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吴士选既来,余夫妇遂成行。时为一九六○年一月十八日。第一站为日本东京,初拟在东京小住一两日即转游日本各地名胜。乃抵站,即有数十人在机场守候。盖亚细亚大学有驻新亚专员,先以消息透露。并已预为排定余在东京数日之节目,亚细亚大学又派一女士来陪美琦出游。亚细亚大学校长为太田耕造,留学英国,曾任文部省大臣,亦战犯之一。某年来港访余,谓其在狱中专诵《左传》。余赠以《中国历史精神》一册,彼读后告余,未见有以如此见解,如此议论,来作反对西方共产主义思想之根据者。因告余,彼方筹备成立亚细亚大学,拟每年派送两学生来新亚肄业,盼新亚亦能派两学生去作为交换,余允之。逮余初次去日本,太田屡来旅邸晤谈。太田乘公共汽车来,余送之出门,唤旅邸一车请其乘坐,太田坚不允,仍乘公共汽车返。又邀余赴其家午餐,家无佣仆,其子应门,其妻献茶。及午餐,仅太田与余及一译人同席。其妻在厨房,送菜至餐室一墙洞中,太田自取之。余云,何不请夫人及公子共餐。太田谓,日本无此规矩。倘他年先生与夫人同来,必夫妇相陪。某日下午,余在亚细亚大学讲演,大意谓,中国一"人"字观念,西方无之。如称中国人、日本人、英国人、美国人,即见为同是人。而西方语言不如是说。讲后,太田谓,先生此讲演,恨不能使更多人闻之。盖太田亦知余之所讲,乃有感于中日战争而发焉。是日晚太田夫妇在一酒家设盛宴,盖践往年之宿约也。美琦与其夫人交谈,乃知其出身教会学校,能操英语。余往年在其家,其夫人端茶献菜,执礼甚恭,俨如一佣妇,绝不带丝毫新女性之风范,其谨守传统礼教,良亦可佩。然此乃余两度去日本之所见。此后又屡去,社会经济日繁荣,而此等景况则渐已少见。日本慕效西化,其武力外侵,我国家已深受其害。迫其工商业日发展向上,而一般人生之风教礼俗则日见腐蚀,此亦堪供我国借镜之另一面也。余第三次赴日,太田已退休,又特来旅店相访,亦可称乃余日本一友。
余夫妇曾抽空乘夜赴箱根,宿一宵。在日本共住六日,即赴夏威夷。预定停留三天,罗维德已先通知其友在机场接候。其友乃岛上一教会中学之校长,陪余夫妇午餐后,即送至其所预定之旅馆。是日下午即出游,翌晨,在旅馆晨餐,餐室中见一老妇,孤寂独餐,见室中惟余夫妇为中国人,颇若欲相语,乃双方终未一接谈。是晚,该教会中学校长夫妇在正开音乐会之大酒店邀宴。旅店中所遇老妇亦同席,见余夫妇,欣喜难状。谓今夕主人乃彼之子媳,而余夫妇又为今晚之上宾,不谓竟有此奇遇。席散,余夫妇先辞归。有一客在旅馆楼下客室相候,余夫妇遂留坐相谈。不久,门外车声,校长陪其母进内,至室旁电梯门口,拥抱相吻道晚安,其母一人独登电梯。其媳则在门外车中,亦未同送其母进旅店。翌晨,余夫妇早餐时,又与此老妇在餐厅相值。告以当日下午即离去。老妇言,与子久别已五六年,此次特自纽约来,已一周,但其子尚须邀其去家中叙一餐,故得再留三四日。余念其子任中学校长职,其家宁不能空出一榻,邀其母同住家中,获一旬之欢聚。而其母孤居旅店,与余夫妇谈话中,若有无限欣喜,不能掬心肺而倾吐。余初履美国国土,即窥见美国家庭情况之一斑,亦深留心坎不能忘。
