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有一些我们无法忘却的时刻,当我们从外部观察自己,忽然发现一些本来不存在或不为自己所知的特点,这样的时刻,是无法忘却的。我们会全身震颤,震惊于这新的发现,发现我们的本质并非永远一致、并非如我们一向以为的那样固定不变。我们从骗人的甜蜜梦中醒过来一会儿,见到自己改变了,变大或变小,发展了或萎缩了。无论我们的心情是喜是忧,在这一刻里,我们见到自己随着无尽的激流漂流,它或是发展的,或是变动的,或是吞没一切的消逝,我们虽然知道它存在,不过,一般我们会将自己和自己的一些理想当成例外情况。因为,如果我们是清醒的,那么,这清醒的一刻会扩展为几个月或几年,那样我们就无法生存,我们无论如何受不了这种清醒状态。我猜大多数的人连清醒的一刻也没有经历过,他们毕生住在自己看似不会变动的尖塔里,像诺亚在他的方舟中一样,看着生命之激流、死亡之激流从身边咆哮而过,看着陌生人或朋友被卷走,于是追呼他们、恸哭他们,而以为自己会永远稳当停留在岸上观看,不会跟着被冲走,不会一起被吞没。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世界围着每一个人转,每一个人的有生之日都是世界历史的终点和高峰:在他之前有几千年的时光逝去,有许多的种族消亡,而继他之后什么也没有,巨大的世界历史看来只是在为此刻、为当前的天顶服务。如果这种自己是中心、站在岸边不会被卷走的感觉被扰乱,幼稚的人会觉得这是种威胁,他拒绝被唤醒,被教导,他觉得苏醒过来、触及现实的真实是可恨的事,他觉得精神含有敌意,他会愤怒地、直觉地避开那些他认为被苏醒状态所侵袭的人,避开预言者、问题人物、天才、先知和精神错乱者。
今天看来,我也不曾有过许多这样的苏醒时刻,其中有些在我漫长的一生中已经被遗忘,记忆总想将它们尘封。我少年时代几次苏醒的体验最为强烈。当然,后来每当这样的警告时刻到来时,我已经比较有经验,比较聪明,也能够比较好、比较有智慧地去思考,不过经历和体验本身以及苏醒时那一刻的震颤,在少年时代则更为真切、更令人惊讶,那时的体验更加血淋淋、更加充满激情。一个八十岁的老人倘若遇到了大天使,他的心会跳得很厉害,不过他不会比少年时黄昏时刻在花园门口等待女友时更紧张、更欢欣。
我今天想起来的体验发生在片刻间,大概只有几秒钟之久。但是在那苏醒和知觉的瞬间我们看到了许多东西,回忆它、记录它所需要的时间,往往比经历本身要多得多,就像我们回忆和记录梦境一样。
那是在卡尔夫的老家发生的事,圣诞夜在我们那间“美丽的房间”里,高高的圣诞树上点着蜡烛,我们已唱完第二首歌。最庄严最重要的时刻已经过去了,那就是父亲朗读福音书的时刻:父亲高高的个子站在圣诞树前,手中拿着小小的福音书,他以节庆的声调读着、背着耶稣诞生的故事:“牧羊人在野外羊栏旁,他们夜间守护着羊群……”这是我们圣诞节的核心节目:围着圣诞树,听着父亲激动的声音,眼睛看着摆放在屋子一角的半圆桌上的青苔和石头之间的伯利恒城,紧张快乐地等待着礼物。这时心中会有轻微的矛盾,这是每一个节日都有的心灵挣扎,这种矛盾使我们有点儿败兴,同时又增加了节日气氛,这是尘世与神国的抗争,是自然的快乐与虔诚的快乐之间的矛盾。虽然这种矛盾在圣诞节不像在复活节那么糟,在耶稣诞生的日子里,人们允许欢乐,也应当欢乐,然而伯利恒马槽里的耶稣的诞生、圣诞树和烛光、圣诞饼干和星形饼干的香味所带给我们的快乐,与心中忐忑不安的催迫感相伴,因为想知道几星期来希望得到的礼物是不是真的会出现在礼物桌上,实在是一种很奇特的不纯的感觉。反正,和烛光和歌声一样,这种轻微的困扰和良心小小的不安也属于节日。在我们家,庆贺生日时总要先唱一首歌,歌词的头两行充满怀疑:生而为人,何言快乐?
虽然这样,我们还是快乐的。孩童时代,我唱这歌的时候总是把问号略掉,我确信,“生而为人”确是快乐的事,特别是有人生日的那天。所以,在圣诞夜我们大家都从心底感到欣喜。
福音念完了,第二首歌唱过了,唱歌的时候我已经偷偷往摆着我礼物的桌子一角看了看,现在我们走向自己的礼物,母亲领着女孩们到放她们礼物的地方。屋里已经很暖和了,房间闪烁着烛光,弥漫着蜡和树脂的气味,还有浓浓的饼干香味。女孩们彼此兴奋地小声说着话,显露出她们的喜悦,抚摸着她们的礼物,小妹妹正打开自己的礼物,不禁欢呼起来。当时我大约十三或十四岁。
我也像大家一样,离开圣诞树,走向我的礼物桌,我的眼睛已经寻找到礼物,于是看准目标走去。我得绕过小弟弟汉斯和那张摆着他的礼物的小矮桌子,走过的时候,我瞄了一眼他的礼物,其中最醒目最漂亮的是一套小茶具,那可爱的小人国用的小盘、小杯、小壶放在一起,那么小、那么漂亮,看去好玩而动人。我的小弟弟站在小桌旁,头向前伸,全神贯注看着这小茶具。走过的时候,我看见了他童稚的脸,就一秒钟的时间——他比我小五岁——过去的半个世纪里,我在记忆里曾几次重见这张脸,那一秒钟显示给我的这张脸:一张暗自欣喜的、粲然微笑的脸,因着幸福和快乐而完完全全着迷的童稚的脸。
这就是全部的经历。当我下一步走到我的礼物旁边的时候,我的注意力被礼物吸引,这瞬间的经历也就过去了。现在我一点也想不起自己得到的是什么礼物,而汉斯的小陶茶具则精确无比地留在我的记忆中。直至今天这景象仍保留在我心中,当时,在见到弟弟欢乐的面容后,我的心立刻被触动、被震撼,感情相当复杂。最先升起的是一股对小汉斯的浓浓的柔情,不过其中掺杂着优越感和距离感,因为我觉得,虽然这种粲然的幸福很美丽很悦人,可是对着这么点几毛钱就能买到的小陶制品就如此愉快幸福,那也未免幼稚了。接着,其实是与此同时,心中一动,我又感到,蔑视这些小陶杯小陶罐,意味着侮辱,实在可耻而卑鄙。更可耻的是我觉得自己比小弟弟高超、聪明,但小弟弟还能够欢喜得入神,圣诞节、小杯小盘以及这一切对他来说还具有完全的魔力,还是神圣的,而我也一度拥有过这样的能力。这就是这次经历的核心意义,令我惊醒,令我恐慌:我有了“一度”的概念!汉斯还是个孩子,而我突然间明白,我已不是孩子了,永远再也不会是了!汉斯面对他的礼物桌像进入乐园,而我不但已经没有这种体验,还骄傲地觉得超过他了,一方面是骄傲,一方面也有点妒忌。我从远处,从高处带着批判的眼光朝弟弟看去,同时又感到羞愧,羞愧于自己竟然这样看待弟弟和他的陶杯陶盘,以这样的蔑视和同情,以这样的高傲和妒忌看待他。一瞬间就造出这距离,就撕开这么深一条缝,突然间我明白我不再是孩子了,我比汉斯大,比汉斯聪明,也比他坏,比他冷漠。
在那个圣诞夜发生的,其实就是一小段成长在我内心挤压着我,使我不舒服,在我成为我的过程中有上千个圆圈要连接,这时其中的一个正在连接,但它不像其他圆圈那样在暗中进行,我有个瞬间醒过来了,意识到这一活动,我虽然并不知道一切成长都伴随着死亡,但是,从我的抗争中,我清楚地感觉到这一点。在那一刻,一片叶子从树上掉落了,我身上的一片鳞凋萎了。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都有这样的事发生,成长和凋萎的活动轮替不息,只是我们难得苏醒,难得注意到发生在我们身上、我们心中的事。见到弟弟那张欢畅的脸之后,我对自己和对生命有了许多了解,那是我进入这弥漫着节日气氛的房间时、唱着圣诞歌时所不知的。
