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1点半时,季洛同夏梓彤一起来到校医院。夏梓彤很不解地问:“为什么来这里?是要看谢语清吗?”
“只是散步而已。”季洛勾着唇角笑,看在夏梓彤眼中,根本就是标准式的狐狸笑容。季洛买了两听饮料,拉着她在草坪上的长椅上坐下,可惜天色不好,阴阴的,晒不到太阳。
“那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
“看风景。”季洛眨眨眼睛,神秘兮兮地说,“过会儿还会有一场好戏看,错过就可惜了。”
远远的二楼某病房里,叶希的日记放在床头小几上,摊在写着字的最后一页,而谢语清就那样躺在床上静静地望着墙上的大钟,看着秒针一格一格走过去。
二点四十分,扣除提前五十分钟的登机时间,扣除路上所花费的时间,也就是说,她必须在一点半前出发,才有可能赶得及去送机。然而,身体仿佛僵硬了一样,躺在床上无法动弹,只能任由时间一点点地流淌过去。
恍惚间,很多场景一一浮现——
来q大报道的第一天,她随便找了一个正在画画的男生问:
“请问,法学系的新生该去哪报到?”
那男生抬起头来,是那样一张恬淡温静的脸。
“跟我走吧。”他笑,笑得像春风。
第二次相遇便是季洛将他介绍给她:“这是我哥哥季悠然,建筑系的研究生。”
他的眼中虽有惊诧,但依旧温文地笑着说:“你好。”
第三次相见,因为接到了高阳的示威电话而心情很差。也许她只是一时冲动,也许是下意识地觉得对方可靠,她第一时间里选择了让他陪自己去蹦极,而不是找季洛相陪。
她告诉他,爱情是门学问,她要修出完美学分。世事就是那么奇妙,当时的他对她而言和个陌生人并无两样,她却可以那么坦然自若地告诉他自己的心事——她想好好谈场恋爱,只是那样而已。
原来她对他早巳信任,远在自己发觉之前。
第四次相见,又是尴尬的局面,高阳的出现让她备受折磨,哭在人前。而那个人,偏偏又是他。换做别的什么人,她不敢肯定自己会不会还那样无所顾忌地哭出来。
那也是她第一次领略到那个男生的温柔,他的体贴和细心非常巧妙地安抚了她的忧伤,丝毫不让她觉得尴尬。如果说,之前的季悠然于她而言尚不具备什么特别意义的话,那天起,因为他分享了她的眼泪,所以成了她的同盟者。
第五次,暴雨之夜,她等在蹦极塔下,季洛和夏梓彤的旧情复燃给了她巨大的刺激,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所抛弃。就在最无助最彷徨最痛苦的时候,是他第一个出现在她面前,他气喘吁吁地脱下雨衣包住她,雨衣上甚至还残留着他的体温。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温暖,像千万只极乐鸟在歌唱一般,融化了她本已寒彻到底的心扉。
从此,这个叫季悠然的男孩子开始正式介入她的生活,成为她生命里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有他相伴的日子,忽然间变得晴朗起来,她的人生开始有了目标,有了理想和对学业的热诚。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没有回家过年而为转系努力打拼的冬天,真是最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经常笑,笑得没有困惑和阴影……
谢语清双手握紧成拳,将头深深埋入被子里,越想越是急噪,越想越是激动,那些往事就像石子一颗颗地扔进心湖中,泛起层层涟漪,颠簸得她整个人悸颤不宁。
铛铛铛铛——墙上的钟响了起来,时针指向两点正。
她死咬着下唇,去?不去?去吗?不,不去……
风从半开着的窗口吹进来,吹得日记本飒飒作响,她不禁扭头,正好看见最后一页上的文字:“……清清,要对自己好好的,要让自己好好的。我要你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
幸福,简简单单两个字,但要得到,多么艰难。叶希啊,叶希……她该怎么办?
