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渐醒来之时,头痛欲裂,睁眼也觉乏力。但觉被人撬开了嘴,灌入一股冰凉液体,辛辣刺鼻,似是酒水。那液体一旦入口,陆渐越发昏沉,倏忽间又睡过去。
如此将醒未醒,总有酒水灌入,陆渐深感四肢乏力,耳边人语细微,如蚊蚋嗡鸣,无论如何,也没法听清。
浑浑噩噩中,忽觉身子一震,似被人重重掼在地上。陆渐背脊欲裂,骤然清醒,努力张眼望去,眼前却是漆黑一团,也不知身在何处。
陆渐长吸一口气,忍着头痛,闭目冥思,昏迷前的情景渐渐忆起,不觉挣了一下,但觉四肢空虚,怎么也聚不起力气。须臾间,昏沉之感再度袭来,陆渐生怕又是一睡不醒,狠咬一下舌尖,锐痛入脑,略略清醒。
正难受的当儿,眼角边忽有亮光闪过,接着便是门轴互相摩擦,嘎吱有声。
一扇门忽然开了,那道亮光直射到陆渐面上,陆渐久处黑暗,骤遇强光,一时睁不开眼,只听有人说道:“这个人是新抓来的,沙师父你瞧瞧,他资质如何?”
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用瞧了,毕箕,这人交给你。先练‘苍龙七脉’,练完之后,我再来看。”
先前那人答应了,又道:“但他服了太多‘七煞破功酒’,昏睡不醒,怕是没法好生练功。”
“蠢材。”那老者怒哼一声,“跟你们说了多少次,《黑天书》练的是隐脉,‘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跟隐脉有何干系?”
那毕箕诺诺连声,随后一阵脚步声响,似乎有人去了。猛然间,陆渐只觉“苍龙七脉”的“左角穴”一痛,耳听得毕箕吃吃笑道:“这下醒了吧?”
陆渐睁眼望去,借着灯光,但见一张脸庞稚气未脱,嘴尖额宽,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不由问道:“这是哪里?”话一出口,他自己也觉吃惊,不知何时,他的声音竟变得沙哑无比,几难听见。
毕箕笑笑,说道:“这是东海狱岛的炼奴室。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劫奴了。”
陆渐真是哭笑不得,问道:“你是西城的人吗?”毕箕目有诧色,说道:“谁是西城的人?我是东岛的人。”陆渐道:“由来只有西城炼奴,东岛何时也炼奴了?”
毕箕皱眉道:“要胜西城,我们东岛自也要有自己的劫奴。若不然,将来斗起来,岂不吃亏?”说到这里,他露出警惕之色,冷哼一声,“小子,莫非你知道何为炼奴?”
陆渐叹了口气,合眼道:“我知道的。”
毕箕道:“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入了狱岛,便只有两条路能够出去。要么你死了,尸体会送到岛外的鲨池里喂鲨鱼;要么成为第一流的劫奴,将来随我出岛,到江湖上威风。”
陆渐默不作声。毕箕笑道:“好死不如赖活,我先后炼过三个劫奴,他们都不喜欢喂鲨鱼,你想必也一样吧。”说罢开始解说《黑天书》的脉理,让陆渐修炼“角脉”。
《黑天书》陆渐早已练过,再练一遍,也无不可。但他一想到世人为求私利,总想奴役他人,便不由得心灰意冷,再无修炼之意。
毕箕解说完脉理,仍是按部就班,不住向“角脉”诸穴打入真气。陆渐但觉那真气入体,再没有向日那种喜悦满足之感,不由深感诧异,转念一想,旋即明白。原来,“有无四律”第一律便是“无主无奴”。宁不空一日为主,终身为主,普天之下,唯有他的真气能与陆渐的隐脉相感应,其他人的真气均不管用,是故一名劫主可以炼制数名劫奴,但一名劫奴却只能终生依附一名劫主,既有宁不空在前,毕箕此时所作所为,不过是白费气力。