这一次经历我后来想起过许多回,每一回我都惊讶于记忆中两种相反感觉的均衡。对应膨胀的自负感有模糊的负罪感、对应成长的感觉有变为贫乏的感觉、对应自己的优越感有良心的不安、对应心中对小弟弟的距离和嘲笑有请求原谅的愿望并承认童稚的价值。这一切听起来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听起来很复杂,可是,在我们苏醒的那一刻,我们一点也不质朴天真,当我们赤裸裸面对真理的时候,我们总是不能心安理得,总是不能无条件地信任自己。在成长的那一刻,一个人可能自杀,但他绝不会杀别人。在苏醒的那一刻,人总是处于危险中,因为他是敞开的,必须让真理进入他的内里,必须学会爱真理、将真理作为生命的元素去感受,要做到这一点需要许多努力,因为人是创造物,对真理总是抱敌对态度。而且,真理从不像人们希望的或选择的那样美好,并且永远是铁面无情的。
就这样,在苏醒的一刻,我也见到了真理。我们可以立刻试图把真理忘记,可以事后把它粉饰得温和一点,我们也都这么做了,每次都这么做,然而每次苏醒之后总会留下一次闪光,在生命光滑的表面留下一道裂隙,留下惊恐和警告。我们后来记得的不是我们对于苏醒的思考和粉饰,我们知道那是粉饰,而是经历本身:那雷电、那惊恐。
我在差不多仍是孩子的时候忽然看见了从我身上枯萎掉落的幼年时代,在小弟弟的脸上看见的,此后几小时、几天内,我的思考所得仅是剥落的外壳,一切都在经历本身之中。我的经历其实很美丽、很友善,我所见到的、开启我眼的是一幅温柔可爱的图像,然而,这经历仍如闪电雷鸣,令我惊恐,因为每一次苏醒的内容都相同,真理只有一个,虽然它有千百种面孔。我看到的是,小汉斯拥有一些非常美丽非常宝贵的东西,而我已经失去这些了,或许我因此也就失去了最最好的东西,失去了惟一真正有价值的东西,因为,孩子是被称赞为有福的人,而大人,如果想要进入神的国度,他们就得如经书上所说的:“要承受神国的人,就要像孩子……”我失去了幸福和纯真,而我是在我之外见到这真理的,在另一张脸上见到的。这也是这次经历的所得:我们拥有的,我们见不到,也几乎不知道。我是个孩子,也不知道自己所拥有的。此刻,我开眼了,见到了。我见到了幸福,它以微笑和闪光的眼,以温柔的光亮的形象显示给我,这是只有当我们见不到它时,我们才能够拥有的幸福。这幸福看起来那么灿烂,那么吸引人,可是,它带着那么点孩子气,我甚至想说,它那么幼稚、笨拙,使人觉得自己比它高明。它令人羡慕,也会引人嘲笑,虽然幸福已经与我无缘,但我还能够嘲笑,也能够批评。当初,耶稣的门徒很可能像我看着汉斯一样看着被祝福的孩子们,在羡慕中掺杂着嘲讽的兴趣。他们知道自己是成人,比孩子聪明、有经验、知道得多、有优势。只不过成长、聪明、优势并非幸福,既不被祝福,也不能引人入神的国。
这是成长的闪电使我痛心使我怨恨之处。可是,这真理中还包含了一些更加令人痛心的东西。与我自己有关的是道德上的问题,我感到羞惭,得了一个教训,令我更加痛心的事则具有普遍性,当初刺痛得不厉害,末了却留下深深的伤痕,真理就是这样的不留情面。我想说的是,连汉斯的幸福,那使他喜上眉梢的幸福,也是不可靠的,它也会凋谢、也会失落,我也曾有过这样的幸福,如今丢失了,汉斯有一天也会失去它。我会这么想,是因为我对汉斯除了羡慕和讽嘲之外,还感觉到同情。不是那种强烈深切的同情,而是动人心弦的淡淡的难过,如同我们见到草地上的小花就要连同草被割去时产生的那种感觉。
让我再说一遍,当初我并不具备叙述和解释心灵状态的概念,那时我没有能力分析我所经历的,不过当天晚上已经开始试图去分析了,后来有时也在继续,直到今天。某些想法,我不知道是当时就有的,还是后来才加上的。比如死的概念,当时肯定是不会有的。对着弟弟微笑的脸孔,我虽有一种会逝去的感觉,并且感觉很强烈,可是,对于孩子来说,逝去和死亡差别还是很大的。苏醒的瞬间告诉我,我的童年正在凋落,童年最好的一部分已经失落,也告诉我,你的弟弟也将失去他的童年,他也受这法则的统治。但是没有任何声音告诉我,这法则就是死亡,因为当时我还不知死亡为何物,也不相信有死亡。事物会逝去,却是我已经确切知道的,在自然现象和诗歌中我对此知道得很多,树叶的飘落是我常见的。每一次“苏醒”,每一次与真实和法则接触也意味着与死亡的接触,这是当时我想不到的,虽然内心很可能是很恐惧地感受到了。
开始写这杂记的时候,我只是想以笔记的方式重温一下儿时家中那次圣诞节的一瞬间,因为当我们试图写下一次生命的体验或一种想法的时候,它有时是会以另一种面孔出现,会显示出新的层面和千丝万缕的新联系。可是,我现在看出,虽然这小小的经历对我而言历历在目,然而,就事论事,它并非充满生命力,甚至连间接的生命都没有。即使我是个大作家,我也无力把我弟弟脸上的天真快乐写得让读者联系到自己。以这次经历为契机,可以写出不少东西,可是,说的都是我自己,重要的不是那张灿烂的脸,而是我内心发生的事。小汉斯的笑容使我获得一次生命体验、一次苏醒、一次震撼,而他一点儿也不知道,从来都不曾知道。写到这里,我意外地发现,我弟弟汉斯不止一次在不知不觉中使我获得体验和震撼。如果我想符合事实地写出那次圣诞节的经历,我就不该单写它,而应该写出弟弟整个的形象和他的一生,即使我又得冒着多写自己的危险。我没有本事刻画出弟弟完整的形象,也就是说,我无法暗示自己,说我真正完全了解汉斯,真正完全认识他。不过,我们有过几次真正坦诚的相处,我几次经历了他,我们身上流着同一血脉,有出自同一家庭的许多相似之处,并且,我爱他。我想试试在此写出我所了解的他。这只是他真实生活里极小的部分,不过这里面会包含着本质性的他,因为,虽然童年过去之后,我们就不曾亲密地住在一起,不过我们的生活道路在重要关头曾经多次接近,他的生活与我的大不相同,但对于我却总是具有意义,有几次我觉得那就是我生活的镜像。
汉斯受洗的教名不叫汉斯,而是随着父亲叫约翰内斯。绝不会有人想到叫父亲为汉斯,约翰内斯这名字太适合父亲了,这名字带着权威和尊严,但不失柔和,福音书作者和耶稣最喜爱的门徒都叫约翰内斯,这名字还高贵、温柔、富于精神力量。也绝不会有人想到叫弟弟为约翰内斯。他是汉斯,是个亲近、熟悉、可爱而老实的人,他身上不像他父亲约翰内斯那样带着陌生感、神秘感,因此大家给了他一个亲切的市民名字汉斯。然而,他的人并不能像名字那样舒适愉快,他也并不像外表那样没有秘密。他也有他的秘密,他也遗传了父亲高贵的气质,也有骑士和堂·吉诃德的秉性。