依稀中,有人叫她:“清清……清清……”声音缥缈,仿若来自天边。
她抬头,竟然看见叶希远远地从窗外走了进来,站在她面前,对她微笑。他那么美,至今为止,叶希仍是她见过最美的男孩子,尤其是现在,他全身都散发着月色般的光泽,秀雅如玉。
“叶希!是你吗?真的是你吗?”她连忙上前抱住他,哭得
不能自已。
叶希温柔地将她的眼泪拭去,手指轻巧得似乎碰触不到她的肌肤。她怔怔地、一往情深地痴望着他,有好多好多话要说:“叶希,你回来好吗?回来好不好?叶希,我要看着你慢慢变老,要一辈子那样地看着你……”
“傻瓜。”他捧起她的脸,目光里宠溺无限,“我这个样子不好吗?永远这么年轻,这么好看。”
“可是……”
“嘘。”他伸出一根手指,抬头说,“你看,这是什么?”
空中有花瓣一片片飘下来,鲜嫩的鹅黄色,衬着白衣的叶希,一切都仿佛回到十四岁那年。她想起来了,这是腊梅花。
叶希缓缓说:“清清,你长大了。我们都不再是十四岁,也不再是十六岁了……人生的旅途那么那么漫长,你能不能替我继续走下去?”
“叶希?”
“我已经不可能变老了,但是你还可以啊,现在,换我来那样一辈子地看着你好不好?看着你住进那幢为我所设计的房子里,看着你拥有我没有拥有的幸福,这是我现在最大的愿望呢。”
她拼命摇头,哽咽说:“不,如果没有你,我不会幸福的,永远永远不会再幸福了……”.
叶希的眼睛里流露出很悲伤的情绪,那种悲伤看起来很熟悉,她忽然想起,曾经很多次从季悠然的眼中也看到过相同的情绪。这一刻,叶希的脸和季悠然的脸慢慢重叠在了一起。
“清清,我不是你的幸福啊,你难道还看不清楚,我根本就不是你的幸福?”
“为什么?为什么不是?”
“因为,我已经死了。”叶希绝望地看着她,一字一字说,“而一个死人,是不能给别人幸福的。”
她重重一震,踉跄后退了几步,叶希站在那里,周身萦绕着白雾,看起来又遥远,又虚幻。是了,他是死了的,他已经死了……
“清清。”叶希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神色凝重地说,“你看了我的日记,应该知道,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从头到尾我只希望你能够快乐,我的死亡也与你的变心没有关系。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苛责自己,不让自己幸福?你难道不知道,你这样伤害的不仅仅是你自己,还有我啊,清清,你在伤我啊……”
她艰难地发出声音:“伤……你?”
“你的快乐就是我的快乐,而你如此不快乐,我又怎么快乐得起来?”叶希的眼中似有眼泪,整个人就变得更加模糊了,“所以,答应我,要快乐,一定要快乐。答应我……”
“我……”
“答应我!快!”话音刚落,他的人就飘远了,她连忙急急地追上去,却最后只抓到了他的一只手,五指滑过,他从窗子里飘了出去,只有声音依旧停留在耳边:“答应我……答应我……”
谢语清猛地惊醒,房间还是原来的房间,窗户还是那扇窗户,窗帘不住地飘扬着,可哪里还有叶希的半点影子?原来是梦。
只是一个梦,而已啊……
她捂住脸,半响,转头看那本日记,日记还翻在最后一页上,字字烙进她的心:“清清,要对自己好好的,要让自己好好的。我要你幸福,一直一直很幸福。”
墙上的钟轻轻响了一声,她抬起头,时针已指向二点半。仿佛受了什么刺激一样,她突然跳下床,从抽屉里取出钱包就往外面冲。
天边的云层压得很厚,夏梓彤看着天空说:“还要继续坐下去吗?我们到底在等什么好戏?”
