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紧紧相依,试图借此抵御寒冷。我们的脑袋空空的,同时又很沉重,充塞着一团发霉的回忆。我们的精神变得麻木。这里或那里——有什么分别?今天完蛋,或者明天完蛋,或者再迟点儿?黑夜那么漫长,长得没有尽头。
终于,天边出现了一道灰色的缝隙,我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形,脑袋都埋在陷下去的双肩里,彼此挨着,就像是清晨第一缕光照亮的一堆墓碑,布满了尘埃。我试图分辨哪些还活着,哪些已经死了,但是没有分别。我的目光落在一个人身上,很长时间不曾转开。他睁着双眼,看着不知什么地方,铅白色的脸上覆着一层雪和霜。
父亲就在我身边,蜷缩在披巾里,肩上都是雪。他是不是也死了?我叫他。他没有回应。如果可以,我早就号啕大哭了。他一动不动。
我的脑子里突然闯入一个似乎显而易见的事实:没有活下去的理由了,没有斗争的理由了。
火车在旷野里停了下来。突然的停顿惊醒了几个已经睡着的人。他们站起来,惊讶地看了看四周。
外面,党卫军边走边喊:
“把死人扔掉!把所有尸体都扔出来!”
活着的人为此感到高兴。他们可以待得松快点儿。志愿者们开始工作。他们摸索着那些仍然蜷缩着一动不动的人。
“这里有一个!来啊!”
活着的人剥了他的衣服,贪婪地瓜分了。两个“掘墓人”分别抬着他的头和脚,扔出车厢外,就像扔一袋面粉。
到处都能听见有人在喊:
“来啊!这里还有一个呢!站在我旁边的这个。他不动了。”
直到那些人靠近我的父亲,我才从麻木不仁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我扑向他。他浑身冰凉。我扇他耳光,一边搓他的手一边喊:
“父亲!父亲!你醒醒。要不然你会被扔出车厢……”
他的身体毫无反应。
两个“掘墓人”抓住我的衣领。
“随他去吧。你明白的,他已经死了。”
“不!”我叫道,“他没死!还没死!”
我开始更加用力地捶打他。过了一阵子,父亲微微睁开呆滞的眼睛。他的呼吸很微弱。
“你们看。”我吼道。
那两个人这才走开。
我们这节车厢清理掉了二十多具尸体。火车又开始往前走,将几百个赤身裸体的孤魂野鬼扔在了波兰白雪皑皑的旷野之中。
没有任何食物。我们靠雪活了下来,它代替了面包。白天和夜晚没什么分别,而夜晚在我们的灵魂中留下了黑暗的余渣。火车慢慢地往前走,经常一停就是几个小时。我们无论白天黑夜都蜷缩在一起,靠着彼此,一言不发。我们只是冻僵的躯体,闭着眼睛,等着再一次停下来清理死人。
我们究竟走了几天几夜?我们有时会经过德国的城镇。通常是一大早。工人们正赶去上班。他们停下来看着我们,并不是很惊讶。
有一天,我们停下来的时候,有个工人从包里拿出一片面包,扔进了车厢。大家蜂拥而上。几十个饿鬼为了一点儿面包扭打在一起。那些工人兴致盎然地欣赏着这幅场景。
几年之后,我在亚丁湾看到同样的场景。在我们乘坐的船上,有些乘客兴高采烈地将硬币扔给“原住民”,让他们潜入水中去捡。有一个贵妇模样的巴黎女人很喜欢这个游戏。我突然看见两个孩子为了争夺硬币把对方往死里打,其中一个扼住了另一个的脖子,于是请求那位夫人:
“我求求您,别再扔硬币了。”
“为什么不?”她说,“我喜欢做慈善……”
被扔进面包的车厢里,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争。人们扑向彼此,互相踩踏、撕咬。一群被解开了锁链的凶残的动物,眼睛里满是动物般的仇恨。他们突然间有了一种非同寻常的力量,这力量磨尖了他们的牙齿和指甲。
沿着铁路聚集起了一群工人和好奇的路人。他们大概从来没有看到过装载这种生物的火车。很快,每个车厢里都有面包落下来。观众们欣赏着这些骨瘦如柴的人为了一口面包厮杀。