他是我们家最小的孩子,在哥哥姐姐之间长大,受到大家的爱护,有时也受到我们的捉弄。他一直很乖,只有一次使父母担过心,那是他四岁时有一次走丢了。当时我们住在巴塞尔城郊,铁路这边延伸出去就是农村。有一天,小弟弟一人出去玩,他跨过铁路,往城里的方向走,在街上转了个弯就走进陌生而有趣的世界了。他越走越远,遇到一群和他一样大的孩子,就同他们一起玩起来了,可能也教了他们一些新的玩法,因为游戏是他的才能,这种才能他一生没有失去。玩伴们喜欢他,大概与他玩得十分尽兴,完全忘记该守的规矩。天黑了,家长把孩子带回家,孩子们不愿意汉斯走,家长也喜欢他,于是留住他吃晚饭。汉斯虽能够说出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家住哪儿,于是人家留他过夜。这一夜汉斯不在家,他丢了,说不定掉进了莱茵河,说不定被拐骗了,父母急得不得了。第二天早上,留住他的人家把汉斯的事报到警察局,因为父母先前已报了孩子失踪,所以很快就把他领回来了。留他的那家人对汉斯赞扬有加,特别称赞他饭前和睡前虔诚的祷告,他好像也不大愿意离开他们。我们找到了他十分高兴,后来常骄傲地讲起小弟弟走丢的故事。
要到了很后来汉斯才有时令父母忧虑。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到卡尔夫同外祖父住一起了,汉斯去了拉丁文学校。这个曾带给我许多麻烦的拉丁文学校后来简直就是汉斯的悲剧,他苦难的原因和方式与我的不同。后来我作为青年作家在《在轮下》中愤怒地清算了这样的学校,促使我写那本书的,除了我自己的经历,就是汉斯痛苦的学校生活。汉斯是个听话的、服从权威的孩子,但他学习不好,好几门课对他来说都太难了,对于处罚和折磨他无法冷漠处之,又太老实,不知道作弊,于是他成了老师,特别是坏老师放不过的学生,老师总是要找他的麻烦,总是要折磨他。学校里有好几个坏老师,其中一个,简直就是个魔鬼,他把汉斯折磨得不知道如何是好。这个老师有个恶劣的习惯,他在提问题的时候,恶狠狠地贴得很近威吓学生,像法官似的对学生吼叫。被他弄得不知所措的学生自然答不出问题,这时他就一个字一个字带着节奏不断地重复问题,他手上的大门铁制钥匙随着这节拍一下下敲在学生头上。后来听弟弟说,两年之久,他不但天天受这暴君的虐待,夜里还常做噩梦。到了放学时,他经常头疼得厉害,心里怕得要死走出学校。他在这学校受苦受难的那段日子,我已经不住在家里了,那时候我也令父母忧虑万分。
许多年以后,汉斯告诉我,父亲对他的教育比对我严格得多。或许他弄错了,不过,我相信他是对的。毫无疑问,父母因为我的自由放任,决定对弟弟严格管教。说来,我觉得我的教育也不轻松温和,虽然母亲有无尽的爱,父亲有骑士风范与温和优雅的气质。对我们严格苛求的从不是父母,而是原则。那是基督教新教的原则,认为人的自然禀性是恶的,必须先消灭意志,人才能够在神的爱里并在召会里得救。我们的父母非常爱我们,并且他们一点也不苛求。我们有些同学的父母并非基督徒,也不标榜什么理想,他们动不动就殴打孩子,动不动就关孩子禁闭。我们的教育不是斯巴达式的,我们受体罚的次数比同学少,也比他们轻,但是统治我们生活的律法十分严格,它对少年人,对少年的爱好、气质、需求和发展采取一种怀疑的态度,对我们的天赋、才能和特殊之处完全不愿促进、赞赏。我们虽然生活在这种严格的律法下,但我们生活的空间并非监牢或毫无生气的教育场所,而是充满爱,富于教养、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家。在这家中,在那严格的律法之外,还有种种活泼可爱有趣的习惯、练习、游戏和活动:我们唱歌,玩乐器,讲故事,朗读;我们有个花园,晚上全家一起玩游戏,某些游戏还是父亲发明的;全家常一起散步,都喜欢树木花草和周围环境;过年过节房间布置得特别有气氛。最主要的是父母亲,他们是基督徒生活可敬的榜样,但他们不是圣徒,而是活生生的富于天分而卓越的热心人。他们通晓文学艺术,两人都是杰出的叙述者,都善于写信,母亲有时写诗,父亲是学者,对语言有特殊的爱好,能够即席编出谜语和语言游戏。虽然从属于律法,虽然在天性与良心之间常有冲突,我们家中的生活仍是多彩多姿,一点儿也不无聊。有矛盾,有担忧,有律法统治,但也有欢乐,有节庆,访客也经常不断。
这个家丰富的生活每天以圣经、歌唱和祷告开始和结束,每一个孩子从这生活中各有所得。我猜想,在学校已经被知识的学习弄得很紧张、自信心也减弱了的弟弟,对于家中活跃的精神活动大概有时会有压抑感。我可以想像得出,他可能感到父亲和外祖父以及他们的一些朋友是激励他的榜样,他们那样博学,外祖父精通印度学,说起梵文会使年轻的印度学者高兴又吃惊,对于汉斯来说,他们会太多的拉丁文、希腊文、希伯来文,这是他一辈子也无法达到的,因为学校里那点拉丁文和算术就已经难以应付了。我不知道是不是这样,我只是猜想。不过他受到压制和危害的天性在家中能够在其他方向吸取滋养,特别在音乐和游戏方面,他能够得到许多乐趣,也无需惧怕自己不如人。他唱起歌来全心投入,可以到忘我的地步,这是一种他直到最后都保留着的福气。玩游戏时他更是着迷,像个艺术家。汉斯喜欢的不是一般家庭经常玩的游戏,不是那些要警醒、注意,有韧性和组织能力以便最终击败对方的游戏,也不是两人对坐蹙眉沉思的棋类游戏。他喜欢的是自己发明的游戏,这个安静胆怯的小男孩在玩耍的时候能够达到忘我的地步,应该说,这时他完全寻回了自我,忘记了学校和外界,他心花怒放,成了个小天才。每一个有天分的孩子都渴望脱离一些他半懂不懂而又必须遵守的规则和目的,渴望投入自己创造的有意义、有目的的世界里去,对于汉斯这意味着更多,这是生死攸关的事。由成人或不理解人的神设计的世界秩序会压死人,如果我们想在其中成长起来,我们就必须创造一个自己的世界秩序。
游戏是各式各样的,有的游戏需要空闲和自由,有的游戏需要器具。却也有一些游戏随时随地可玩,即使在老师或家长的监督下也能够玩。上学途中,如果不是快要迟到的话,我们可以根据一定的节奏、根据自己发明的音乐走路,再在其中加上一些规定,使这段路更复杂、更生色,比如,不能踩到石板路上某种石头或某种花样,某一道路能走,某一道路不能走,等等。有时候走这段路成了庄严的舞蹈或几何图形,上课的时候可以用手指在椅子上按照呼吸节奏继续舞蹈。我们也可以在课前和一个同学约好,老师说到某个词的时候,就等于他说:我是个笨蛋。上课时,当老师说到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只需会心相顾,那么在死气沉沉的课堂上就能得到一点乐趣,一种快乐和胜利的感觉。