离夏威夷抵旧金山,即换机飞纽约。罗维德已先在机场相候。同进早餐后,即同去纽海文。沿途积雪,为余十许年来所未睹。心恨此行来已晚,或许冬雪已过,蹉失此佳景。不谓此后大雪纷飞,尚有两月之期。抵纽海文,学校已为预留一寓所,乃专供访问教授居住。与耶鲁副校长同宅。一楼三层,余寓在底层之左侧。右侧及楼上两层,副校长夫妇及其两女居之。余寓则占全楼六之一,一卧室,一书房兼客厅餐室三用,厨房亦在内,另一浴室。余夫妇抵寓所,即见厨房柜中瓶装各色中国佐膳食品,冬菇虾米油盐酱醋等一二十种。初不知何人来此先为布置,后知乃由新亚同事王佶王宁之妹,夏道泰夫人所置。初履异国,倍感温情。夏道泰夫妇本同在耶鲁语言学校任教,时已辞职,不久即去华盛顿国会图书馆任职。
二
余之此来,自念为外国学生讲中国学问,不烦多有准备。拟两计划,一则补读英文,又一则写《论语新解》一书。忙碌数日,余夫妇即抽空去附近一书肆浏览选购《现代历史哲学》一小书,乃汇集最近代西方人讨论史学各篇合成。归即启读。适陈伯庄来。伯庄先余来美,有意翻译美国各大学社会学名教授著作,各择其代表作一部,编一丛书。来美商取各教授之同意。彼毕业耶鲁,来母校访问,顺道来余寓。见余桌上此书,谓此乃美国最近畅销书,兄何亦读此。余闻言大喜,谓余购此书,初不知有此巧值。伯庄又告余,编译事均已商妥,雅礼并愿增款为新亚下学年添设一社会系,以便伯庄物色新人共襄泽事。余告伯庄,开系增款,由余在此商其细节,君归尽可物色新人,勿有他虑。及夏,忽闻伯庄染病进医院竟不起。良友永诀,未获一面,伤悼无已。及余归,乃闻伯庄生前仍愿以社会学课程隶属哲学系,不欲为彼另增新系。其谦和敦厚之精神又如此,更增哀思。后美国汇来一款协助其编译事,余以原计划人已逝世,将原款退回。
余读先购《现代历史哲学》一书毕,又续购英译本《希腊哲学》数册。但觉读哲学不如读史学书之易。又念读中文译本亦可得其大意。晚年进学宜有深入,不宜漫求。遂决意开始写《论语新解》。新亚在桂林街早期,余曾开《论语》一课,逐章逐句讲解。沈燕谋偕其一女来旁听。燕谋并携带美国最新一部《论语》译本,告余,听讲后当与此书比读,遇其有误解处,逐条记下,将来作一长函告原译者,嘱其斟酌改定。待听了一月,燕谋又告余,只听一月,英译本出入太多,君所讲亦与《朱子集注》有不同,君当另撰一书,以供国人广泛阅读。并当译作英文本传之西方。余遂有意撰写《新解》。初用纯粹白话为广流布。唐君毅有一女,尚在小学,读余稿,亦云能解。王道取去刊在其《人生》杂志中。但不久,余后悔,用纯粹白话对《论语》原义极难表达其深处。且此书成,亦仅堪供高中优秀生及大学生诵读。幼年学童,求其了解《论语》亦不易。遂决心改写,而新亚杂务纷烦,乃竟搁置。迄今已将十年,乘在此间有近半年闲暇,将此书草速成一初稿,以便返港后再续加改定。行筐中携有程树德《论语集释》一书,日夕翻诵。姑从以前先成稿继续写下,逐日成几章,此外再不作他务。及写毕全书,再从头细改旧稿。幸离纽海文前,全稿粗完,积十年来之心念,竟在远旅异邦中获偿宿愿,亦余终生所未有也。
