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对她素来顺从,当下侧身挡住谷缜、仙碧的视线,将那袋小珠交到姚晴手心。谷缜见他二人交头接耳,如胶似漆,不觉大皱其眉:“这位老兄平日老实,怎地这会儿恁地猴急,身在险地,还有心调情?”
念头未绝,忽听一声大吼,如天公震怒,雷霆飙发,不只众人心跳目眩,房舍树木也是瑟瑟发抖。
仙碧神色陡变,掉头一望,空中沙尘密布,有如一个硕大苍黄的羊角,骤然间,轰隆一声,六合塔本已朽坏,被这“羊角”催逼,顿时坍塌。
“沉沙之阵!”仙碧顾不得姚晴,纵向前庭。谷缜也道:“虞老哥有难了,我去瞧瞧,陆渐,你带她先走。”说罢尾随仙碧而去。
陆渐微一迟疑,说道:“阿晴,我扶你出寺。”姚晴冷笑道:“谁说我要出寺了?”说罢徐徐起身,“你扶我到前面去。”
陆渐失声道:“那怎么成?”姚晴道:“你不去么,好,我自己去。”摔开陆渐,径向前庭走去。
陆渐大惊,伸手便想拉她回来,不料手在半途,忽地一束白光射来,缠他手腕。
“补天劫手”自发自动,陆渐心念未转,五指一缩一勾,已将那束白光揽住,竟是数缕蚕丝。他掉头望去,只见沈秀立在远处,目光闪烁,若有惊色。
陆渐见得此人,又惊又怒。姚晴也皱眉道:“你怎么来了?”沈秀将蚕丝一抛,笑嘻嘻地道:“秀叶师妹,哈哈,不对,该叫姚师妹才对,姚师妹,我找得你好苦!”姚晴冷冷道:“找我做什么?”
沈秀笑道:“姚师妹有所不知,昨晚我私自放走你,担了莫大的干系!”
“那与我有什么相干。”姚晴掉头便走,沈秀疾走两步,随在她身侧。姚晴不由嗔道:“你跟着我作甚?”
沈秀叹道:“因为纵走师妹,家父怪罪,小可如今有家难回,除了追随师妹,别无去处了。”说话间,双眼凝视姚晴面容,似笑非笑。
姚晴见他神色暧昧,不由微微蹙眉,轻哼道:“不怕死你便跟着。”沈秀呵呵笑道:“若能死在师妹手下,也是小可的福分。”说毕回眼望去,见陆渐神色沉重,跟在身后,不由目射寒光,冷笑道,“师妹,这乡巴佬死缠着你,好不碍眼,要不我代你打发了他。”
姚晴一言不发,足下不停,沈秀一来未得佳人首肯,二来自忖单打独斗,难言必胜,便瞪陆渐一眼,快走两步,紧紧随在姚晴身边。
陆渐自从知道“黑天劫”无法可解,便一心斩断情丝,谁知见了姚晴,胸中波澜激荡,怎也无法克制,是故望着沈、姚二人并肩而行,真如毒蛇噬心,痛苦难禁。心忖陪伴姚晴的男子若是聪明正直,倒也罢了,自己纵然抱恨,也大可心无牵挂,寻一个深山幽谷,了却残生;但这沈秀淫邪狠毒,实非善类,姚晴若是被他纠缠,凶多吉少。
想到这里,他身不由主,尾随二人来到前庭,只见狂沙乱飞,疾如劲镞,以左飞卿为轴,呜呜厉啸,结成一股龙卷飓风,一阵阵卷向虞照。
“呵!”虞照又是一声大吼,声如巨雷,狂沙才到,被这一喝,如撞无形障壁,剌剌散落。
沈秀脸色发白,脱口道:“好一个‘天雷吼’,雷帝子威名,果然不虚。”他一边炫耀见识,一边斜眼偷瞧,却见姚晴凝视斗场,闻若未闻,心中一时好不失望。谷缜闻声看来,看见姚晴、沈秀,目有惊色,又见陆渐神色落寞,顿时眉头大皱。
此时飞沙走石,电闪雷惊,虞照与左飞卿已杀红了眼,仙碧连声喝止,二人只是不听,左飞卿久战不下,频频发动‘沉沙之阵’,激起龙卷狂沙,冲击虞照护体电龙。虞照虽然接连发出“天雷吼”,想要震散那道龙卷,却始终难以凑功,沙子散而复聚,越发猛烈。