陆渐本想告诉毕箕,但心念一动,又将话咽了回去。毕箕却颇爱说话,又瞧陆渐年纪相仿,故而不时询问他生世来历,但陆渐心有所想,无心交谈,往往毕箕问上八九句,他才敷衍一句。
毕箕不悦道:“你这人呆里呆气,就像一块大石头,我以后叫你石头人好了。”继而又道,“石头人,你如今或许还憎恨我,但若你将《黑天书》炼到一定地步,你喜欢我还来不及呢,只怕时时刻刻都想见我。”说罢哈哈大笑,笑了一阵,又道,“我教你的心法,你须得狠命苦练,才能成为第一流的劫奴。若不能成为第一流的劫奴,便出不了这狱岛,要么幽死在炼奴室里,要么将来劫奴多了,石室不够,你就得去喂鲨鱼。”
陆渐越听越怒,咬牙合眼,不发一言。毕箕讨了个没趣,指点完“角脉”诸穴,便自去了。
陆渐宁定心神,触摸衣衫,发觉鱼和尚的舍利尚在,始才放下心来,寻思脱身之法,忽地想到那“沙师父”的话,不由忖道:“那老人说‘七煞破功酒’破的是‘显脉’中的功夫,与‘隐脉’并无干系。如此说来,或许我体内的劫力依然可用。”不觉精神一振,默察体内,但觉隐脉之中,劫力果然若有若无,流转不绝。
依照“有无四律”第三律“无休无止”。《黑天书》一经练成,只要劫奴不死,劫力运转便无止歇,即便显脉受损,隐脉受制,也无法消灭劫力。
劫力性质奇特,无阴无阳,无内无外,能够转化为人体任何力量。是故陆渐感知到劫力尚在,惊喜难抑,当下咬紧牙关,努力施展“十六身相”,将劫力转化为内力外力,又因他的“三垣帝脉”被禁,大可长久借用劫力,无须担忧“黑天劫”之患。
此时他浑身乏力,便有劫力可借,变相依然艰难,花了一个时辰,才变完“我相”,又花两个时辰,才变完“人相”。而他每变一相,便觉劫力在隐脉中的流动快了一分,化为内外精气,注入显脉之中。
正觉气力渐复,忽听脚步声响,陆渐一转念,低低呻吟起来。嘎吱一声,室门大开,毕箕哈哈笑道:“怎么,石头人,难受了吗?”蹲下身来,向“角脉”中注入真气。陆渐练过《黑天书》,修炼中的诸般情景均曾领受,一觉真气入体,便装出欢喜之色。
毕箕不疑有诈,注入真气已毕,说道:“知道厉害了吧?方才那痛苦,普天之下,唯我能解。方才的快活,也只有我能赐予。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我便常给你真气,若不然,嘿嘿……”他说到得意处,放下一个食篮,“你且吃些东西。石头人,只需你乖乖炼完二十八支脉,我便给你‘七煞破功酒’的解药,到那时,你就不会这样软绵绵的了。”
毕箕一边说笑,一边喂他汤饭,那眼神举止,仿佛将陆渐当做小猫小狗,恣意调笑。陆渐心中却知,若是练完二十八支脉,早已欲罢不能,届时就算没有“七煞破功酒”,这少年也大可从心所欲,控制劫奴,一念及此,他心中暗怒,恨不能一拳打断毕箕的鼻子。
毕箕喂食已毕,又命陆渐修炼一遍“角脉”,陆渐少不得装模作样一番。毕箕瞧得心满意足,收拾食篮,关门去了。
陆渐吃饱,精力渐长,陆续施展变相,转化劫力。每过三个时辰,毕箕便会前来一次,传授《黑天书》,却不知陆渐体内已生极大变化,内外精力,渐趋充盈,待到毕箕教完“苍龙七脉”,陆渐已将“十六身相”变了两次,精力如滚滚洪流,将“七煞破功酒”的药力冲刷得干干净净。
陆渐气力一复,本想一举制住毕箕,但转念又想:“须得先问他周大叔一行和北落师门的下落,一出此地,便去营救。”
耐心等待半晌,毕箕又至,陆渐便问周祖谟等人下落。毕箕素来多嘴饶舌,最恨无人攀谈,难得这“石头人”发问,精神为之一振,嘻嘻笑道:“这个我却不大明白,这岛上关了几百号人,有犯了岛规的东岛弟子,也有被俘的西城部众,还有被掳来的海客。至于谁人关在何处,却只有岛上的主脑才知道。”
陆渐听得暗暗发愁,又听毕箕问道:“你那些同伴多大年岁?”陆渐道:“这跟年岁有什么干系?”