余在耶鲁授课两门,分昼夜上堂。有美籍学生三人,加拿大籍女生一人,一中国人从其他研究班来堂听讲。而在耶鲁服务之中国人来旁听者,则十许人,多半皆耶鲁语言学校之教师。李田意为同系教授,随堂作义务翻译,余更可随意发挥,畅所欲宣。余寓所距研究大楼近,仅隔一旷场,闻钟声出门,到教室则听者方集,可不误时。此加拿大女生颇谙英文著作有关宋代理学方面者,略通中文,课后发问,亦颇有思路。数年后,忽来书,求进新亚研究所。余以新亚有耶鲁来教初年级英文者四人,一时无其他安置,告以免学宿费外,需自筹在港之生活费。彼竟未来,亦一憾事。
余喜作乡间游。有耶鲁语言学校教师万荣芳女士,亦来余课堂听讲,星期六下午或星期日上午,必驾车来余寓,载余夫妇同去附近超级市场购食物用品等,每次择一新处,借此遍游附近四乡。大抵尽半日程而回。有一湖,四围栽杨柳树,最具中国情调。滨湖一咖啡馆,仅过路车辆在此小憩。惟闻星六之晚,乃有附近居民大群来此跳舞。余等遍游纽海文近郊,惟此处所留印象最深。荣芳又曾陪余夫妇去近郊西山观赏红叶,亦与此湖同具中国情调。而西山则屡去不一去。又到其他公园则多栽一种花,色彩缤纷,而总觉单调,宜游览不宜坐赏。大抵各地流动皆佳,一处停留则少味。
吴纳孙在耶鲁艺术系任教,彼于附近买一山地,面积甚广,有一池,乱石错耸。夫妇自盖小屋一所。余尤喜前往。其他西式庭院,率整洁,无野趣。诸教授晨赴学校,晚始归。余寓所前大旷地,即教授停车处。子女亦多上学,主妇孤寂,非有正常职业亦多兼社会活动。惟星期六下午乃阖家团聚,星期日上午每赴附近公园野餐作半日游。别人告余,美国家庭多自城市迁乡村。实则虽乡居仍以每日赴城市工作为主。其乡居院中花草,屋内修理,亦多自任其劳,难有闲暇。
星期六之晚则相约餐叙,余夫妇居纽海文五月余周末常有餐约,有预约在一月之后者。每赴一家,往往有客室,无书斋。或有书斋,多甚小。日常研究书籍都放在学校研究室,故虽寒暑假,亦仍每日赴学校工作。而厨房则较宽大讲究,因乃女主人整日活动之所在。美籍主人邀宴,必备中国茶。饭后问,喜茶抑喜咖啡。余必答咖啡。主人每诧问,先生亦爱咖啡乎。余答,君等去中国宜饮茶,余来此则宜习饮咖啡。以各从其主为佳。彼等皆额首。
实则饮茶必宜多有闲暇工夫,与饮咖啡不同。城市中咖啡馆每有在柜前立饮而去者,饮茶则宜闲情品赏,非仅为解渴。西式餐宴亦无闲情。饮酒亦各取所需,各尽其量,无中国味。餐叙在西俗亦算一闲。但余以中国人目光视之,则仍是一忙。读其报章连得两三日假期,公路上必多车祸。盖假期长,在彼俗则仍增一忙耳。倘获半载一年长期休假,则或作出国旅行,仍是换一新忙。闲居则似非美国人所惯。
罗维德返美后仍在雅礼协会服务。办公室中放一沙发,午饭后小作休息,亦不回家。余夫妇一日傍晚至其家,仅夫人应门。余偶问,何以先生尚未归。其夫人再三解释。余始悟失言。盖丈夫过时不归,乃犯彼俗大忌。然老夫人长日孤寂,其生活亦良可念矣。其家子女分在各地,岁时来省亲,举家欢乐。每人既各有所务,则小家庭自较适。
艾侃乃耶鲁毕业生,雅礼协会派来新亚任教,在港两年。余赴美前半年,艾侃每星期必来余寓一次,余尤与相稔。时艾侃已返美,假中远道来访,余直言何不回家省亲,乃来此。艾侃言,已曾回家。余问,数十年前常闻人言,美俗迟婚,时中国多早婚,每奉以为戒。君去香港,当知今中国人亦尚迟婚,男年三十,女年二十四五,犹多未婚嫁者。君今年未达三十,亦似急求婚配,何也。彼言,只身归,父母仍以儿子视我。成婚后,夫妇同归,父母乃以客礼相待。故今只身返家,转滋不安。既有职业,自该议婚。余始知情随俗变有如此。又彼有一祖父颇富有,一人居南部,三世单传,乃互不相顾。余戏言,若他日得祖父遗产,纵非大富,亦成小富。彼言,祖父长年有一护士相伴,遗产事,即我父母亦未计及,我又何论。余因念,倘美国亦推行中国大家庭制度,祖孙同居,则艾侃之父决不会自营一油漆工厂,而艾侃亦不致大学毕业即汲汲自谋职业,自求成家。人生复杂,牵一发动全身有如此。