仙碧急得顿足,心知“沉沙之阵”一旦发动,不死不休,要么虞照送命,要么左飞卿力竭而亡,心急之下,不由得双手按地,潜运“周流土劲”,蓦地双眼一亮,高叫道:“地下有水。”
话一出口,虞照一声厉吼:“天雷吼”威力所至,风沙迸散,忽见他双手交叉,聚起电劲。左飞卿正要后退,不想虞照双掌并未上推,反是向下一送,那道电龙嗤的一闪,钻入土里。
左飞卿心道不好,耳听得地底咔咔有声,若有顽石迸裂,刹那间,砖裂土分,一股浑浊泉水冲天而起,沙尘遇水,哗啦啦有如雨下。
左飞卿无沙可用,不得已向后飞退。虞照以“雷音电龙”击穿地底泉眼,破了“沉沙之阵”,不待左飞卿重整旗鼓,呼呼两掌,将泥水搅得满天飞溅。
左飞卿疾疾闪开,忽见虞照一俯身,掏起大把泥沙,和水捏成团状,嗖地掷来。左飞卿慌忙再闪,却被虞照猜中方向,一团泥沙迎面飞来,正中左飞卿白袍下摆,左飞卿望着袍上一点泥印,几乎气昏过去,涨红了脸,正想还以颜色,不料虞照一着占先,再不饶人,左右开弓,泥团雨点般掷来,左飞卿左闪右避,颠而倒之,有如一个陀螺,满天乱转。
左、虞二人自幼一起长大,左飞卿生有洁癖,素来风劲绕身,不令半点尘土沾染白袍。虞照却从小顽皮胡闹,惯爱无事生非,少时与左飞卿玩耍,专爱找些污泥,弄脏他的袍子小脸,害他哭泣,故而两人从小结怨,除了因为仙碧,便是为这缘故,此时虞照占尽上风,心中得意,呵呵怪笑。
仙碧见二人适才斗得你死我活,一转眼又玩起儿时把戏,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方要开口劝解,忽地足下一动,十余根粗大藤蔓破土而出,刷刷刷将她缠在其中。
仙碧大惊,奋力一挣,竟未挣开,忽听姚晴冷道:“你想死么?”
仙碧心念一动,失声道:“你练成了‘化生’?”姚晴道:“算你有见识。”说到这里,蓦地高叫道,“虞照、左飞卿,你们还要不要这番婆子的性命?”
虞、左二人掉头望来,无不变色,陆渐也忍不住道:“阿晴,你不要胡来。”
姚晴瞪他一眼,喝道:“不关你事。”陆渐被她一瞪一喝,作声不得,沈秀却笑道:“师妹高明,这‘孽因子’什么时候种的,沈某竟然毫无察觉。”说罢跷起大拇指,眉飞色舞。
虞照浓眉大皱,左飞卿也飘落地上,喝道:“晴丫头,你的‘孽因子’已被我搜尽,怎么还有?”
姚晴露出轻蔑之色,哂道:“本姑娘又不是傻瓜,会把‘孽因子’全都放在自己身上?”话音未落,便听谷缜笑道:“所以你藏在陆渐身上。”
姚晴脸一沉,喝道:“臭狐狸多嘴。”谷缜笑笑,陆渐却听得糊涂,忍不住道:“谷缜,什么放在我身上了?”
谷缜道:“你方才扶她坐下时,是不是给了她什么物事。”陆渐道:“我给她一包珠子,只是奇怪,这小包竟藏在我的内衣衣襟里。”
谷缜笑道:“那就是了……”姚晴接口道:“你闭嘴。”谷缜笑道:“你若不想我揭穿此事,便放了仙碧姑娘。”
姚晴眼神数变,忽地冷哼道:“你揭穿又如何,我才不怕?”谷缜一怔,笑道:“好啊。”转向陆渐问道,“你的内衣,是谁给你换的。”
陆渐道:“是受伤后丑奴儿换的……”说到这里,他望着姚晴,忽地目定口呆。姚晴面色微微一红,别过头去。
“明白了么?”谷缜笑道,“姚晴便是丑奴儿,丑奴儿便是姚晴。”陆渐心神大乱,失声道:“她,她为何要扮成那样?”
