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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两位从汶川回来的记者,请我在一本蒙着尘土的旧杂志上签名。这是1986年3月号《解放军文艺》,整本刊登了《唐山大地震》。我谢谢他们找来这件“出土文物”。“文物”是戏言,“出土”倒不假。因为汶川,许多人想起遗忘已久的唐山。如今,汶川的记忆也已差不多被岁月掩埋了。

不同年代的故事,一层层相叠。新的痛楚覆盖了旧的创伤,旧的悬疑又被新的追问覆盖。读者遇到此书,可能是在唐山地震40年后,也可以是在50年、60年后。书中的一切,包括叙述风格,可能与新的读者逐渐疏远。他们能否理解“1976”?他们怎样看“1986”?

1976年,唐山地震发生。1986年,《唐山大地震》发表。前者发生在“文革”末期,后者发表于80年代改革中期,社会与政治发展的关键一年。

自然灾害和社会演变有关联,但没有简单的因果律。将两者连在一起的,是人。唐山地震发生时,“文革”已近尾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和“全面专政”的口号飘荡在废墟上。作为一名军中文学青年、上海文学杂志《朝霞》的“工农兵编辑”,我参加了抗震救灾。但那时我绝无可能写这样的《唐山大地震》。十年后,时移世易。还是那场灾难,但人们对灾难的态度,人们对“人”的态度开始改变。

1976到1986,是浩劫后,在精神废墟上开始清理和重建的十年。我亲历了这种清理和重建,感受了它的艰难。我走进职业新闻队伍,走进报告文学队伍,告别虚矫,学习诚实面对现实和历史,包括重新搜集整理唐山地震资料,重新审视这场灾难。

居于灾难核心的是什么?是人。是人性。是人的悲剧,而非被意识形态所需、所用的其他。这是常识。但常识的确立不容易。这本身是一个痛苦的历史过程。

《唐山大地震》已成为史料。这本书记录了1976,也留下了1986的印记。1976年唐山人、乃至中国人的命运是一种真相;1986年一个中国记者的思考与写作状态,是另一种真相。因为这个原因,本书再版时除了订正事实错误,对1986年的文字(包括“十年”这样的时间概念)未做改动。

1986年初版的《唐山大地震》,由我的老师、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徐怀中先生作序。他写道:“钱钢是把《唐山大地震》作为在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的毕业作品来写的。这当然不只是一份考卷,而是作者为今天和明天的人类学家、社会学家、地震学家、心理学家……为我们整个星球上的人们留下的一部关于大毁灭的真实记录,一部关于蒙受了不可抵御的灾难的人的真实记录,也留下了他的许多思考和疑问。”

2005年,当代中国出版社再版此书,我在序言里说:“我没有看清前面的一切。对无数的悖论,我没有答案。但我相信,答案埋藏在20世纪最惨烈灾害的废墟里面,埋藏在我曾经目睹、曾经记录的历史里面。”

这仍然是我今天想要说的。

钱钢 2016年4月15日写于香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