我们最喜欢玩的是音节字谜和演戏。我们没有舞台,也从未背过台词,不过扮演过许多角色,有时演给同学和兄弟姐妹看,更多的是我们自己演着玩。有时候我们几天甚至几星期都沉迷于同一个角色。每当放学、饭后或祷告完毕了,我和汉斯两人单独在一起的时候,我们就扮强盗、印第安人、魔术师、捕鲸者、招魂者。有观众的时候,我们最喜欢扮魔术师。我是巫师,汉斯是助手。不过我们只能在晚上做这样的表演,一方面因为我们和我们的观众到了晚上才会进入状态,另一方面则因为变魔法需要借助黑暗。我们家那栋宽敞的旧宅里有间大厅,上个世纪是宅里的舞厅,厅里有个高台,是乐队坐的地方,我们就在这厅里演戏。观众是家里的孩子和婢女,他们蜷缩在木板凳上和大木箱上,我作为魔术师站在厅的另一端,旁边一张小桌上放着我的工具和一盏煤油灯。汉斯是我的助手,他得听命行事,还得在暗中帮我做手脚。我们有许多听起来很庄严的长长的咒语,并且我还不断加以扩展,对我们两人而言,这是最主要的事,我们喃喃自语或者大声吼叫出咒语,可以制造夜晚从事冒险的魔法活动的氛围,这就足够了。观众不只想听我们滔滔不绝大念咒语、朗诵诗歌或悄声制造恐惧气氛,他们还想看我们表演。当我穿得稀奇古怪,头戴尖顶纸帽站在煤油灯小小的照明圈内,面对黑漆漆的大厅召唤精灵或魔鬼时,后面黑暗里就有东西动起来,一张椅子一小步一小步跌跌撞撞靠近了(那是汉斯用绳子拉动的),这时我们大家都入迷了,有些观众还会吓得大叫起来。有一次,我正沉浸在自己的咒语声中,觉得自己真的是个魔术师,我对助手汉斯大吼,要他为我照明,他抓起沉重的灯,好不容易拿稳了要照,可是他犹豫不决,迟迟不动,我非常不耐烦,以如雷之声对他吼叫:“啊,你犹豫了?过来,我跟你说,过来,你这人间可怜虫!”这吼叫声把汉斯吓坏了,灯掉到地上,差点没把汉斯和大厅烧着。
整个说来,我们当时的兄弟关系自然而正常,我无须为他感到羞愧。当然不总是亲密无间,我们也有吵架打架的时候,我是大哥哥,比汉斯高大强壮,这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不过,只要我想起当年,想起汉斯,眼前就会出现使这美好记忆成为谎言的一幕。
这一幕如同圣诞树下可爱的汉斯的形象一样,永远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我见到汉斯站在我的面前,低着头,头缩进两个肩膀间,因为我勃然大怒,正想揍他一拳。他屈服痛苦的脸无言地望着我,带着责备的眼神。又是一次体验一次警醒!那责备的眼神给我的打击很深,虽然它来得太慢了,没来得及阻止我打出那一拳。我的拳头落下,打在他的肩膀上,接着我突然惊醒过来,仓皇失措地跑开。我原是那么有把握、那么自信,觉得自己完全是个统治者,对他的不服从、他的失误完全有理由愤怒,于是握起拳头举了起来。我浸在愤怒中,只想作战,完全同意自己的行为,可是拳头未落下,我已经厌恶它,心也已经不安了,无法同意自己的行为,对自己的愤怒和暴力感到羞愧,并且想起了我其他的暴力行为,想起我年纪上的优势。我多么想忘却忘不了弟弟的这眼神,真实从这眼神向我望来,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无助看着我,控诉着我,我的愤怒和自信一扫而光,消亡于可怕的苏醒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打人的时候与被打的人一同感受到痛苦和侮辱,心里深深希望,他不要如此沉默,不要原谅我,希望他奋起报复。
这就是烙在我脑海中的两幅弟弟童年的画像:对着圣诞礼物笑容灿烂像个天使的幼童汉斯和以无言的控诉目光对待我的拳头的少年汉斯。有时候,当我觉得自己的生命过得很失败时,这两幅画像就会浮现在我眼前:孩童的欢乐和孩童的痛苦,面对这两幅图像时,我看似优越、老到、强大,其实暗地里感到羞愧,感到被审判了。
相信后来我没有再打过汉斯。那次的经历只不过是片刻的经历,平时我们相处十分友爱,比许多别的弟兄相处得更好。可是,汉斯被打那片刻的情景看来却比平常的年月包含了更多的真理。我并不比常人恶劣,错误不比常人多,我认识许多人,他们做了坏得多的事而轻松地生活着,可是我已经明白了事理,苏醒的片刻让我见到了事情本来的面目,见到事情如何发生,见到我们人如何生活,强大的如何永远欺侮弱小的,弱小者又如何不得不屈服忍受,而最终一切强势和特权却都会烟消云散,道理总在忍受者这一边,我们多么容易麻木地伤害人,而瞬间的眼光又如何反射到我们身上惩罚我们。
后来我离开了家,只在节假日回去,在弟弟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一定角色的时光也就过去了。对弟弟的事我知道的不多,我有自己的同龄朋友,并且更加喜欢同比我年长的人交往,而汉斯在学校里有自己的苦恼,有自己的朋友,又因为我不再上音乐课,弟弟就得到了我的小提琴,他成了一个十分热衷学习音乐的孩子。当时我并不知道他在学校里有那么深重的苦难,到了很久以后他才把这些事告诉了我。当他早就笼罩在痛苦和忧愁的阴影中时,我还觉得他是个孩子,让我不忘我自己的童年。假期回到家里对我而言就是回到童年的世界,这时内心模模糊糊的需要总是促使我玩起童年的游戏,汉斯又成了我的玩伴,有时候真以为时光并未流逝。我越长大成人,对未来的目标越明确,就越知道珍惜汉斯不寻常的游戏天才。这时他一如既往能够全心全意投入游戏之中,在玩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在游戏之中,他的脑子不会想着“更重要”或“更严肃”的事。
我当时认识的汉斯,那个在假期里与我玩的汉斯,看似完整,可是我只见到他的一半,我只认识他生活中快乐的一面,而他的生活比我知道的艰难得多。我虽然略知他学习上的困难,知道他颇受折磨,却因为未曾亲自看到,不能够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也没有心思这么做,因为当时我已经被自己的希望和愿望以及难处逼得透不过气了。
弟弟的义务教育阶段终于完成了,他非常高兴,父母亲也很高兴。摆在面前的问题是,下一步该怎么办。他怕学校,不喜欢思考性强的学习,学一门手工艺看来是最合适的了,不过,他爱好音乐以及其他美好的事物,加上他出身学者家族,这么早就让他走这样一条道路,将来可能满足不了他。家里人进退两难,这时已经显示出,找到生活的道路和生活的位置对我们的汉斯将是非常困难的事。猜想母亲一定热切地祷告了,也写了不少信,家人一定也商量了许多次,最后才决定让这孩子到商店里做学徒工。如父亲所言,从商是比较“实际”的职业,既可以像手工业者在店里工作,也可以从事较为理论和科学性的工作,在文书室、档案室、办公室工作,可以作为商业之神通过重重级别升为世界贸易之王。刚开始时得先在店里学手工,汉斯成了一家商店的学徒,学着搬运大捆的货物、钉箱子和开箱子、在楼梯上爬上爬下,还学会用秤。
这时汉斯的童年也似乎完全结束了。他虽然脱离了拉丁文学校,可是又套上了新的轭,压力并不比学校轻,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他都在忍受着。汉斯误入了一个他不感兴趣的行业,他不适应不在行,他一直努力去适应,却总是不怎么成功,最后只有屈服,把这职业当做无法逃避的严酷命运去接受。