“干系大了。”毕箕说道,“若和你年纪相仿,多半进了炼奴室;若是年过三十,先天之气亏蚀,不能炼奴,便会进入寻常牢狱。怕只怕,你那些同伴,既不能炼奴,又无甚拷问价值,沙师父一不耐烦,统统拉去喂了鲨鱼。”
陆渐听得又惊又怒,忽听毕箕又道:“石头人,呆会儿沙师父要来巡视,你好生应对,若不然,我也救不了你。”言下颇有关切之意。陆渐听得心软,竟然狠不了心,对他下手了。
过了一会儿,忽听远处传来呼喝之声,间杂凄厉惨叫。陆渐听得毛骨悚然,忽听毕箕低声道:“沙师父来啦,你当心些。”
那呼喝惨叫响了片时,脚步声响,似有人来,毕箕出门叫道:“沙师父,这名劫奴的‘苍龙七脉’也练完了。”
只听来人哼了一声,似乎颇不耐烦,旋即一名干瘦老者走了进来,只见他深目高颧,削颊薄唇,长相颇为刻薄,他打量陆渐一眼,冷冷道:“你练完‘苍龙七脉’,有什么感受吗?”陆渐心念疾转,随口道:“我的双手奇怪得很,放在地上,竟能知觉远处的人走来走去。”
那干瘦老者目光一凝,流露出专注之色,问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陆渐摇头道:“没有了。”
那干瘦老者沉吟良久,颔首道:“如此看来,你或许能够练成‘四体通’的‘补天劫手’。”
毕箕忙问道:“沙师父,这‘补天劫手’厉害么?”
干瘦老者冷笑道:“既然号称补天,岂会不厉害?八十年前,西城天部曾炼出过一双‘补天劫手’,但自那劫奴死后,便再没有过。至于有多厉害,我也不大清楚,只知道,为了杀死那名劫奴,‘东岛五尊’死了两个。”
毕箕听得又是吃惊,又是不服,忍不住道:“但我们东岛还是杀了那劫奴,对不对?”
“杀死却未必,不过……”干瘦老者嘿嘿一笑,“这劫奴委实死在东岛手里,你可知道为什么?”
毕箕沉吟道:“既不是杀死,又委实死在我们手里?”蓦然双眼一亮,脱口道,“我们杀了他的劫主。”
干瘦老者露出赞许之色,点头道:“你须知道,无论劫奴有多厉害,劫主一死,劫奴亦死。是以你身为劫主,须得当心自身安危。”说罢微微一顿,又道,“毕箕,你从今日起,专一修炼此人,另外三名劫奴,便不用管了。”
毕箕吃惊道:“为什么?”干瘦老者道:“那三人没什么出奇的本领,只会白白浪费你的真气。”毕箕失声道:“但若他们‘黑天劫’发作……”干瘦老者冷冷截口道:“发作更好,早早死了,去喂鲨鱼。”
为那三名劫奴,毕箕花费不少心血,听得此言,心中不觉一阵难过。忽听陆渐寒声道:“劫奴便不是人么?”干瘦老者瞥他一眼,笑道:“你说得对,做了劫奴,便不算人……”话音方落,忽觉劲风扑面,他心头一惊,纵身后掠,不料陆渐忽自“大自在相”变为“诸天相”,抢到他身侧,左手缠住他左臂,右手已勒住他咽喉。
那干瘦老者面红气促,呲牙道:“毕箕这蠢货,你给他服了‘七煞破功酒’的解药么?”毕箕乍遇如此变故,两眼发直,伶牙俐齿一时俱无,结结巴巴地道:“哪,哪里会?解,解药都在您手里呀。”那干瘦老者一听有理,但怎么也想不出陆渐何以能够恢复气力。
陆渐厉声道:“姓沙的,带我去找周大叔。”那干瘦老者怒道:“我沙天洹死则死矣,从不受人威胁。”陆渐怒道:“你真当我不敢杀你,大不了同归于尽。”说罢右手一收,沙天洹颈骨喀喀作响。毕箕忙道:“沙师父,好汉不吃眼前亏,咱们暂且服输,事后再跟他计较。”
沙天洹话不能出,只能呜呜直叫,毕箕瞧他神色,忙道:“沙师父答应了。”陆渐手臂略松,寒声道:“当真么?”沙天洹啐了一口,骂道:“小畜生下手好毒。”陆渐冷笑道:“再毒也不及你们炼人为奴。”
沙天洹冷哼道:“你方才说要找谁?”