余暑期去芝加哥,曾蒙友人邀宴于其市上一著名牛肉馆。适逢大批大学女学生暑假来餐馆服务。两女学生在旁侍奉,为余割切牛排。中国学生留学彼邦,假期工作亦到处可见。惟当时在台港两地,则绝所少有。又去华盛顿,租住一美国人家,每晨见少年儿童五六人在四邻送报纸。宅主告余,此等皆参众两院议员之子,以假期赚外快。此亦中国所难见。则美国全国家庭,不论男女老幼,全忙于工作赚钱,亦据此可知。今日吾国人方竞慕美国社会之工商实业,而又常言文化传统,家庭伦理,企新恋旧,恐非经深长考虑,得有会通,不易两美俱全也。
美国人过的是忙碌人生,因此颇知重视时间。有人来余寓,必先通电话,言明需谈话多少时间,短则一刻钟,长则半小时,到时即离去。所谈皆属事务,少涉人情。美国人事多情少。尝读报端一论文,谓各人晨出晚归,各拥有私家车,绝少坐公共汽车,毗邻之家,无一面一语之机缘。故美国人对其居住之四围,乃一环境,无情可言。非如中国人,可视为亦即其生活之园地也。余亦为忙于撰述,不读其全国性报纸,仅读其地方报,篇幅亦八张三十二面。但多地方琐事,少全国性新闻,世界性新闻更少刊登。后得一经验,每一披阅,注意分类之后幅,或值有余地,即羼入一条不相干者,却正是有重要性之世界新闻。可证美国人对其外围世界情势亦未有多大兴趣。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亦庶近似。
三
学期中,哈佛来邀去作学术演讲。晤雷少华,亲谢其对新亚研究所之协助。雷少华谓,哈佛得新亚一余英时,价值胜哈佛赠款之上多矣,何言谢。英时自去哈佛两年,转请入研究所读学位,获杨联升指导,成绩称优,时尚在校。联升浙籍,肄业保定某中学,其师缪钺彦威爱其才,嫁以一妹。余在遵义浙江大学识彦威。及在江南大学,彦威在蜀,以书招之。彦威为侍老母,惮远行,未受聘。顷闻其至今仍留蜀。联升则毕业清华,留学哈佛,留校任教授职。自哈佛协款新亚,联升屡来港,时有接洽。对余及新亚研究所助益良多。
余去哈佛,在其东方学研究所作讲演,讲题为《人与学》,由联升任翻译。余时正撰写《论语新解》一书,故讲演皆从《论语》中发挥。并述及中西为学之不同。举宋代欧阳修为例,人人皆知欧阳修乃一文学家,但欧阳修治《易经》,疑《十传》非孔子作,此问题由欧阳修一人首先提出。特撰《易童子问》一书,详论其事。又有与人书,谓从孔子以来,隔一千年,始由其提出此问题。人尽不信,亦无妨。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二个欧阳修出,赞同我说,到时已有两人同主此说。再隔一千年,焉知不有第三个欧阳修出,赞成此说,到时则有三人同主此说。三人为众,我道不孤,此下则信从此说者必更多。但不知只隔几百年,明代即有归有光赞成此说。到今天,余亦赞成此说。而且赞成此说者还多。