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泡茶。
这大概是每天我的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了。这习惯是高中培养起来的,那时候为了熬夜看书,什么方法都用尽了,最常用的就是喝浓茶,经常是一杯水半杯茶叶,开始的时候还是有祛除困意的效果的,到后来,根本就没用了,再后来,也就喝不惯清淡的茶了。
记得在成都读大学的时候,每个周末总会去外婆那里,周日的上午,她经常带我去茶铺。茶铺的桌子都是那种粗笨的木头桌子,椅子全是竹椅,茶具是清一色的盖碗,现在这样的茶铺已经很少了。到了茶铺,外婆就会跟她的老朋友们打招呼,然后跟她们介绍:这是我的孙子,现在读大学。说话时,眉宇间洋溢着骄傲和开心。我们会各自要一杯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有时候外婆会跟老朋友们打打麻将,我就坐在一边看,外婆一边打一边教我打法,可惜我现在麻将技术还是很臭,枉费了她当年的苦心。
现在这样简陋的茶铺只能在一些偏僻的乡村看见了,城里高楼林立,有很多喝茶的地方,但是大多是装潢考究的茶楼,木桌变成了玻璃茶几,竹椅变成了沙发,盖碗变成了玻璃杯,隔着巨大的玻璃幕墙可以看见楼下的车水马龙,喝茶的大多是醉翁之意,因为几乎每个桌子都在打麻将或者斗地主。在慵懒阳光下有一句没一句聊天的时光已经很远了,而外婆离开我也已快二十年了。
大学时候,每次收到家里的汇款,总会去买两样东西:一包烟,一袋茶叶。也许是受外婆的影响,我一直只喜欢喝茉莉花茶,喝不惯其他的茶叶,也许也因为花茶便宜,一般几十块钱一斤的就可以满足我的需求了。张文质说福建有些人喝茶喝得倾家荡产,我说那是当然的,几千块钱一两的茶叶,谁能天天喝?不过这样的事情大概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即使我喝的茶很浓。
一直觉得,文人是应该多喝茶的。因为文人常会有酸气,所以很需要茶碱来中和一下。有些人,书读得越多,其气质越酸,就像泡得太久的泡菜,失去了蔬菜原有的鲜脆,在盐水里泡得过了火,所有滋味尽失,仅剩下让人倒牙的酸,一咬入口,酸水四溢,即使急忙吐出,那酸味还会在口中纠缠,而且一个劲上窜,腮帮绷紧,太阳穴鼓胀,最后酸得毛发竖起,如一只刺猬,久久无法平复。
文人的酸,看看孔乙己就知道了。说什么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都是废话,盐水里泡久了泡菜会酸,书本里泡久了文人也会酸,没什么奇怪的。最好的中和方法,就是用苦来冲,茶碱就是苦的。
所以,应该多喝茶,喝浓茶。
我的浓茶是出了名的。多年前,同事老熊喝了一口我的茶,第二天抱怨说晚上两点多都睡不着,惹来我们一阵嘲笑。茶是一种很有效的兴奋剂,不过茶的兴奋跟酒的兴奋又不一样。酒的兴奋更多是生理的,几杯酒下肚之后,脸红筋胀,双目充血,话开始多了,手舞之足蹈之,动作都比较夸张。多年前我一位朋友酒驾出车祸进了医院,我们去看望的时候问他:“喝酒之后开车感觉怎样?”他无比幸福地说:“感觉路好宽!随便我怎么开!”大家大笑。酒的兴奋给人的是错觉,而茶的兴奋给人的是清醒。夜深时分,伴一杯茶,每一口苦味下去,似乎都返回大脑,让混沌的思想清晰,让模糊的回忆浮现。像是呵了气的玻璃,慢慢等待雾气消淡,玻璃对面的山川田野河流再次显现,毫厘无爽。
这时候是最适合下笔的,没有了白天尘世的喧嚣,也少了很多心灵的幻象,似乎更适合静静地坐着,让一杯茶来冲淡白日里的蝇营狗苟熙熙攘攘,中和书看多了之后的酸腐。现世里有太多香甜的迷失,需要一杯苦茶来清醒,呼唤,返回到一个本来的自己,就这样平静地坐着,跟文字对话。此时不能有酒,因为酒是属于诗人的,而茶是属于思想家的。酒的刺激是辛辣,让人冲动让人迷狂,而茶的刺激是苦涩,让人沉静让人克制。酒神是动物性的,头上长着山羊的角,与林中仙女纵酒高歌翩翩起舞,而茶神是植物性的,披辟荔兮带女萝,独坐幽篁里,孤独而沉静,微笑而自在。
可惜我爱喝茶却不喜欢洗茶具,办公室的茶杯也许是脏得两个女孩都看不过去了,于是偷偷拿去帮我洗了,还帮我重新泡了茶。
带着感激,我续上水,稍等片刻,稍稍品尝一口,顿觉神清气爽。这茶,真的不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