虽然我们从未完全断了联系,但是我并不清楚汉斯的每一段生活道路。现在我只能简略地勾勒出我所知道的。在这条人生道路上,有过居住地的迁移、工作的更换,有过失败和不得已的中断,也有过多次新的开始和努力。学徒阶段结束之后,他在邻近一个大城市一家老字号商店找了一份工作,后来他觉得有必要多学点会计,便到商业学校去学,找了新的工作,又学了速记和英语,终于成了秘书和通讯员,多半时间在工业界工作。可是他无论在哪儿都觉得格格不入,他非常严肃认真地工作,可是没有一样工作令他感兴趣、令他快乐,他肯定经常对自己和生活感到绝望。不过,他爱好音乐,拉小提琴,找一些朋友一起唱歌,有位表兄弟是他的好朋友,他们常年通信,假期时还聚一聚。汉斯二十几岁时,有一次实在受不了,把工作扔下跑了,我们大吃一惊,很是担心。我那时结婚不久,住在波登湖畔一个小村子里,于是请他到我那儿去休养。他来了,他所受的痛苦和折磨比我们想像的更加严重。我帮他打开行李,赫然有一支手枪在里面,他尴尬地笑了笑,我也笑了,然后我把枪收了起来,到他离开时才还给他。他在我那儿住了几个星期,我们弟兄处得很好,他身体恢复得不错,人也开朗了,于是开始找新的工作。不过今天回想起来,我们兄弟间的关系当时就已经有些儿不完全和谐的地方,我当时好像也感觉到后来在我们的关系中出现的变化和陌生感,而那不是我们谁有意造成的。
我的人生道路和弟弟一样不顺利,我也经历了学校的悲剧,虽然原因和弟弟的不同,我没有耐心,硬从学校逃了出去,让父母亲大为忧虑。我和弟弟很相似,总是给自己找麻烦,很容易羡慕别人的性格和成绩,很容易怀疑自己。我们两人都是边缘人。不过我和弟弟不同,我有一个目标,最初不很清楚,后来就越来越集中力量朝着从小就梦想的目标走去。当我经过激烈的斗争屈服于父母的安排先去做书店的学徒工时,我也是为着目标而那么做的,那是暂时的妥协。我到书店去,首先是为了不再依赖父母亲生活,再者为了让他们知道,必要的时候我能够克制自己,能做市民阶层做的事,从一开始这对于我就是达到目的跳板。而我也终于达到了目的,先从家里,再从临时的职业中解脱出来,成了作家,能够靠写作维生,我与市民世界和解了,得到他们的承认。我结了婚,住在风景秀丽的地方,按照自己的品位生活,与自然和书本为友,而这一自由选择的生活,其困难和矛盾当时还不严重,我自己也还没有意识到。对于在我家里做客的汉斯而言,我是个到达目的地的人,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而他觉得自己永远也不会达到目标,永远做不好自己的事,迷失在自己不感兴趣的职业中,不会升迁,深信自己的无能,没有自信,在妇女面前无可救药地害羞,心中认为没有可以实现的梦想。汉斯在我和他之间看到一条鸿沟,而我却看不到,这条鸿沟随着时日的推移越来越大,后来我也感觉到了。
当然他心中也怀着梦想,有对幸福和真正生活的想像,可是他的愿望无法在生活中向前投射,而是指向童年,回到乐园。他是家中最小的孩子,习惯于比人小,比人无能,学校又使他觉得自己更加渺小,工作上超过他的人只不过因为他们比他强硬,比他自信。如此一来,为了谋生他逐渐学会顺应外在的需要,而内心则望向从前,望向童年,望向那热情单纯的梦想和游戏的世界,那儿没有斗争,可以尽情歌唱,无端欢笑,无目标地漫游。
他又找到了一份工作,继续学习英语,拉小提琴,在一个合唱团唱歌。除了音乐,还有一样事情使他如鱼得水,他可以呼吸,可以恣意发挥,展现自己,那就是同孩子交往。他工作地方附近的朋友和亲戚家,凡是有孩子的,每到星期日他一定会去,他是个懂得孩子愿望和脾性的好玩伴、好叔叔,大家都喜欢他,他和孩子们玩,和他们弹琴奏乐,把他们带入诗意的游戏世界,孩子们亲近他,却不知道他们的叔叔兼朋友是那么失意,那么忧伤。他非常渴望有自己的孩子,可是他拿什么来养家糊口呢?想成家的人,工作上必须有所进展,能够向上爬。况且女人是那么难以接近,若对自己那么没有信心,又怎能够向女人保证,一辈子使她温饱,使她幸福?
有好些年我们很少见面,我们住的地方相离很远,除了生日时写贺信,几乎没有别的联系。每当我有新书出版就寄一本给他,每次他都会来信致谢,却从未对我的书表示什么意见,我从来都不知道他喜不喜欢我写的东西。大战前三年,他在阿尔高地区的一个小城找到一份工作,一年后我搬到伯尔尼,这一来,我们相距就不太远了。有几次,汉斯星期日骑自行车到我家里,与我们一起坐在树荫下聊天,和孩子们玩,我们聊到巴塞尔、卡尔夫,聊起老家。那时汉斯工作的地方是家大工厂,那儿有许多办公室,汉斯就在其中之一担任书信写作的工作。他抱怨日子又长又无聊,也讲苏黎世的亲戚,星期日他常到那里去和他们的孩子玩。战争开始后,我有一次同他谈起国际政治,他只是摇摇头,他很少看报纸,也没有什么立场。他很特别,半是孩子,是圣诞树下笑容灿烂的汉斯,是同我玩耍、有一次被我打了一拳的汉斯;半是个谦虚的小市民,声音低沉,头向前倾,对工作很失望,工作只为了维生,一个耐心的小职员。
不过,除了小提琴,除了和亲戚的孩子一起度过星期日,他还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在那儿他的心灵能够得到更新,从那儿他能够得到生活的勇气。他不只在心灵上保持童真,他还保持了虔诚,双重意义上的虔诚,一是心灵上的纯真,对人类和世界秩序的敬畏,一是信仰上的虔诚,他是教会里虔诚的一员。不适应商业和工作的环境,职位总是很低,这他都认了,他接受他的命运。觉得难以忍受的时候,他并不埋怨上帝和世人,不埋怨设施和上司,更多的是埋怨自己。他完完全全不问政治,也不允许自己有什么批评,他过的虽不是苦修的生活,也并非滴酒不沾,但他十分节俭,因为他的钱来之不易。他一星期有一两天到教会的唱诗班去练唱,他的歌唱得不错。
战争开始之后,汉斯的日子似乎比我好过一些。政治上的事他不关心,他的生活虽然简朴,却有保障,在他看来,统治世界的不是将军和部长,而是神。战争期间父亲过世,我们兄弟姐妹都回去了,大家在一起有许多话谈,父亲把我们又联系在一起了,在悲伤之中,我们似又回到儿时,大家互相依赖,同甘共苦。
到了战争末期,我原先所享有的一切自由和舒适已经散失殆尽。书房早已成为办公室,家境大不如前,隐居在家自由自在工作的日子早就结束了,我被卷进世事的苦难和紧张之中,连心爱的音乐,我最后的慰藉,也无法忍受了。这时我太太病情严重住进医院,我只得把孩子送到别人家去,我一个人住在荒凉不堪的家里,一切似乎都崩溃了。恰在这时,也就是1918年的秋天,汉斯来信要我去参加他的婚礼。他已经订了婚,生命有了一线光辉,想试试建立起幸福的生活。