欧阳修新说距成定论之期已不远。是为欧阳修在经学上一绝大贡献。欧阳修又撰《新唐书》各志,及《新五代史》,其在史学上之贡献,亦属尽人皆知。读其全集,有许多思想言论可以自成一家,则欧阳修亦得称北宋一子。中国学问经史子集四部,欧阳修已一人兼之。其实中国大学者尽如此。中国学问主通不主专,故中国学术界贵通人,不贵专家。苟其专在一门上,则其地位即若次一等。后有人告余,此讲演之录音带尚保留在哈佛,彼曾亲去收听过。后余收集历年为文,有关此一论点者,汇集为《中国学术通义》一书。而在哈佛所讲,则未有存稿,并未收集在内。
哈佛燕京社购中国书特多,裘开明在北平燕京大学主其事,余与素识。及余去哈佛,彼正任其图书馆长。亦得相叙。英时父协中及卫挺生皆新亚旧同事,有洪煨莲,燕大同事皆住剑桥。其他旧识获睹尚伙。有韩国研究生车柱环,余去哈佛前,特携其在哈佛攻读博士学位之论文中文稿,远赴耶鲁访晤求正。后余两度赴韩,皆与相晤。尤为余在韩国相识中所稀遇。
协中家距哈佛不远,余夫妇曾屡去其家饮膳。一日,台湾留学生在剑桥者十余人,群集协中家会余。余知当时台湾留学生在美,大体均抱反政府态度。彼辈一登飞机,即感要踏上自由国土,即为一自由人。而彼辈之所谓自由,即为反政府。见我后,亦一无忌讳,畅所欲言。余告以久居香港,偶履国土,不谙国情,不能代政府对诸君有所解答,惟亦与诸君同爱国家,同爱民族,与诸君意见稍有不同。彼辈谓余立场不同,则意见自不同。盖余之持论,仅在政府国家民族之三层次上,彼辈则尚有一世界观,更超国家民族之上。彼辈认余站在政府立场,实则彼辈乃站在外国立场,以美国来衡量中国,则一切意见自难相洽。其实来美留学者并非全学政治,远在国外,对国内政情亦难有真切之了解。倘此后彼辈留美服务,又在美成家,并入美国籍,而对祖国仍不忘情,仍多意见。吾政府则对转入外国籍者,仍许其保留中国籍,而更加重视礼遇,或更在一般不兼外国籍之国民之上。今日常有人言,一家中父子有代沟。余则谓,在一国中亦有国沟。此亦吾国家当前一大问题也。
余夫妇在剑桥逗留一星期。接触多,人事忙。临去,协中坚邀余夫妇离纽海文前再往,与彼一家作一星期之畅叙。余夫妇亦允之。遂于离纽海文前,又去剑桥。协中先在一休假胜地租一宅,彼夫妇与二子英时英华,及余夫妇,共六人同去。其地名已忘。四山抱一湖,山不高,湖不大,而景色幽美。两家或驾游艇徜徉湖上,或在宅外树荫草地闲行闲坐,七日之为况,至今尚留脑际。美国人好活动,中国人好闲散。每好择一静境闲下,把日常心中积存杂念尽放下,尽散去,俨如隐遁世外,过一番神仙生活。美国人从闲散中觅新活动,中国人则于新活动中觅闲散。双方情味大不同。协中夫妇临离港前,余夫妇偕彼两人及其子英华,渡海游大屿山,黑夜登山,宿一古寺中。翌晨归来。协中不忘此游,故邀余夫妇来游此湖。适来者亦仅余两家。余夫妇留美近八月,亦惟此七日最为恬静。今协中已逝世,此湖真如一处之雪泥,而鸿爪则仅留余夫妇之心中矣。今日台湾游览区日益增辟,然每赴一地,游人麇集,率在数百人千人间。只觉一片热闹。求如余五○年初到台湾所游,亦已渺无往日景象可觅。只能活动,难得闲散。美国生活逼人来,亦一无可奈何事也。
四
学期结束耶鲁特赠余名誉博士学位。在授赠仪式中,耶鲁校长特请李田意以中国语致辞作介绍。据谓乃耶鲁毕业典礼中使用中国语之第一次。
