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自己,也爱他人
我的自传小说在中国出版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我觉得需要对过去的十年说些什么。
正如爱因斯坦所说,时间是主观的,我们每人对时间的体验并不相同。同样的十年,对于我的金毛猎犬雷米意味着一生的时间,而对于一只加拉帕戈斯乌龟也许不过一个周末。对于我而言,过去的十年既漫长,又短暂,甚至显得虚无,因为作为一个多重人格病症的患者,不同的分身带给我不同的时间体验,它们是我头脑中彼此分隔的部分。
我的分身们大多形成于童年,他们作为应对严重创伤的无意识保护,大多在用词、对世界和对自己的理解方面都表现出孩童幼稚的特征。本质上来说,这些人格都固着于它们形成的时间。
当你阅读这本书并且开始了解我的分身们,你将会发现他们的形成方式各不相同。
时间荏苒,而我身上这些分隔的部分却通常并不会成长,除非我刻意为之。这种刻意而为的成长通常是我与治疗师共同商议决定的,因为如果一个或更多的分身能够长大,我们整体的生活质量将会提高。
过去的十年中,我们一直在讨论这一点,我的分身们并不会轻易地长大,因为他们自己并没有成长的理由。尽管如此,还是有一些分身确实地成长了,他们或者较少地露面,或者完全不再出现。我将会简略地描述一些我的内心生活,但是在此之前,我希望先介绍一些我的生活近况,这些事是《24重人格》一书在中国出版之后发生的。
目前为止,我们生活中发生的最重大的一件事是:我与瑞琪心爱的儿子凯尔(我们叫他凯),他长大了。他在伦敦的一所音乐学院,花费七年时间专注地学习了大提琴(乐团的弦乐部中最大的乐器)的演奏。在那里,他得到了学士学位并且正在继续攻读硕士,同时获得了两份奖学金来帮助自己完成学业。他已经参与过伦敦交响乐团、伦敦爱乐乐团、威尔士国家歌剧团的演出,并在世界知名小提琴家奈杰尔·肯尼迪的环球巡演中担任首席低音部演奏者。
几年前,凯与一位名叫亚历克斯的女孩坠入爱河,这位女孩是美国人,目前在意大利米兰市工作。一年前,他们步入了婚姻殿堂。我、瑞琪以及亚历克斯的父母非常荣幸地在加利福尼亚州美丽的太平洋西岸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因此,曾经在我的故事(你们即将会读到)中扮演一个关键角色的小男孩,现在已经能够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的名曲了。我和瑞琪在抚养他长大成人的过程中,一直抱持一个希望:希望他去追求生活中艺术的美、健康的身心、幽默以及爱,而他正如我们所愿。在成长过程中,凯亲眼目睹了我的病情给我的生活带来的困苦,可能正因如此,他长大后,变成了一位亲切、有同情心的青年,能觉察并理解他人情绪上的痛苦。
另外一件事,就像在电视中报道过的,十年前,我心爱的妻子瑞琪被诊断出罹患乳腺癌。她接受了手术、化疗以及放疗。治疗的过程让她整整一年都气色不佳,也让我与凯在那段日子里十分担忧、几近绝望。但整个治疗期间,尽管她的头几乎都不能从枕头上抬离,但她还是一直表现出异乎寻常的坚强。
治疗结束后,她用了五年的时间让自己恢复到癌症前的健康状态,她进行了一系列的复健锻炼、调整饮食并且努力让自己的生活中充满欢笑,时至今日,她已经变得强壮而健康。
以下我将简述一下我的内心生活,即使在那几年瑞琪罹患癌症的困难时期,我依然坚持接受治疗,每周两次,驾驶60英里,然后在玛丽莲·赖斯医生的家庭办公室中呆上两小时,赖斯医生是一位治疗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和创伤后应激(Posttraumatic Stress)的专家。
我接受的疗法名为眼动脱敏与重构疗法(Eye Movement Desensitization and Retraining, EMDR),这一疗法在过去二十余年的临床研究中,被证实能够有效地帮助战争中的退役老兵以及其他经历过严重创伤的患者。创伤的原因无论是严重情感伤害还是物理损伤,如果创伤症状不被处理,则可能持续阻碍人们的正常功能。
EMDR疗法基于一个原理,即:当创伤事件没有被完全加工时,会在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回放,导致患者因为环境中与创伤事件相关的视、听、嗅、味和其他感知觉线索,再度激活创伤性的记忆,表现出强烈的情绪反应,造成强烈的情绪与生理痛苦。
这一疗法的实施需要治疗师反复地引领患者(在我的案例中则是我的分身们)回顾原生的创伤事件,通过眼动技术,让患者有机会重新加工整个事件,直至他们的症状消退。