谷缜道:“她的心思跟我一般,只当躲在那等下九流的地方,自污自晦,便能逃过对头的追踪。可惜她生得太美,若不易容,在那等风月场中,不只会暴露身份,一不留神,还会被登徒子算计。故而她将心一横,索性扮成个奇丑女子,你说,谁会用心去瞧一个丑八怪呢?如此美人变丑,已是出人意料,更何况还是妓院里的下等贱婢。”
他说到这里,见陆渐仍有疑惑,便道:“你大约在想,她为何见了你,仍不肯卸了伪装,把你当猴耍?”陆渐点头。谷缜摇头道:“这个缘故,我也想不明白,要么是她自觉丢脸,要么是她自知仇家厉害,不愿将你牵扯进来,姚大美人,我说得对么?”
姚晴白他一眼,不置可否。谷缜又道:“这丫头狡猾无比,救你之后,她怕万一落入风君侯手里,再无翻身机会,便将这怪藤的种子分出些许,藏在你身上。哼,她算计不差,这一着当真派上用场。”
陆渐听了这番话,心神一阵恍惚,不知怎的,他竟对姚晴生不出丝毫怨恨,反而望着她,倍感酸楚,想她千辛万苦逃出西城,一路上遭受多方追捕,以至于走投无路,不惜藏身青楼,其中的辛苦无奈,岂是言语所能形容?陆渐越想越是难过,双眼倏热,几乎流下泪来。
左飞卿忽地白眉一轩,扬声道:“仙碧妹子,不用怕,我和她交过手,她的‘化生’还没练全,只能困人,不能杀人。”
仙碧将信将疑,姚晴却冷笑道:“我也不消杀她,只用‘孽缘藤’在她娇嫩嫩的脸蛋上蹭几下,叫她皮破血流便是。”此言一出,虞、左二人齐齐变色,均想:“仙碧自来珍惜容貌,如此一来,岂非生不如死?”
想到这里,虞照扬声道:“晴丫头,我认栽,你怎么才肯放人。”姚晴笑道:“到底是雷帝子爽快,我别的不要,只要风、雷二部的祖师画像。”仙碧急道:“不成……”姚晴暗暗催劲,藤葛缩紧,迫得她出声不得。
虞照却是想也不想,探手入怀,取出一个卷轴,随手扔来,喝道:“拿去。”
姚晴忌惮雷部电劲,待得卷轴落地,才敢拿起。左飞卿望了虞照一眼,忽地露出一丝苦笑,叹道:“老酒鬼,我左飞卿从小到大便没服过你,但今日今时,左某委实佩服。”说罢也自广袖间取出画轴,抛将过来。原来这祖师画像十分紧要,风雷二主万里东来,均是随身携带,姚晴一讨,便即讨来。
仙碧见这情形,虽然不能出声,心中却是感动已极,不由得双眼一闭,流下两行清泪。
姚晴拿到画像,欢喜不尽。虞照却不耐道:“画已拿到,还不放人?”姚晴两眼一转,微笑道:“小女子神通低微,不及二位呼风引电的大能,若是放了人,难保你们不会将这画像夺将回去,那时我人财两空,岂不倒霉?”
虞照皱眉道:“你这丫头,恁多心眼儿。虞某答应你,只消放了仙碧,七日之内,我不动你一根寒毛,更不向你讨回画像,七日之后,你好自为之。”
姚晴笑道:“雷帝子一言九鼎,小女子岂敢不信,但你还须代这番婆子立个誓,这七日之中,她也不能与我为难。”
虞照望了仙碧一眼,见她点头,便道:“好,我代她立誓,七日之中,也不与你为难。”
姚晴笑道:“风君侯意下如何?”左飞卿目视远处,冷冷道:“我让你先逃七日,这七日之中,你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这个不劳君侯关心。”姚晴抿嘴笑道,“既然如此,姚晴先行告辞。”说罢撤去周流土劲,“孽缘藤”顷刻萎落。
姚晴后退两步,嘻嘻一笑,便要出寺,忽听仙碧道:“姚师妹,你什么时候练成‘化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