季洛的表情已完全没有先前的轻松,显得很烦躁也很迷惑,喃喃说:“见鬼!那个狠心的女人,竟真的不去送机啊!”
“送机?送什么机?”夏梓彤话音刚落,就见医院大门处冲出一个人,身上还穿着白蓝条纹的病服,短发在耳后飞扬。
季洛眼睛一亮,喜道:“果然还是出来了!”
“你就是在等谢语清出来吗?”夏梓彤一头雾水,不明所以地看着谢语清飞一般从眼前跑过去,渐渐消失不见,奇怪地说,“还有,她这么着急是要去哪?”
季洛抿唇一笑,站起身说:“0k,好戏看到了,我们回去吧,看样子快下雨了。”
夏梓彤连忙追上前问道:“等等!什么好戏啊,我怎么没看到?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说清楚呀……”
远远的天边,一道霹雳划过,终于下起了豆大的雨点。
谢语清冲到校门处时,雨已经下大了,她伸手拦计程车,很幸运的,不到两分钟就拦到了一辆。上车后,还没坐稳就急声说:“去机场!快,快点!”
司机非常诧异地看了她的衣服一眼,发动引擎出发。雨刷在车窗上单调地划着,外面的世界,顿时为大雨所覆盖。
谢语清紧捏着手里的皮夹,心里像着了火似的开始燃烧,反复烫灼着一个名字:季悠然——季悠然——季悠然!
她要见他!她一定要见他!至于见到以后该怎么样,她却没有想。
但是,来得及吗?她看车上的电子表,已经显示是14:35,来不及了!这里到机场起码要半个小时时间,她已经来不及了……眼泪顿时扑扑掉下来,看得一旁的司机担心不已——这小姑娘的表情完全不对劲,身上还穿着医院的那种病服,不会是什么神经病医院里跑出来的吧?
“司机先生,可以快点吗?”
“小姐,这已经是最快速度了。雨这么大,再快可就危险了。”
“怎么办?来不及了!没希望了,没希望了……”她伸手抹泪,谁知越擦眼泪就越多,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司机慌了,“小姐,你可别哭啊!现在的飞机大多晚点,不一定赶不上的,还有希望呢。”
“真的吗?”
“嗯,要看运气。你赶几点的飞机?”
她仿佛看见一线曙光一样,满怀希望地问:“两点四十,来得及吗?”
“不会吧?两点四十的飞机你这会才出门?”司机的话换来她脸色一白,捏着皮夹的手也抓得更紧了。是啊,都是她不好,她明明有充裕的时间赶去送机的,却偏偏要磨蹭到这个时候……她真是愚蠢,真是笨蛋,无可救药的大傻瓜!
那是季悠然啊,是对她来说最最重要的季悠然啊!为什么她会拗执到这个地步,连去机场见他最后一面,道一声珍重都不肯做呢?
季悠然一定对她很失望吧?他一定很难过,她那样对他,让他带着伤痕独自远走他乡……而这一切都是她的错,都是因为她的自私和愚蠢,别扭和死心眼而造成的!
雨刷在玻璃上划得更急,外面水气氤氲,所有的景物看上去都是暗青色的。她开始想起爸爸的书房,没有阳光的日子里,那书房就是暗青色的,她曾经长时间地站在那里望着对面房子的窗户,等待叶希的出现。
而现在,她坐在计程车里,赶去见生命中另一个留下烙印的男孩子,赶赴一场迟到之约。
飞机啊,请等等她!她知道错了,请给她一个机会,等等她!
半个小时后,计程车顺利抵达机场,付过车资后顾不得外面在下雨,谢语清就跑出去,一口气冲进机场大厅。人头攒动、过客匆匆的大厅里,广播里正在播报一列列航班的班次、目的地和时间,她匆匆扫了一眼,搭自动扶梯上二楼,直奔咨询台:“请问下午二点四十飞往伦敦的航班起飞了吗?”