我的任务是代表我们的家庭出席他的婚礼,我们家其他的人都在德国,而边界是封锁的,没人来得了。我觉得为难极了,战争年代繁忙的工作压力和心灵的苦难已经把我变成个不愿见人的绝望者,不得已的时候,我可以拖着烦累的工作一天天过日子,麻痹自己。但是长期以来,我已经无法参与任何快乐的事,无法参加任何庆典。当然,去挨过这么一天也不是做不到,但是,我担心的不只是自己。我自己的婚姻刚刚结束,在我看来,不结婚的话,会比现在好过千万倍,我思潮如涌,想起十四年前决定结婚、举行婚礼时,内心有多么激烈的斗争。不,我不会带给汉斯什么好运的。我们这样的人扮演市民的角色去结婚,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我们适合做隐士、学者或者艺术家,要不然做荒漠里的圣徒,但是我们不适合做丈夫,做父亲。我们幼时所受的教育是当时虔诚的教育法称为“意志挫折法”,事实上,我们的许多东西也被压断,被毁灭了。可是,我们的意志恰恰是他们无法毁灭的,我们天生的、独一无二的个性,那一点闪光,那一点使我们成为边缘人、成为特立独行者的东西,还留在我们身上。
可是找个借口不去参加汉斯的婚礼根本就做不到。我自知纠缠于自己的不幸中,整个人十分神经质,并且,我怎能不衷心祝福弟弟终于找到的幸福呢?那不是太愚蠢太不公道了吗?我又怎能够不出席而使得他的婚礼蒙上阴影?那样做就代表我不关心他,不祝福他。况且我知道,婚礼上独自一人面对新娘济济一堂的亲朋好友,对于新郎是多么难堪的事。于是我穿上黑色礼服乘火车到阿尔高去,见到汉斯安静、幸福、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严肃友善的新娘旁边,我真有些感动了,也为自己的猜臆而感到羞愧。新娘的姐妹和姐夫妹婿也都来了,他们殷勤地接待了我,我对他们也颇有好感,这是个精力充沛个头高大的家族。结婚仪式完毕,到邻村新娘的娘家参加喜筵之前,我已经觉得汉斯境况不坏,前途光明。长久以来我未曾如此快乐,这健康平安的乡间世界离开一切的战争,革命和世界末日似乎很遥远。喜筵很好,大家兴高采烈,我不但放心,还十分高兴,见到弟弟经过长久的饥渴和寻找,终于安定下来,有了自己的家,融进众人之中,那种感觉真的是十分好。惟一不太满意的是他们在城里找的新房,不过出于礼貌,我还是称赞了几句。房子在一条嘈杂的街道旁,他们住在一层。接着而来的日子我自顾不暇,很少想到汉斯。战争结束了,革命也结束了,我在自己鬼屋似的家里度过了一个冻得半死不活的冬天,忧虑重重,我当时的整个存在都崩溃了。到了春天,我终于收拾了书和一张老书桌还有一点纪念品,搬到新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汉斯的日子过得不错,他是个好丈夫,有个好家庭,下了班有自己小小的家在等他。他们有两个儿子,多年来他只有星期日在别人家里做客时才见到的,现在他自己也拥有了。
大概在那次婚礼四五年后,我刚好有事得在汉斯居住的城市停留一段日子。这时,他在这个城市已经住了十几年,一直在同一家工厂工作,动荡不安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我见到汉斯和他的家。他看起来安静了一些,也显得有点老了,当然他也有忧虑,这是我后来听说的。原来在他结婚之后,上司曾找他谈话,认为他在厂里工作已有年头,又勤快可靠,然而他目前的工作地位比较低,既然已经结婚了,就应该弄清楚厂里职位有高有低,而他还处于最基层。一个人只要肯干,又有点才干,他就会力争上游,不老是听从别人的吩咐,也得学会发命令,不老是受别人监督,也要监督别人。对一个一向辛勤工作又刚刚结了婚的职工,如果他努力,又自信能够做比目前更多、更重要的工作的话,应当给予升迁的机会,当然,工资也会相应增加。厂里决定让汉斯在一个比较重要的职位上试用一段日子,厂里希望他乐意接受这个机会并有良好的表现。我们的好汉斯恭恭敬敬听着这段话,羞涩地提了几个问题,接着请求给他一点考虑的时间。他的上司看到他不马上抓住这个机会,觉得有点奇怪,同意给他时间考虑。接下来的几天里,他忧虑重重,为作决定沉思着、挣扎着。到了约定的时候,他请求上面,还是让他留在原来的岗位上。这时他才把一切告诉妻子,很费了点气力才使她相信,他只能这么决定。这之后,人家再没有麻烦过他,他一直留在原来那个低微的岗位上,守着他的打字机。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件事。我到他家里去过几次,星期日同他的家人一起郊游过,也请他到我住宿的旅馆吃过饭、聊过天,于是想看看他工作的地方。可是汉斯吃惊地一口拒绝,门房也不放我进入。为了至少对弟弟的日常生活有个概念,有一天中午放工前我跑到工厂大门口去等他。这个入口真是壮观,就像古堡的入口,门后有座小房子,门房就坐在窗口守望。从大门进去分成三条路通到工厂,工厂像个小城市,里头有一栋栋的房子、院子和许多烟囱。中间一条是车道,旁边两条是人行道。我在门外等着,顺着宽广的街道看去,看着房子,想像着在其中一栋房子里,我的弟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坐在一个有许多打字机的大厅里打信件。我见到的是个严肃、严厉而且还有点灰暗的世界,如果要我每天早上、每天中午按时到这里来上班,接受命令写信,写账单,那么我得承认,这事我做不来。当然,作为工厂厂主、高级主管和工程师或工头,作为一个能纵观全局的人在此工作,这我还想像得出是什么样子。可是做个工人或低级职员,日复一日做着相同的事,那就像身陷噩梦。我费劲地向门里望去,想着汉斯,想着那遥远的圣诞夜里他童稚灿烂的笑容,我的心整个揪了起来。
现在我见到大门内很远的地方开始有动静了,先出来了几个人,接着多一点,接着出来了许多人,他们都朝着大门走来,最先出来的已经从我面前经过,走向城里了,里面的人群还在不断涌出,黑压压一大片,快步走在两条人行道上,中间路上也有上百的自行车、摩托车,间或有汽车。男男女女都有,主要是男人,有些年轻人不戴帽子,他们粗鲁强壮自得其乐,有些人聊着天,但是绝大多数的人脸无表情,默默无言,看起来有点累,被人群带动着走。最先我看着他们的脸,想找出汉斯,可是人群从三条路上涌过来,在人流中,根本不可能认出个别的人,于是我不再找弟弟,就这么站在那里看着。大概有一刻钟的光景,人流才逐渐散尽,道路和院子又变得死气沉沉,等待着人群的归来。
后来,每次到这个城市来的时候,我都会到这门口等待午间的行军,有几次我能够逮到汉斯,有几次是他看见我,有时候看不到他,我只好走掉。对我,每一次都是痛苦和教训。当我在人群中发现弟弟,看见他在他们中间低着头快步走着,我就感到一股无济于事的深切同情,每当他看到我,抬起头静静地对我笑笑,手伸向我时,我就觉得他比我年长,比我成熟。我一直把他当孩子看,而他隶属于这几千人,他耐心的步伐、他疲乏却很友善有耐心的面容,这一切赋予他一种悲凉的庄严,一个备受折磨的屈从的印记。
