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公子!你没事吧?”管家急忙问。
朱颜一震,似是被这一喊缓过了神,却没有回过头看他一眼,只举起手摆了摆,又连忙将手指放到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那一刻,管家终于看到了对面窗户后的那个客人。
那个一掷万金的恩客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们,没有说话。背影看上去颇为年轻,不过二十许的样子,虽然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像那龟奴说的那样,气度如同渊渟岳峙,凛冽逼人。虽然被人破门闯入,对方也没有回头,只是捏着冰纹青瓷杯的手指动了一动,发出了轻微的“喀拉”一声裂响。
管家心里一紧,连忙拉住了朱颜,免得她一怒之下又要闹出什么祸来。然而那个怒气冲冲的少女却只是直直地看着前面,张口结舌,嘴唇动了动,似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句惊呼。
“不好意思,惊扰阁下了!抱歉抱歉!”管家生怕对方发作,连忙赔礼道歉,然后一拉朱颜,低声道,“姑奶奶,快走吧……算我求您了。”
这边的朱颜仿佛回过神来了,猛然往后退了一步,也不作声,只是用力一扯他的衣袖,瞬地转身,飞也似的逃了出来。管家被她这种没头没脑的做法搞糊涂了,紧跟着她也退了出来。
两人一路疾奔,一口气退到了外面的廊道上,看到里面的人没有转过头也没有追出来,朱颜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抬起手,擦了擦额头——刚才那一瞬,额头上竟然出了那么多汗!
“怎么了?”管家纳闷不已,“郡主,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快走吧!”她脸色有些发白,匆匆就往外走。
刚一回身,外面黑影一动,窗户打开,一行人无声无息地跃入,一见到管家,齐齐屈膝:“总管大人!”
“怎么才来!”管家低叱,“都已经没事了,走吧!”
他们又往回走了几步,碰上了急急赶来的龟奴。眼看一场乱子消弭于无形,龟奴也不禁松了口气,追在后面,赔着笑脸:“哎,公子这就走了?难得来一趟,星海云庭那么多美人,要不要再看看?”
朱颜三步并作两步,从回廊里绕了出来,一路压根没有理睬龟奴的喋喋不休,脸色阴晴不定,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忽然间,她又站住了身,猛然一跺脚。
“不,不行……他一定是看到我了!”朱颜表情惊恐,似乎天塌下来了一般,喃喃道,“这回完了!怎么办?”
“怎么了?”管家愕然不解,“出什么事情了?”
朱颜没有理睬他,在原地没头苍蝇似的团团乱转了一会儿,忽地转身,从怀里拿出了一叠银票,拍到了龟奴的手里:“拿着!”
龟奴吃了一惊:“这……这是?”
“房间里那位公子的其他一切费用,都由我包了!”朱颜急急忙忙道,将所有的银票都扔了过去,“他要什么,你们就给他什么!千万要伺候周到,让他尽兴而归。知道不知道?”
“啊?”管家和龟奴都惊住了。
不到片刻之前,她还那样怒气冲冲地闯进去,大家都以为星海云庭很快又要因为争夺花魁而上演一次全武行,怎么转瞬情况急转直下,她竟然如此低声下气地为情敌一掷千金、豪爽地买起单来?
“公子不是开玩笑吧?”龟奴捧着钱,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谁跟你开玩笑!”她咬着牙,低声呵斥,“还不快去?”
“是……是!”龟奴得了钱,也顾不得什么,连忙眉开眼笑地转身,想要一溜烟跑开——花魁今晚归谁倒是无所谓,既然有人想继续撤钱,又怎么能拒绝呢?
然而刚一回过身,便撞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无声无息就站到了身后。龟奴刚要惊讶地开口,对方的手指只是轻轻一抬,他就仿佛被定身了一般动弹不得,瞬地失去了知觉。
“喂!你这是……”一旁的管家刚要开口询问什么,被那人用另一根手指遥遥一点,瞬间也被隔空定住。
朱颜看到来人,忍不住倒退了一步,脸色刷地苍白。
“怎么,要替我付钱?”那个人看着她,开了口,“这么大方?”
他的声音冷淡,听不出喜怒。然而一入耳,朱颜的腿便顿时一软,差点一个跟斗摔倒,讷讷道:“师父……果,果然是您!”
是的,刚才,当她冲入对面雅座的瞬间,掀起帘子,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师父!
九嶷山的大神宫时影,居然在星诲云庭和她争夺花魁!
如雷轰顶,她当时就惊呆了,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记忆中,师父这样清高寡欲的人,就像是绝顶上皑皑的白雪,仿佛摒弃了七情六欲,却居然也会和那些庸俗男人一样出入烟花场所?真是人不可貌相啊……还是世上男人都一个样?