服务小姐很异样地看了她的衣服一眼,答道:“在二十分钟前已经准点起飞了。”
起飞了……三个字如钟声般重重撞进耳中,然后不停回旋。
“那么请问那班飞机上有没来的客人吗?”
小姐查询了一下,回答:“全部上机了,没有遗漏。”
没有遗漏……他果然已经上机了,自己果然还是没有赶上,果然没有赶上呢……
谢语清失魂落魄地转身,搭扶梯下楼。自动感应门左右移开,风夹杂着湿润润的水气一起吹进来,噼噼啪啪,声音脆得让人心里发慌。
一辆出租车自然而然地开过来揽客,她迟疑了几秒钟,然后打开车门坐进去,久久不说话。
司机问:“小姐,去哪?”
她表情呆滞地望着前方,没有回答。
于是司机只好又问了一遍:“小姐,你到底要去哪啊?”
“去哪?”她被惊醒,左右打量了一圈,该去哪呢?她该去哪呢?天地浩淼,为什么此时此刻,她却感觉自己找不到归依之所?“去……去q大。”
司机瞥了她的衣服一眼,搭话说:“你是q大的学生吗?”
“嗯……是啊。”
“怎么穿成这个样子出来啊?”
“我……我在生病。”
“生病了还到机场来?送人,还是?”
她僵了两秒钟,然后呜哇一声哭出来。司机有点司空见惯地安慰说:“唉,肯定是你一个很重要的人离开了吧?小姐,别难过啦,人生没有不散的宴席,没有离别哪来的相聚啊?”
很重要的人?她哭得更加厉害。
“现在科技这么发达,小姐要真舍不得他,还有很多方式可以联系的啊,电话啦,网络啦,攒够了钱去他在的地方看看他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嘛,别伤心啦。”
她摇头,不,不会再有联系了,她已经任性地断送了两人今后继续交集的可能性。季悠然不会原谅她的,他不再要她了……
司机安慰半天无效,只好乖乖地闭上嘴巴,把车开得飞快。
一路静默,只听得见外面的雨声,和车内少女的哭泣声。最后出租车“嘎吱”一声,在校门口停了下来,司机说:“小姐,到了。”
她动作僵硬地打开车门走出去,司机吃了一惊,叫道:“小姐,外面在下雨哪!”她没有听见,就那样直直地走进雨幕之中,衣服瞬间就被雨水淋湿,沉甸甸地贴在身体上,透心之凉。
大概走了五分钟左右后,前方出现三条叉路,往左是去女生宿舍楼,往右是去校附属医院,谢语清停下脚步呆呆地看了半天,然后朝中间那条路走去。
五百米外,一幢比较古老的四层建筑在大雨中格外黯淡,几十扇窗子,点着灯光的却连五扇都不到,而二楼,更是漆黑一片,静悄悄的没有人声。
这是研究生宿舍楼。季悠然住的地方。他的房间也是黑的,果然是已经不在了。
谢语清走上台阶,走进楼里,自动感应灯亮起,把她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地上,她一步一步格外沉重地走上楼,来到季悠然的房间外,房门紧锁着,原先门外墙上钉着的室主牌子也已撤去,等待下一个主人的来临。
她抚摩着略显粗糙的门板,刚才一直掉个不停的眼泪到了这时反而没有了,眼睛酸涩得厉害,想可见必定是一片红肿。她抱膝贴着门坐到地上,感应灯灭了,四周一下子坠入黑暗。
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她不但失去了爸爸,失去了叶希,失去了自己,也最终失去了季悠然。是活该吧?一切都是她自作自受,没有什么可怨责的,只是……心里实在太难受……
季悠然,回来吧,回来好不好?我不想你走啊,我之前说的都不是真的!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很想哭,却再也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是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楼梯那边的自动感应灯亮了,有脚步声轻缓地传来,一步一步地靠近。
谢语清低垂着头没去留意,直到那脚步声走到她面前,停下,一个声音很惊讶地说:“语清?”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像平地一声雷,“轰”地将她整个人震醒。她蓦然抬头,橘黄色的灯光下,竟然看见季悠然消瘦却不失温和的脸!