一块面包落在我们车厢里。我下定决心不为所动。我明白自己没有足够的力气和十几个毫无顾忌的人争斗。我看见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有个老人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他刚挣脱人群,一只手护在心脏的位置。开始我还以为有人给了他心脏一拳。接着我明白了:在他外衣下面有一小块面包。他极为迅速地取出面包,送向嘴边。他的眼睛闪闪发亮,一个狰狞的微笑照亮了他那张灰白的脸。但是这光亮很快就熄灭了。一个影子扑向他,饱尝了一顿拳打脚踢之后,老人叫道:
“梅伊尔,我的小梅伊尔!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你父亲……你弄疼我了……你在谋杀你的父亲……我有面包……我也给你留了一块……你也有……”
他倒下了,手里还紧紧地握着那一小块面包。他想把面包送进嘴里。但是对方扑在他身上,夺走了面包。老人咕哝了几句,发出一声嘶哑的喘息,死了,没有人在意。他的儿子搜遍他全身,拿过那一小块面包,开始吞咽。但是他也没能坚持多久。两个男人发现了他,向他冲过去。紧接着又有一群人加入。等他们都退去后,我身边多了两具尸体,父亲和儿子。
我此时十六岁。
我们车厢里有父亲的一位朋友梅伊尔·卡茨。他在布纳当过园丁,时不时会给我们送点儿新鲜蔬菜。他本人吃得也相对好些,所以挺了下来。因为比较强壮,他被任命为我们这节车厢的负责人。
在火车上的第三个夜晚,我突然间醒了,感觉有两只手卡在我的喉咙口,似乎想要掐死我。我抓紧机会喊了一声:“父亲!”
我只叫了这一声。我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但是父亲已经醒来,他紧紧抓住那个侵犯我的人。他太虚弱了,无法战胜对方,于是想到叫梅伊尔·卡茨来帮忙。
“来,快来啊!有人要掐死我的儿子!”
过了一会儿,我缓过劲来。我一直都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要掐死我。
几天之后,梅伊尔·卡茨对父亲说:
“什罗摩,我没劲儿了。我失去了力量。我已经坚持不下去了……”
“别这样。”父亲试图鼓励他,“必须坚持住,别对自己丧失信心。”
但是,梅伊尔·卡茨没有回答他,只是轻轻地呻吟着:
“我不行了,什罗摩……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坚持不下去了……”
父亲伸出胳膊把他揽在怀里。我们当中最强壮的男人梅伊尔·卡茨在哭泣。他的儿子在第一次筛选过后就已经离他而去,一直到现在他才哭出来。一直到现在他才崩溃。他坚持不下去了。他已经筋疲力尽。
火车上的最后一夜,刮起了可怕的狂风。雪一直在下。我们都感觉末日不远了,真正意义上的末日。在这冰冷刺骨的狂风中,我们根本坚持不了多久。
有人站起身来,叫道:
“这个时候不能坐着。不然我们都会冻死!所有人都起来,稍微动一动……”
大家都站起身来。每个人都将身上潮湿的披巾裹得更严实些,尽力走几步,晃荡几圈。
突然,车厢里响起一声号叫,受伤的野兽发出的号叫。应该是有人死了。
觉得自己处在死亡边缘的人纷纷模仿那号叫声。他们的叫声仿佛来自墓中。很快,每个人都开始号叫。充满怨恨的哀鸣。这悲苦的号叫声穿透了风雪。
号叫声传染了其他车厢。几百人在同时号叫。他们不知道这声音是针对谁,又是为了什么。整列火车都弥漫着末日将临的气氛,因此发出这垂死的哀号。所有人都将在这里死去。所有的极限都已经过了。所有人都不再有一丁点儿力量,而黑夜依旧漫长。
梅伊尔·卡茨呻吟道:
“为什么他们不立刻枪毙我们?”
就在这天夜里,我们抵达终点。
夜已经很深了。卫兵将我们赶下车。死人被遗弃在车厢里,还能站得住的才被允许下车。
梅伊尔·卡茨留在了车厢里。最后一天死的人最多。我们上车的时候,每节车厢有一百来人。下车的时候只有十二个左右。父亲和我都还活着。
我们到了布痕瓦尔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