那时候,趁着师父还背对着她,她硬生生忍住了惊呼,倒退着出了房间,想都不想地拔脚就跑。然而没跑几步,又立刻明白过来:以自己的修为,是绝无可能在他眼皮底下溜走而不被觉察的!
所以,她便自作主张地替他买了单。
与其等着来日被师父教训,不如趁机狠狠讨好一番,说不定师父心情好了,便会当作没这回事放过了她。
然而,此刻看到时影的眼光冷冷扫过来,她顿时全身吓出了一层冷汗。相处那么多年,她自然知道那种眼神是他怒到了极处才有的。这一次,只怕是马屁拍到了马蹄上,绝对不是挨打那么简单的了!
“刚才在和我竞价的,居然是你?”时影看着她,语气喜怒莫测,“你要见花魁做什么?你和她有什么瓜葛,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只是来这里看热闹而已!”她吓得结结巴巴,连话都说不顺溜了,”给……给我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抢师父您看中的女人啊……”
“……”时影双眉一蹙,“你说什么?”
那一刻,有更加明显的怒意在他眼底凝聚,如同隐隐的闪电。
朱颜吓得腿都软了,在师父沉吟着没有动怒之前,连忙说了一大堆,大意是表示她完全理解师父虽然是大神官,但也是一个大活人,易服私下来这里会花魁无可厚非。九嶷神庙戒律严明,她绝对会为尊者讳,敢透露一个字就天打雷劈!
她语无伦次地赌咒发誓,只恨不得把最重的咒都用上,然而时影听着听着,脸色却越来越不好,忽然出手,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厉喝:“给我闭嘴!”
朱颜喋喋不休的嘴终于顿住了,吓得猛然一哆嗦,差点咬到了舌头。
“你在胡说些什么?”他捏住了她的下颌,皱着眉头看她。
“真……真的!我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朱颜被那么一看浑身战栗,连忙又指了指旁边两个被定住身的人,“等一下我就用术法把他们两个人的记忆给消除掉,绝不会透露一丝风声!谁,谁都不会知道您来过青楼找过花魁——”
那一瞬,她觉得下巴一阵剧痛,忽然说不出话来。
“闭嘴!”听她唠唠叨叨说着,时影眼里的怒意终于蔓延出来,低声厉喝,“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来这里是来做正事的!”
“啊……啊……?”她痛得说不出话来,只能张大嘴巴,胡乱地点头——师父刚才在极怒之下控制不住力道,竟然把她的下颌给捏得脱了臼!
见鬼。来青楼,抢花魁,难道还能做别的?难道师父想说自己是来和花魁吟诗作对品茶赏月吗?她好歹也算是嫁过一个老公又守寡的女人了,怎么还当她是个小孩子啊?
朱颜不敢说,也说不出话,痛得只能拼命点头称是。
然而她忘了师父有读心术,这时候她即便不说话,这一顿的腹诽显然也能被他查知。时影眼里的怒意瞬间加深,厉声道:“不要胡思乱想!完全没有的事!你给我——”
他扬起了手,朱颜吓得一哆嗦,闭上了眼睛。
可就在那一瞬,身后的窗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响动。朱颜的眼角瞥过,只看到在下面的庭院里有一个鲛人匆匆进来,在花魁耳边俯身说了一句什么。花魁立刻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楼上的雅座包厢,脸上表情忽然间有些异样。
“不好!”时影脱口,脸色瞬地一变,“她觉察了?”
他顾不上再说什么,立刻放开了朱颜,回头向庭院一掠而下。
朱颜这才从窒息般的禁锢中解脱出来,长长松了口气,揉着剧痛的肩膀,双手吃力地托住了脱臼的下巴,“咔嚓”一声给归位了回去。抬起手指,迅速地给身边的两个人消除了记忆,解了定身术,然后一把拉住管家往前就跑。
这一系列动作快得不可思议,就好像有饿狼在后面追着一样——是的,这一刻,她只想跑——必须跑掉!要不然,她完全不知道留下来要怎样面对师父。
她拉着管家奔跑,从小庭院一直跑到了外面的大庭院,一路上飞奔过一间间雅室包厢。周围都是盈耳的欢声笑语,视线里都是一对对的恩客和妓女,到处流淌着暧昧和欲望……
赤王府的小郡主在这座销金窟里不顾一切地奔跑,想要从这样肮脏黏腻的氛围里逃出来,大口呼吸到外面清新的空气。
她飞快地跑着,心跳加速,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
空白之中,渐渐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浮现,如同遥远得几乎埋藏在时光灰烬里的画卷,一张一张地无声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