这……这……这不是真的!这肯定是梦境,是幻觉,是她太过想念,所以造成了和之前出现叶希时—样的幻觉!
她怔怔地盯着他,大脑一度空白:
“语清,你怎么在这里?还有,你淋雨了?衣服都是湿的。”他伸出手来,轻轻握住她的胳膊,扶她站起来。
温暖透过他的手掌传递到肌肤上!然后迅速反应给大脑知晓,谢语清几乎不感相信自己的一切感观。就在那时,因为一动不动地坐得太久,她虽然在他的帮助下站了起来,但双腿立刻一软,眼看就要跌到地上时,季悠然仍掉了另一只手里的袋子,一把抱住她。
他的胸膛那么温暖,那么真实地存在着,这是真的,这不是幻觉,不是想象,也不是梦境!
“你……你……”她哆嗦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不早上飞机了吗?”
“上飞机?”季悠然一愕。
“你没走吗?你真的没有走?”谢语清搂紧他,将脑袋深深埋入他怀中哭了出来,“太好了,你没有走!季大哥,你真的真的没有走啊,我以为自己再也看不见你了,我以为你生我的气再也不会见我了,我以为……我以为……我真的以为失去你了啊!”
季悠然微微皱眉,一边安抚她一边说:“谁告诉你我上飞机了的?”
“季洛说你今天下午两点四十的飞机,我赶到机场时,飞机已经起飞了,对不起……”
“他说是今天?”季悠然的表情很古怪。
“是,他昨天告诉我的。”
季悠然哭笑不得地说:“你被骗了,语清。”
“呃?什么?”
“我是明天的飞机,不是今天。我正准备今晚去跟你告别的呢。”他取出钥匙打开门,果然,行李箱什么的都还在里面,床上的被褥什么的也没有收,完全不像已经走人的样子。
谢语清这才知道自己上了季洛的当。可恶的季洛,竟然让她这一下午里备受煎熬,尝尽了焦虑、担忧、惶恐、绝望等情绪!
他是故意的!他肯定是故意说错时间的,好逼她看到自己的真心……真心……谢语清整个人一震,想到这里,原先混沌的神志一下子清醒过来——难道,季洛的用意就是帮她看清楚自己的真实心理?让她知道季悠然对她来说何其重要,然后在她已经绝望之时重新把一个机会摆到她面前,告诉她——其实一切还来得及?
是这样吗?这样的……用心良苦啊!
季悠然把掉在外面地上的袋子取进来放到桌上,回头,她还站在那发呆,便问道:“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我这就去你的宿舍给你拿干衣服来换掉……”
他刚要走,谢语清却一把拉住他,然后紧紧抱住他。虽然这不是她第一次主动抱他,然而季悠然还是浑身一僵,心中感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感觉得出来,这一次拥抱,与以往几次都不一样。
以往不过是依赖、是渴望温暖的一种本能反应,而这次,却带上了更多的不舍,失而复得的欣喜,和牢牢掌握不愿再分离的信念。
难道……难道……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最后的事实与自己的愿望相反,就必须承受更多的失望。
然而,谢语清却在这个时候开口说道:“对不起,季大哥,对不起。”
“傻瓜,为什么要道歉?”他的口吻还是一如既往地无奈和温柔。
谢语清抬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非常认真也非常慎重地说:“我为之前的任性向你道歉,对不起,季大哥,我伤害了你。”
“没有……”
他刚说了两个字,谢语清就摇头说:“请不要打断我,让我把话说完。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很多,也一度走了弯路,拒绝任何人的关心。你说得对,我的确是在自怨自怜,我放任自己沉入无边黑暗,我放任自己那么不快乐,那么不幸福。我,是在自虐。”