卢定教授曾多次晤面,又屡有餐聚。临离纽海文前,又邀至其家晚餐。餐后闲谈,由田意作译。卢定问,闻君在讲堂告学生,中国史学重人,西方史学重事。人为主,事为从,有之否?余答,有。卢定又问,君意固是。但其人必演出历史事件,乃始得成为历史人物,则事亦不当轻。余答,此乃中西双方历史观念一大不同处。中国史籍分编年纪事本末与列传三体,但正史则为列传体。其人之所以得成其事,其内情有不尽于其事之内者。如孔子辞鲁司寇,不知孔子其人,则何以知其事。故不详其人,即于其事之前因后果多有所失。而在中国正史中,所载人物有绝未演出所谓历史事件者,且不在少数。故中国正史中女性人物亦特多,为并世史籍中所少见。此乃中国人之历史观念,与其他民族不同。故中国人所认之历史事件,实即包有人生之全部,非专限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等事件上。中国历史即一部人生史,或说是一部文化史。非限于政治。此乃中国自古已然。亦可谓中国史学早已现代化。实可作今日世界史学家之参考。当时耶鲁文史哲学方面各教授,多注意于余讲堂所讲,此亦一例。
又有柳无忌夫妇,其时不在耶鲁任教,而居住纽海文近郊,常与往来餐聚。余又曾与无忌对弈消遣。无忌夫妇有一女,十足中国传统,孝礼真挚。待人接物亦情礼备至。无忌夫妇极欲获得一中国籍佳婿,而其女则终于嫁了一美国人,其事已在余夫妇离去之后。盖此女自幼即在美长大,已深受美国影响。所交中国青年,宜多半中不西,不如美国青年转为一色纯真。其女既为一性情中人,则宜乎舍此而从彼矣。余夫妇在美期间,所遇中国家庭有外国女婿外国媳妇者不少。其父母翁姑言辞间总露多少不满情绪,此亦一无可奈何事也。
余夫妇留纽海文近六月,所识耶鲁文学院各系诸教授甚多,兹不一一详述。而中国友人,异邦相遇,更觉情谊亲切深厚,非在国内所易得。如李田意,既为余讲堂上作义务翻译,尤其日常相处,余夫妇大小一切事,几乎全由其从旁相助。又万荣芳为余夫妇郊游一密伴。又有一翁太太,乃新亚旧同事翁舲雨之弟媳,已寡居。时亦在耶鲁语言学校任教,亦来余课堂旁听。每逢余上课,彼必携带其所煮红香浓茶装热水瓶中带来。余坐讲台上,有烟可抽,有茶可喝,亦为在国内讲堂上所未有之乐趣。外国教授在研究院课程中,常在讲堂抽烟,然亦绝少兼喝咖啡,则余尤为特例矣。又有朱文长郅玉汝,乃余在北京大学时老学生。朱文长之妻,则为早期新亚学生。又有黄伯飞,乃在耶鲁新识。余返香港后,曾约聘其来新亚任语言专科主任一年。其他,难一一缕举。每一家必邀余夫妇餐叙,亦多邀中国友人作陪。又多常来余寓作闲谈。余夫妇在耶鲁之一段生活,实是一片热闹,为在国内所未有。临离去,不胜惆怅。余有日记,至今翻阅,真如一场好梦。今则梦虽醒,而梦中情境则仍留心目间。惜不能一一写入笔墨中为恨。
余在耶鲁,雅礼协会开董事会必邀余列席,董事有自远方来,旅邸费皆自付,聚餐费亦各自偿付。惟余一人之餐费则由罗维德或其他人代付。罗维德一日告余,美国虽满地是黄金,张两手谓惜无法拾取。雅礼董事之热心公益及其对新亚之衷诚协助,使余永难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