陆渐道:“上次你们不是劫了一只海船吗?船上的海客,现今都在哪里?”沙天洹想了想,恍然道:“是狄希说的那艘船么?”
陆渐一听这名字,便觉有气,说道:“不错,就是那无信小人做得好事。”
沙天洹蓦地怒道:“我也上了那厮的当,他给我送信,说是有一船二十人,都是炼奴的上好材料。害我火速派了两艘黄鹞快舰,浪费了几十枚‘幻蜃烟’,谁知到头来,却只劫了一船废物,除了你,没一个人管用。”
陆渐惊怒道:“你杀了他们?”沙天洹道:“那却没有。我一怒之下,本想将那些废物都喂鲨鱼。不料事后狄希又送来一封信,说是连人带船暂且留下,他有大用。哼,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我跟他说了,让他找二十个适合炼奴的年轻人给我,一个换一个。”
陆渐听得亦喜亦怒,喜的是周祖谟一行尚在人间,怒的是这沙天洹丧心病狂,念念不忘炼人为奴,当下喝道:“带我去见他们。”
沙天洹命操人手,无可奈何,只得在前引路。陆渐见毕箕欲要跟上,怕他从旁偷袭,便道:“你留在炼奴室,不许出来。”毕箕见沙天洹被擒,主意尽失,只得乖乖留下。
炼奴室内昏暗无比,室外巷道却每隔十步便有火炬,火光幽幽,照得巷中景物若隐若现。巷道两侧的石室中,不时传来呻吟之声。陆渐深知必是某位劫奴“黑天劫”发作,一时感同身受,心如刀割,厉声道:“沙天洹,你将这些人尽都放了。”
沙天洹嘿嘿笑道:“放却不难,但只怕我将门打开,他们也不肯走。除非,你将岛上的劫主也都带走,嘿嘿,劫主遍布岛上,你本事再大,又能将整座狱岛都搬走吗?”
陆渐闻言,不禁默然,深知以自己一人之力,确乎无法带走这些劫奴,就算带走,也会白白害死他们,不觉悲愤难抑,恨不得手臂一收,将沙天洹的细瘦脖子拧成两截。
好容易按捺住心中杀机,却见迎面走来几名狱卒,见状无不瞠目。陆渐心一紧,将沙天洹的脖子勒得更紧,忽觉地势渐高,蓦地踩中一级石阶,不禁喝道:“怎么回事?”
沙天洹道:“这座地牢在狱岛下方,炼奴室是第二层,你那些伙伴都关在岛面上,若不上去,怎么相见?”
陆渐将信将疑,一面走路,一面默数石阶级数,但觉那石阶忽直忽曲,忽高忽低,约摸走了三百余步,蓦地白光刺眼,已到出口。
陆渐走出地牢,但觉天朗气清,世界广大,举目望去,却见岛面上光秃秃的,不但草木稀少,一所楼宇也无,绝似一座无人荒岛,不由大为讶异,问道:“这岛面上没有人住吗?”
沙天洹冷笑道:“此乃韬光隐晦之法,你小子又懂什么?狱岛的所在本是东岛绝秘,故而隐蔽第一,倘若千檐万宇,华厦参差,海船过境,一瞧便知,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如今这副样子,一瞧便是无人荒岛,自也没人有兴登临了。”
陆渐默默点头,茫茫大海中,如此一座无人荒岛,确是叫人无法想到,在这荒岛之下就是地牢。想着心中生疑,问道:“既然如此,周大叔怎么会在岛面上?”
沙天洹支吾道:“岛面上也有几处土牢,关一些不打紧的犯人。”他指着远方近海处一块大礁石,道:“就在那边。”说罢当先走去,陆渐只得跟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