季悠然释怀一笑,语清,他的谢语清终于想通了啊……
“我看到了叶希的日记,他在手术前一晚还不忘祝我幸福,你们每个人都渴望我幸福,但我自己却毫不爱惜自己,借着折磨自己来折磨爱我的你们,我真是个混蛋,对不对?”谢语清苦笑一声,说,“你们那么爱我,我何尝不爱你们?你们希望我幸福,我又何尝不希望你们幸福呢?而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如果我要想你们幸福,我就得先使自己幸福,因为,一个自身不幸的人,是不会给别人带去幸福的。所以——”
她顿了一顿,拉起季悠然的双手,一字一字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好好爱自己,然后让好好的自己去爱你们,使你们也变得更加快乐和幸福。我不会再逃避了!季大哥,我——喜欢你。”
日光灯映着脉脉相视的两个人的眼睛,他的眼睛里有宽慰,她的眼睛里有决心。
季悠然笑了,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低声说:“我——很高兴。语清,我很高兴。”
窗外的雨势忽然间小了,开始鸣奏出缠绵的旋律。
是啊,这个世上无所谓什么不幸,如果你坚信自己幸福,那你就绝对可以得到幸福。
幸福就在手中,在唇间,在爱人的眼睛里。
尾声我与你有约,约在春天里
周一,下午两点,机场大厅。
来送行的人分做两批,一批是向李教授作别的,另一批不消说,自然是季洛和谢语清。
季悠然拉着行李箱,回身说:“好了,就送到这里吧。语清,你昨天淋了雨还在感冒呢,就早点回去休息吧。”
谢语清摇摇头说:“不,我要看着你上飞机。”
季洛在一旁打趣说:“就是就是,告别的气氛一定要酝酿足了才好玩,现在走还有什么搞头?”
季悠然瞪了弟弟一眼,“你还好意思说?我还没跟你追究呢,为什么要骗她?为什么把日期说早了一天?”
季洛哇哇大叫道:“喂,老哥,你这么说就太没良心了吧?要不是我想了那么一条妙计,你和语清能现在这样其乐融融依依不舍地站在这里告别吗?”
谢语清顿时脸上一红,季洛见状更是火上添油道:“好啦,我知道你们两个要单独告别,嫌我在这碍事,看我不顺眼,早说嘛!我又不是那么不识相的人,算了,过河拆桥这种事我见得多了,也不差你们这一桩。我先闪了,你们慢慢地惜别离吧!”说完在两记杀人的目光中大笑着离场。
季悠然望着他的背影,颇为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说:“真拿他没有办法……他的话你别放在心上。”
谢语清低垂着头,小声说:“其实……他也没说错啊,如果不是他,我现在肯定还把自己一个人关闭在医院里,看不见任何阳光呢。”
季悠然心中一动,牵住她的手,带她走向宽大的落地窗边,与昨日的悲风凄雨完全不同的,今天外面阳光灿烂,空气晴朗,四月,一年中最好的季节。
“那你现在看见了吗?”
“看见了。”谢语清望着窗外,喃喃地说,“春天真美,所有颜色都鲜明得可爱。”
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朵,黛青的远山,嫩绿的草坪,春天真美,所有颜色都鲜明得这般可爱。
季悠然嘱咐说:“语清,要好好学习。”
“嗯。”
“逢年过节如果有时间,我会回来的。”
“嗯。”
“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让我担心。”
“嗯。”谢语清扭过头,“除了这些,没有其他要跟我说的话了吗?”