对他的生活有所了解之后,我也想让他认识我生活的某些方面,让他认识我圈子里的人。他爱好音乐,自己也玩乐器,就算他不喜欢文学、哲学,不喜欢政治,我还是想可以和他一起听听好音乐,想找个晚上或者星期日,把他从他小市民的生活中拉到我们艺术家这边来,想带他到苏黎世听歌剧或音乐会,散场后和我搞音乐的朋友一起坐坐聊聊。约了他许多次,热情地邀请他、催他,他就是不答应。我只得略带失望地放弃了。汉斯不想听歌剧,不想听音乐,不想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我忘记自己在战争期间的情况,那时我对音乐和朋友的聚会、对一切可以想起艺术的事物都不能够忍受,当时,只有忘了这些珍贵的事物才生活得下去,偶尔想起一段舒伯特和莫扎特的乐曲就会想哭。我没有看出、没有感觉到,我弟弟的处境与我当时很相似,不知道他勇敢地坚守着职业上的苦役需要多么大的决心,经历一次令人陶醉的艺术享受、全心投入《魔笛》,很有可能令他对至今的生活质疑,使他的生活受到危害。我只觉得失望,以为他满足于小市民生活,害怕晚上晚回家,不好意思和我的朋友在一起。后来我们就不再提这事了。我也渐渐得知,他不愿意有人向他提起他的作家哥哥。他喜欢我,对我很好,可是我的写作、我精神生活方面的兴趣对他始终是负担,他想得到保护,不愿参与。
我也想过这事,因为我们的交往有些受影响。有时候一两年不见,见了面问问彼此的健康和家人的情况外就没有什么说的了。到今天我仍不知真正的原因,我只能猜测。毫无疑问,弟弟在我面前总是不自在,在我面前,他表现出的漠不关心和市民气并不符合他的实际情况。在他自己的圈子里,他是个有趣的好同伴,有情趣、有想像力、会说笑,常使人惊喜不已。在他看来,我永远是被人家认为比较聪明的哥哥,我代表精神性,而他从小在家在学校都与此格格不入。他身上和我一样有艺术家的禀赋,他见到我的禀赋能够培养成为职业,受到承认,而在他身上这种禀赋停留在偶一为之的自由游戏上,保留着孩童游戏的无邪与无责任。不过这只是我心理学上的解释,不足以说明弟弟的态度。影响弟弟生活的还有一股力量,那就是宗教的力量。我身上也具有宗教情愫,我们的宗教情愫根源相同,不过我在少年时代先成为自由思想者,后来又成为泛神论者,读过一些外来的神学和神话,即使后来我和基督教逐渐和解,也没有放弃内省,总是孤独一人。汉斯不一样,他保留了源自父母亲的信仰,心灵上和理性上都很虔诚,并且参加教会。我知道,有时他也有怀疑,思考着自己带点冒险性的神学,不过,他履行着他的信仰,是非常坚贞的教会成员,聚会和圣餐他通常都参加。
这种虔诚的心和对妻子孩子的责任感给他力量,使他在实际生活里能够在那么不合适的工作岗位上坚持下来。这两种力量也使他免于苦恼和忧愤。他从不去想工厂经理的汽车和别墅,不去想他们的薪水与他的有何区别,他对人总是彬彬有礼。他不喜欢自己的工作,不过他总是小心谨慎地做好工作,回到家就不再谈工作上的事。家里有家里的事,生病、缺钱、孩子上学等等他都得操心,在家还有唱歌、乐器、晚间祷告、星期日做礼拜和孩子们去郊游,每次郊游,他口袋里一定带着歌本。我们见面时,他偶尔会抱怨办公室情况的改变,有一次对我说起一个严酷的上司,那时,我通过朋友把紧张关系平息了。看来他过得还好,只是当我有事到他们城市,在工厂门口等他的时候,有时会发现他太老太缺乏生气,太顺服太疲惫。后来,工厂里没那么多的事,老有人被解雇,而他的眼力越来越不济,冬天里长时间在灯光下写东西很难受,有几次我发现他忧心忡忡。
现在让我讲讲我们最后一次相会那几天的情形。
我有事到汉斯居住的城市去几天,那是在11月里。我又走到汉斯工厂大门口等他下班,那天我情绪欠佳,想想,觉得带着这种情绪见弟弟不大好,想走开,可是人流已经出来了,于是我等着,见到了汉斯,跟他点了个头,他过来,和我握握手,我们两人就向城里的方向走去,在一条安静的小巷子里来回走着。汉斯问我好不好,我没法好好说,我知道他中午的休息时间很短,家里妻子做好中饭在等他,于是约好晚上到旅馆聊聊。
汉斯晚上准时来到我房间,随便聊了一下,又经过一些犹豫后,他忽然开始用压抑的声音对我讲起他在办公室的处境。他快受不了了,眼睛常常不舒服;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人人都对他不好,办公室现在年轻人很多,他们总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大概不久他就会被辞退。我吓了一跳,多年来没有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过话。我问他,是不是发生过什么事。他说,是的,他做了件蠢事。有一次,一个同事对他很不客气,他感觉到,他们大家都反对他,他一下子控制不了自己,就很气愤地说,把我辞退好了,反正我也受够了。
他神情黯淡地呆看着前面。“汉斯,”我说,“事情真的没有那么糟!是什么时候的事?昨天还是今天?”
他低声说,不,这是几星期以前的事了。我看出,弟弟情况不妙。他怎会这么疑心,觉得被人追踪!他怎能几星期之久担心害怕!我对他解释,如果他的上司把话当真而想开除他的话,他早就被开除了。我又说,年轻同事不尊重他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自己年少的时候,不也老是拿年长的人开玩笑吗,当我处在年轻人中间的时候,有时也觉得自己老了、无趣了,一旦年轻人察觉到我们的感觉,他们就喜欢装腔作势,让我们觉得自己不行。我鼓励他,安慰他,他也听进去了。他承认,年轻人的事没有什么大不了,但他觉得自己已经无法胜任目前的工作了,他觉得越来越费劲,并且从来也没有过乐趣。他问,有没有可能在别处找个工作,我能不能帮他,我不是有一些朋友和关系吗。
我的心刺痛了一下。我十分愿意为他做点事,十分愿意受到他的拜托,可是我太清楚,他说出这话有多难。他这样来找我,心灵一定极端痛苦。很显然的,在这儿他已经无法忍受下去了,无论如何都要走——但是,为什么他又那么害怕被辞退呢?
我又开始安慰他,答应他,一定会为他想办法,不过我也提醒他,如今找事不容易,到处都在裁员。在没有找到合适的事情之前先不要辞职,他还得养家糊口呢。想到这一点,他好像被吓着了,希望当做什么也没说过。可是我坚持要他把心思都说出来。这时他说,他只希望离开这里,离开这办公室,随便到哪儿去都行,也不一定做秘书工作,钱少一点也无所谓,比如做办公室勤杂工或者货仓看守都行。
他心灵的痛苦我很入心,我安慰他说,以前也有过不少次,看似前面已无路可走,结果还是都走过来了。我说,我在这里的这些天里我们要好好商量他的事,如能定下计划,我一定会帮他的。他同意了,脸上郁结消除。晚餐的铃声响了,我们一起去吃饭,喝了点酒,聊起从前的事,汉斯轻松起来了,还有点高兴的样子。大厅里有棋盘,我们坐下玩儿时玩过的游戏,我们没有小时候玩得好了,不过棋盘和棋子、手的动作和思考的模样把我带回童年,几十年没有想起过的事物,比如我们巴塞尔老家橡木饭桌的气味,那时我的一个玻璃球里的小白羊,等等,啊!那遥远的生机勃勃的世界,我们童年的原始森林!见到弟弟输棋时脸上显出的孩童般的惋惜神情,我感觉到,他也有点着迷了。逝去的时光带来多少甜蜜啊!