总的来说,EMDR疗法被应用恰当时,能够清理造成伤害的心灵碎片,让受伤的心灵痊愈。
我的案例中,这样的心灵碎片多得异乎寻常,就像垒起的小山。我的每一个分身都有着他们各自关于多年前虐待的不同记忆,但是时至今日这些记忆仍然为我带来情绪上的痛苦。
接受治疗的过程让人极度疲惫,每次结束治疗时我都会感觉自己身心的能量都被耗尽。赖斯医生与我达成了一个共识,如果治疗后,我恢复功能所耗废的时间超过一天,则说明我们的治疗进展过快。如果我连续两天都十分消沉,她会放慢治疗的速度。
最终,我的大多数分身渐渐沉睡;他们的记忆持有功能不再被需要。他们不再出现于我的生活中,而是蜷缩在我头脑中一个安静的角落。但是正如你们将在书中所读到的,怀亚特和克莱是例外。尽管他们的创伤记忆已经被疗愈,而且出现的频率也大为降低,但他们仍然是我头脑里彼此分隔的部分。
尽管《24重人格》一书的写作有着许多的困难,但我确实地意识到自己喜爱写作的过程。在它出版后,我又写作了自己的第一部小说《美第奇匕首》,故事讲述了不幸却足智多谋的男主人公雷布在十岁时,父母死于一场离奇的火灾,为了复仇,成年后的雷布踏上了一场跨国冒险。这个故事中我提到了心目中的英雄莱昂纳多·达·芬奇,他曾在自己的一本笔记中写道:“所有的目标都会向努力屈服。”我相信这一点,并一直在自己的生活中如此践行。
我非常享受《美第奇匕首》的写作过程,之后我又写作了《未来卡片》作为它的后续作品,雷布在其中依然扮演主角,我希望这些书在中国也能被读到。
在凯离开我们去读大学以后,我与瑞琪曾在伦敦、西班牙、意大利以及哥斯达黎加居住,这段旅居生活发生在我们的脊椎融合手术的间歇(瑞琪的手术位置在背部下端,我的手术位置在颈部)。在国外居住的体验对我们两人来说十分新鲜。除伦敦这座城市以外,我们甚至还开心地挑战了在英语非第一语言的环境中生活。
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加利福尼亚州的中央海岸,并在临近贝壳海滩的位置买下了一栋小房子。这里偶尔会有成群的海豚到访,有时它们会戏耍般地跃出水面。海豹们也会在海岸附近探出它们的脑袋,观察海滩上两足或四足的动物。海岸边还居住着可爱的水獭一家,它们晚上会将自己与海草绑在一起,以免在睡梦中被水流卷走。几乎每隔一段时间我们都会看见远远路过的座头鲸喷起的高水柱。
去年夏天发生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情。一小群鲸鱼游到了离岸非常近的地方,大约75米处,它们在那里与海豚、伽蓝鸟一起生活了三个星期,以凤尾鱼为食。那里的海面上满满的全是凤尾鱼,远远望去,海面就像被煮沸了一样。
我与瑞琪那时常常径直走到海岸边,观察着远处的水面并殷切期待着从水中涌现巨大的生物。有时几分钟过去了,水面没有任何动静,或是只有一条小比目鱼跃出水面,但是有时没有任何预警,一张庞然大口会突然从水面冒出,里面含满了充满泡沫的海水以及成百上千的小鱼,然后像钳子般猛地合上,带着不幸的小鱼潜入深深的海底。这头灰色的巨兽贪婪地吞食了大概数以百万计的小鱼,没有任何残暴的意图,仅仅为了进食。
对于一些生物而言,刚刚的一瞬是无法避免的死亡或者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而对于另一些生物来说,刚刚的一瞬不过是一顿午餐而已。同样的景象在这个美丽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已经上演了千年,即使我不能亲眼所见,它还是会持续上演下去。戏剧中看起来无足轻重的细节往往暗示着重要的线索。我常常忍不住将这个场景投射于我自己的生活,投射于我身上发生的事情。
在许多场合,我自己曾经就像是怪物齿间的凤尾鱼,过去的事件对于曾经的我而言可能至关重要,对于我现在的妻儿,却可能微不足道。事实上那些不好的事情,或是改变生活的戏剧化事件,每一刻都在许多个体的身上发生,并不因为这些事是否被他人所见,生活正是这样继续的。
我曾经是一场悲剧的牺牲品,这场悲剧开始于我的童年,并且持续地影响着我的成年生活,我坚强且心灵健康的妻子、爱我且需要我的儿子,他们的爱给予了我祝福,是他们将我从怪物的巨齿间救出,结束了悲剧对我生活不幸的影响。
我仍然在治疗的路上前行。
请爱自己也爱他人,欣赏美、艺术与音乐,同情他人的痛苦,因为这也许能带来哪怕是短暂一刻的缓解;请细品每一餐食物的美味与质感;在温暖的夏夜享受凉风轻抚你的皮肤,任自己飘向平静的梦乡。
感谢你阅读我们的故事。
卡梅伦·韦斯特
2012年12月
(戴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