季悠然微微一笑,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低声说:“有。要等我。”
谢语清突然踮起脚尖,吻上他的嘴唇,呢喃着回答说:
“嗯,好……”
不再徘徊、不再畏惧、不再迟疑,从这一刻起,她要把握幸福,亲手握牢它。
三年后,“明日杯”全国绿色生态住宅设计大赛颁奖典礼在帝都大酒店隆重举行。令众媒体最感兴趣的是,这次大赛中个人赛组的金奖竟是被一个年仅21岁的在校女学生夺得,因此一大早的,记者们就在会场外焦虑等候,然而那位幸运儿却迟迟未出现。
最后,颁奖开始后,上台领奖的竟是个五旬的老头,自我介绍说是该位夺魁者的班导师,由于个人原因,她本人这次无法来参加这个颁奖典礼,所以由他代领云云,令得众记者大为失望。
而与此同时,依旧喧闹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一年轻女郎也在机场出口外焦急地等待。她身穿今春最流行的淡菊色休闲针织衫,和湖蓝色及膝窄身裙,端庄中不失少女的活泼。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本该在颁奖典礼上出现却放了众人鸽子的谢语清。
谢语清不停抬腕看表,明明应该半小时前就到了的啊,居然又晚点,可恶!就在这时,广播里传出柔美的女音说:“从伦敦飞往国内的xxxx航班已经到达……”她顿时精神一震,做了几个深呼吸,并从包里掏出化妆镜照了照,确信自己的外表仪容找不出任何缺点后才气定神闲地等待对方的来临。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六分钟……足足过了一刻钟后,熟悉的身影才出现在出口处,她连忙跳起来挥手,对方一抬头也看见了她,微微一笑,推着行李走过来。
谢语清扑上前,他顺势一把抱住她,转了半个圈后轻轻放下,笑着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是啊,我真的是‘久’等了,等了足足三年呢!还说什么逢年过节会回来的,这三年里你一次都没回来过!”她的语气充满不满。
“对不起,对不起,没想到过去后会那么忙……”季悠然连忙道歉。
谢语清哼了一声,扬头说:‘算啦,反正你虽然没空来,我却是有空过去看你的,以前老是你陪着我,后来换我去陪你,也很公平啊,我们两个扯平了。”
“我从上周就开始订机票,生怕赶不上今天回来呢。”季悠然说到这里,从随身背包中取出一个盒子递给她,“嗯,给你的礼物,祝贺你,我已经听季洛说了,你一鸣惊人,竟然得了明日杯的个人赛金奖!”
谢语清连忙接过盒子,边拆边兴奋地说:“让我猜猜,是什么礼物?咦,是杯子啊?”
季悠然从背包里又取出一只杯子在她面前晃了晃说:“当初我走前你送了只杯子给我当礼物,我可是一直好好地保存到现在呢,上上个星期,跟朋友去陶吧时,心血来潮也想做一只差不多的还你,结果学了一夜,也只能做成这个样子。”
谢语清捧着那只杯子,皱皱鼻子说:“果然很难看啊……”
季悠然顿时备受打击。但谢语清很快眨着眼睛笑起来,将杯
子捧到胸前说:“不过,看在上面的祝语我很喜欢的分上,就免强收下吧。”
“我们走吧。”季悠然推着行李同她一起往厅外走去。
“我为了来接你,连领奖都没去呢!”
季悠然含笑回答:“那我真是很荣幸。”
“其实这个奖也有你的功劳的,你还记不记得,上个圣诞节我去剑桥看你时,你帮我修改了幸园的草图,我互来后又有了新的灵感,把它们绘入图内了……”
季悠然扬眉,“是幸园吗?拿去参赛能就是幸园啊?”
“是啊,是我为叶希设计的那幢房子呢……他如果天上有灵,看了一定会很高兴吧?”
季悠然凝眸一笑,柔声说:“我想,他会为你感到骄傲的。”
四月春光烂漫地照在走出大厅的两人身上,也照亮了谢语清手里捧着的陶瓷茶杯,杯子上写着一行漂亮的行书——
“无复多言,永伴左右。”
我的梦想是盖一幢很舒适的房子,有着红色屋顶和白色的墙,明亮的窗户和结实的门,再和心爱的人住在一起,慢慢地、慢慢地变老。
这一季,芳草萋萋。
一全文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