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母蔡氏,与先父同年。外祖家住蔡师塘头,在鸿声里西北约里许,距七房桥可三里。外祖父兄弟两人,儒而农。塘水清澈,长宽得四五亩,养鱼养鹅。畜一牛,佣壮丁三四人操耕作。兄弟一处馆,一行医。或为先父作媒,有人告外祖父:"七房桥五世同堂一宅,俗所谓酱缸已破,独存架子。大族同居,生事艰窘,而繁文缛节,依然不废。闻新婿乃一书生,恐不解事。君女嫁之,必多受苦。"外祖父言:"诗礼之家,不计贫富。我极愿吾女往,犹得稍知礼。"遂定婚。
先父十六入泮,即以是年成婚。先母之来,先祖母犹在高堂,先母侍奉得欢心。先曾祖父母亦尚在,由七子轮养。五日一轮。来大房,先母主中馈,必丰必洁。先曾祖父母酷爱六叔祖父,常挈以同来,或携其一家同来,特设席鸿议堂。先曾祖父母盛夸二新嫂知礼。族中礼衰,男子互不呼辈分,亦不呼名字,各有一诨名绰号。西弄堂五叔父,名字中有一爱字,族中群以握(平声)盖呼之,乃爱字之反切也。余兄弟及长,犹亦呼之曰握盖叔,竟不知其何名何字,经查询始知。族中称先父珍二相,先母二新嫂,举族尊长皆然。即在背后,亦绝不有异称。盖凡族中事烦及先父,先父事忙,多由先母转达。来者辈分年岁,皆较先母为长。先母情意礼节,必不使来者不满,而又曲折婉转,亦决不失先父处理此事之本意。故使族中人于先父先母皆一体同视也。
先父设馆授徒,弟子自远方来,群住素书堂后进西边空屋,即先父幼年读书处。多或同时十许人,少亦六七人。其年岁皆与先父相伯仲。家无婢侍,由先母掌膳食,邀族中贫苦者一两人相助。其他杂务,亦全由先母指挥料理。诸生竞称师母贤能。数十年后有来者,犹称道不绝。
先母共育四女五男。平均三年必一育。四女惟先长姊存,五男留得四人。先父先母,温温相守二十六年。闺门之内,相敬如宾,绝不闻有小争吵。然先父忙于外,先母忙于内,虽各爱其子女,乃绝少举家欢欣同乐之日。余所记忆者仅有两次。时已迁居荡口镇。一次,值某年端午,镇人大为龙舟之戏,有远自苏州来者。先父亦雇一舟,举家同往观。群舟列队四五十,镇人排先父舟为第一号,紧随龙舟后。龙舟高四五层,宛如重楼叠阁。入夜,灯火照空,锣鼓丝竹喧天。自镇外之鹅肫荡,亦名鹅湖,蜿蜒驶入镇上。两岸环观者,空镇而出。先父母与诸子女同坐前舱,左右瞻眺,午夜始返。
又一次,鹅湖东西广五里,南北长十里,例禁捕鱼,惟冬季开放大捕一日。或下大网,或载鸬鹚,亦有独驾扁舟垂钓者,千舟群集,镇上人多驾舟出观。先父偕先母挟子女,亦雇一舟,徜徉湖中,往返观之。遇相识,隔舟相招呼。年轻人遇见隔舟相识,尤欢跃如狂。捕鱼者得大鱼,竞来奉献。即在舟中烹食。凌晨而往,薄暮而归,云影湖光,荡人心肺,欢欣得未曾有。翌日,镇上又送大鱼数十尾至,多腌糟至过年后食。余自有知,举家率黾勉平安而过。至举家得大欢乐,则仅此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