汉斯像往常一样早早就告别了。我回到房间去,刚才的一点轻松快乐一扫而光,我忘了我们的晚餐和棋盘,耳中想起弟弟压抑的声音,这是多年来我没有听过的声音。情况真的很糟糕,我马上感觉到弟弟陷入生命的严重危机了。他又怒又怕地谈起办公室里的年轻人,好像他们真能够控制他似的!这已经有点跟踪狂的影子了,还有他来来回回又想辞职又怕被辞退,这也不是好现象。他情愿做办公室勤杂工,这一点我不觉得是病态,倒觉得是正面的想法。我开始翻来覆去地想,能够在哪位朋友那儿为他找个职位,可是没有一家不是老早就在裁员,没有一个不在为他的职工发愁,特别是为那些有家的职工。就算找到个事,在一个人家不认识他、又没有二十年工龄的地方,他能够维持多久呢?不管留下或者离开,我知道,弟弟现在陷入他的老敌人手里了,这就是对自己的怀疑、对复杂而残酷的世界的恐惧。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眠,后来疲乏了,只见到弟弟抬起童稚的脸对着我,那张我打他时他对着我看的脸。这张脸一直陪伴我到入眠。
接下来的几天里,出乎意料来了许多工作,我整天和信件、电话打交道,还有访客不断,等我匆匆和汉斯见一面时,又有别人在场,他也不像那天晚上那么压抑和激动。我们没有多谈,可是我心里仍然很为他的事着急,我决定,不把他的事解决好就不离开。汉斯身上的危机情绪,如果不是正好也存在我自己身上的话,我就不可能那么清晰地感受到。当时,我的存在从外部和内部同时受到威胁,使得我也能够见到他人身上类似的情况。多年来对我少言寡语的弟弟,现在肯把心思都告诉我,大概也是因为他感受到我的状况与他相似吧。
在这困难的时日里,有件事令我很高兴,有个周末我的两个儿子来了。他们是星期六到的,我要他们和我一起去看望他们的叔叔,我想,这说不定会令他兴奋、令他惊喜。我们到的时候,汉斯和他妻子还有他们的大孩子都在,小儿子作为交换学童在瑞士法语区一户人家那里,那家的儿子则在汉斯家,他来学德语。我的儿子同两个男孩聊天,我和汉斯坐在长沙发上。汉斯很友好地听着我们闲聊,可是可以看得出,经过一星期的工作,他已十分疲倦,我看见他不时偷偷打哈欠。他看起来心境相当平和,样子疲惫,脑子里空荡荡,但是并不烦恼,他有点冷,站起来好几次,到正要熄灭的炉边,把手放在烟囱上取暖。我们坐了一小时,告别的时候,他还是站在炉边,双手放在烟囱上,他疲惫、友善的脸弯向前方。此刻,我还见到他冷得有点发抖、疲惫地站在炉边,显然在等待晚上上床休息。
没有任何预感告诉我,我再见不到他了。相反,这次拜访麻痹了我对汉斯的忧虑,他温和的疲倦、他的哈欠、他安静地站在炉边半睡半醒的样子好像传染了我。这天黄昏时刻,我既见不到抬起脸控诉着的小汉斯,也见不到工厂灰色人流里的汉斯,又见不到最近在我旅馆房间里用那么压抑的声音对我讲述心中苦恼的汉斯。我只见到了平日的汉斯,见到星期日的汉斯,他高兴明天是星期日,就像我高兴明天和孩子们度过一样。没有任何不安警告我,要我后天把汉斯约到旅馆来谈他的问题。我们三个人就这样走了,过了很愉快的一个晚上和一个星期日。
几天后,我还穿着睡衣和拖鞋坐在小书桌前写信,有人敲门,告诉我楼下有位先生要见我,那是一位牧师。我换了衣服下楼去,见到阅览室里坐着一位白胡子的先生,第一眼我就看出,这并不是一次礼貌性的拜访。他自我介绍,是汉斯所属教会的牧师。他问,汉斯今天到过我这里没有,我马上知道事情不好了,难受和惶恐占据了我的心。他告诉我,这天早晨,汉斯比平时早出门,天虽很冷,他却没有穿大衣,一小时后,办公室来电话问他的情况,因为他没有去上班。我把汉斯告诉我的事讲给牧师听,这些他都知道,他知道的比我多。汉斯害怕被辞退,那是他想像出来的,在汉斯来找我之前,他已找过上司,人家向他保证,不会辞退他的。他来找我的时候把这给忘了,或者不相信那是真的。我向牧师讲了弟弟少年时的一些事,他点点头,他对汉斯认识很深,对这事的看法与我相同。我们都十分担心,不过我们不往最坏处去想,我们主要想到我弟弟的妻子。我们暂且假设,汉斯在林子里跑,在那儿挣扎着、诅咒着,等他跑累了,就会回家去。我不知道,是企盼的力量还是狡猾的直觉,使我不但能够劝说汉斯勇敢的妻子保持希望,自己也能相信,失踪的人会回来。我信任汉斯身上的童稚气和信仰,他接受政治和社会现状,即使他是这现状的牺牲品,他也承认神的秩序,他不会消灭自己的生命的。他会带着他的沮丧和绝望在林子里,在乡间大道上跑,把自己弄累了,一天,说不定两天,他就会回来的,会平安回来的,至少身体会没有问题,因为我们两人都知道,他精神上出问题了,他的妻子比我还清楚。她对我讲述了最近发生的几件事,显示出他精神上的问题,她也证实了,他不相信厂里会留他,他们的保证只让他安心了一会儿。
她还说,昨晚上床前,他没有自己做晚间祷告,而是请她做的。只在最后说阿门的时候大声跟着说。今天早晨他比平时起得早,他走的时候,她还在床上,后来她才看见他把大衣留在家了。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他怎会做出使她如此担心害怕的事,他一向什么事都顾虑到她的,他的精神一定错乱了。
那天晚些时候我再去汉斯家时,仍然没有消息,白天里他的儿子骑着自行车已经找遍这一带了,我们商量后决定报警。那天天气非常冷,晚上回旅馆的时候,雪花飘落了。我觉得很冷,想到汉斯,我的心压抑得厉害,对他、对我们这都将是严峻的一夜。这一天夜里,我弟弟家灯火通明,暖和的房间里总有人坐着等他回来。弟媳妇的姐姐来陪伴她,在这忧患的时刻弟媳妇表现得很坚强,很勇敢。
夜过去了,灯熄灭了,灰暗冰冷的早晨降临了,汉斯仍然不见踪影。我的妻子也来了。我们坐在旅馆里,想着做点工作。这时来了访客,那是一位最近几天刚通过信的年轻诗人,现在他想认识我。来得真不是时候。我们跑来跑去、到处打电话已经三十个小时,这时已不抱任何希望了。我们到楼下大厅见客,虽然我们一点也不想聊天,但是这个年轻人的诗我们不久前刚读过,并且很喜欢,有他中断这可怕的等待也未尝不好。他从苏黎世来,带着一位共同的朋友的问候,我们像喜欢他的诗一样喜欢他本人。可是我们在一起还坐不到半小时,我就见到玻璃门外有人来,一位脸有愁容的白胡子先生,原来是牧师。我很快迎向他,他一面和我握手一面说:“有消息了,他们发现您的弟弟了。”我看着他,已经明白了。“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说。警察在离路边有点距离的田间找到了他,就在离家不很远的地方。从前那把手枪早就没有了,一把小刀就足够了。
汉斯十七年前结婚的时候,我这个兄弟姐妹中离开家庭最远、和家庭最疏远的人,有机会作为家中惟一的成员参加他的婚礼。我并不情愿去参加那个庆典,对于一切称为家庭、婚姻、市民幸福的东西,我都极为怀疑。然而,那一天,我感受到,我和汉斯同属一族,是同胞兄弟,这给了我很大的力量,从婚礼回来后,我为汉斯的幸福满心欢喜,也加强了自己生活的勇气。这一切在他的葬礼上又重复了。这一次,也没有哪个兄弟姐妹能够来。这一次,我也觉得没有人比我更不适合作为兄弟代表家族站在棺木旁。这一次我也是不情不愿地接受了任务,而结果和我想像的大不相同。
那是11月最后的一天。雪已停,毛毛雨落入灰暗的早晨,坟墓四周湿漉漉的泥土闪闪发亮。汉斯躺在他的棺材里,脸上带着笑容。封棺后,棺木就入土了。我们撑着雨伞站在草地上,送葬的人很多。教堂合唱队来为他唱告别歌,接着白胡子牧师站出来讲话。如果说诗歌合唱很美,那么,牧师的告别词就更美了。我不完全分享汉斯和牧师的信仰,这一点,此时一点意义也没有。这是哀伤的典礼,然而它是典礼,是一次温暖、尊严的告别。来了许多人,有的人在哭,我不认识这些人,他们大家都认识汉斯,喜欢汉斯,有些人多年来同他交往颇深,对汉斯说来,他们比我对他更有意义,然而我是惟一一个来自他的家族的人,惟一一个在记忆中保有他童年轶事,知道他所来道路、了解这一道路的人。越往回走,我越了解。我们苏黎世的堂姐也来了,汉斯从前每到星期日必到她家去,他曾是孩子们的好叔叔、好玩伴。两个孩子也同我一起站在墓旁,他们现在早已成人。牧师说完阿门之后我们还久久站着不动,我从许多人的话中听出,汉斯享有他们的爱,他童稚的魅力吸引他们。一切比我知道的多得多。如果我有幸喜好我的职业、能够为一种比较高尚的工作服务,那是我用很大一段生命换来的,或许用了太大的一段,而我不敢希望,将来在我的墓旁会照映着如许的光辉,回荡着如许亲切的爱意。我又看看这个坟墓,和它告别。我原先有点害怕的葬礼很快就过去了,快得奇特,也美得奇特。最先我看着棺材时产生了一种羡慕之情,那是年纪渐老的人看着长眠者偶尔会有的感情。这时,这种感觉也消失了。我同意这一切,我知道小弟弟得到安息了,我自己也做得对。如果没有一起经历这担心害怕的几天,如果不曾站在这墓旁,我就疏忽了许许多多宝贵的人生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