埋在手掌里,长久的沉默。他不再去责问为什么真岚不曾设法阻拦——因为他明白如果还有别的方法,真岚一定不会就这样松开了手,任凭她去赴死。
因为,也只有她才能封印住那个让天下陷入大乱的破坏神。
白璎,白璎…那个孤独安静的贵族少女,再一次从他脑海里浮现出来。
他记起了尊渊师傅第一次将她带到自己面前,委托代为授业的情形,记起了被送上白塔前她哀求的眼神,记起了仰天望见她从云霄里坠落那一刹的震惊…家国倾覆,沧海横流的时候,她苦苦挣扎于阴谋与爱情之中,但他没能顾上这个小师妹;国破家亡之后,她为复国四处奔走,他却沉醉百年,试图置身事外。
到了最后的最后,知道她决然携剑去挑战天地间最强大的魔,他还是无能为力。
“真岚…一直以来,白璎她比我们任何人都勇敢啊。”西京用手撑着额头,低声叹息。他的小师妹有着那样温和安静的外表,然而那之下却掩藏着无限绝决,一旦决定,便是玉石俱焚也绝不回头。
空桑的皇太子望着那尊没有了头颅的石像,嘴角露出一个微微笑意:“是啊…所以说,我们也要勇敢一些。”他的笑容里有某种孤寂的光,然而却坚定。
“你也够辛苦了。”西京抬起眼望着这个多年老友,叹息,“以你这样的性格,把你拘禁在王位上本来已经是残忍,更何况要一肩担下如此重负。”
真岚只是笑笑:“大家都辛苦。”
他从衣襟上取下那一朵已然枯萎的白花,仰头望向天空——那里,千秋不变的日月高悬,在相依中共存。
天地寂静,只有风在舞动。皇太子嘴角忽然浮起了一丝微笑。
“真岚,为什么你总是这样笑?”一直觉得心里不安,西京终于忍不住问出这样的话,“我记得你在西荒的时候并不是这样的——就是在亡国之前也不是这样的!你…为什么总是这样的笑?你怎么能笑得出来呢?”
“那么…你要我怎样呢?”真岚侧过头,望着好友,轻声问,“自从十三岁离开西荒,我就是一只被锁上黄金锁链的鸟了。”
“那时候,为了让我回帝都继承王位,父王下密旨杀了我母亲,派兵将我从苏萨哈鲁强行带回——”他轻声说着,表情平静,“那个时候,你要我怎样呢?反抗吗?反抗的话,整个部落的人都会被杀。”
西京的脸色变了:那一次行动,当时他也是参与过的。
帝都来的使者在霍图部的苏萨哈鲁寻找到了流落民间的皇子,为了掩盖真像,将军奉令杀死了那个牧民女子,将十三岁的少年强行带走。然而整个霍图部为之愤怒,骠悍的牧民们不能容许自己的族人被如此欺凌,群起对抗,引发了大规模的骚乱。
那时候他还是个少年兵,跟随着将军去西荒秘密迎接皇太子,却不料执行的却是那样一场惨烈的屠杀——无数牧民的血泊中,那个少年最终自行站了出来,默不作声地走入了金壁辉煌的马车,头也不回地去往了帝都。
他尤自记得,在那一刹那,那个十三岁的西荒少年嘴角竟噙着一丝笑意。
虽然那之后的一路上,他和真岚结成了知交,但那血腥的一幕他一直不曾忘记。他知道真岚一定也不会忘——不然,一贯温和随意的他,也不会在十多年后还找了个理由,处死了当年带兵的那个将军。
他一直看不透真岚的心,不知道在那样平易而开朗的笑容下掩藏着什么样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