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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雪村随笔集》时间迷城读《时间简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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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打碎的玻璃杯子沿着逆时间轨道重新成为桌上的完整杯子。

煎锅里的牛肉在我们的注视下迅速复变为一头活生生的牛。

你在出生前就已经死去。

读霍金的《时间简史》,我脑海中总不断出现这类幻象。像是一张倒放的光碟,所有的事物都沿着时间逆流而上,向来处倒退,音乐总是从尾音缓缓奏至序章。

◎先和后

在我们大多数人的眼里,时间是以一种恒定的方式向前行进,不可逆转。事物总是从生到灭,人类总是先出生、再长大和衰老,然后慢慢死去。上帝的手在世界之外有序地操纵着一切,神的意志让我们无比敬畏。

但在科学或宗教那里,似乎一切都可以改变。

时间对我们个体的生命来讲,是无限的。亿亿亿亿亿年无穷无尽,无数恒星生长了、毁灭了、消失了,宇宙从一个点发展到无穷大,人类永远也看不见时间的起源和落足之处。但作为宇宙的一种属性,时间又是有限的。它出生在宇宙的奇点,也必将在宇宙坍缩为一点时死亡,而发生在不同星球上的事件,也许并不遵从我们设定好的次序或规律。

你从遥远的半人马星座来到地球,在你个人的时间表上,你是先出生,后开始这漫长的旅行的。但如果你可以以超过光的速度返回,或者通过一条直接的细小管道(称之为虫洞或时光隧道)返回你的星球,你将会改变一切事物的顺序,你会发现你的祖父正在襁褓状态,而你已经成年。

时间在这一刻显得无比诡异:究竟是你先出生,还是你的祖父先出生?时间在星际间的排列次序出了什么问题?如果你把你的祖父扼杀在摇篮里,那么一个无比悖谬的问题浮现出来:你是谁?你从哪里来?生物繁殖的规律是前代繁衍后代,而你的祖父还没来得及生下你的父亲,就已经死在你手,你看着足可以做你孙子的祖父的尸体,又该如何去解释这个世界和你所经历的一切?

如果时空的曲度达到足够的量,我们也许会看着另外一个自己慢慢死去,或刚从母亲的子宫里爬出,面朝世界大声啼哭。就像我们沿着时区的正方向旅行,每走一段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时间抛在背后。

而不同事件的发生,也许完全不同于我们所观察到的,更让我们困惑的是我们不知道哪一个经验或者理论是正确的。二○○八年奥运会上,中国男足和巴西男足正在进行决赛,而遥远的卢弗塔塞星座正在经历一场战火。如果你在看完比赛后,以超光速来到卢弗塔塞,那里的战士刚刚拿起枪;在知道这场战争的结局后,再次以超光速回到地球,也许那场足球赛刚刚吹响开场哨。是的,你已经知道结果,可以在时间的轮盘上投下必胜的赌注。

而不管经验还是理论,我们将无法确定这两个事件哪个是先发生的,哪个落在后面。

◎我在哪里

站在地球之外的广袤空间,面对无始无终的时间,人类再也无法给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我在哪里?

传统的回答是:你在北京,你在纽约,你在经度、纬度和高度交叉的一个点上。但时间呢?

时间穿过我们,在身前和身后作无穷无尽地延展。

你在时间的一个点上,但关于这个点,没有人能准确地说出它的位置。你在公元二○○一年的八月十日,这种表述对时间本身而言没有任何意义,就像宇宙中一条无始无终的直线,我指着其中的一点问你:这是何处?

在时间里,每个人的时钟都指向一个点,但这一点永远也无法统一。

我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你和我,和所有人类一样,从此迷失于时间。

◎上帝死去的时候

宇宙为什么要存在?

我们自身为什么要存在?

当我们把目光望向无穷无尽的外太空,望向亿亿亿亿亿年从不驻足的时间,我们沉默。

地球的寿命在整个宇宙中只是一瞬,不死的众神在宇宙的最高处俯看着它如同火花的一闪。不管我们如何努力,似乎总不能创造出超越我们自身的能量。轰轰烈烈的人世之外,地球悄悄地死去,坍缩分解为不可发觉的微粒,众星一日日远离我们如同远离它们自己。我们只是在蚁洞中大声嚷嚷的蚂蚁,其实没有人听得见我们的声音。

上帝坐在时间之外,整个世界在它面前如同一张可以正反放置的光碟,声音忽大忽小,我们或进或退,从生到死然后又返回,没有任何理由。

而上帝本身也充满了矛盾,他来自何方?如果他是这世界最至高无上的主宰,如果他就是宇宙的最初能量,那么,他又是谁创造的?在他之前,世界由谁安排?地球人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上帝,因为我们的手从来也不曾伸出这个宇宙,伸到时间之外。

◎你就是宇宙

对你身上的一个细胞核来说,你是无穷大的。你从一个点——精子——逐渐膨胀和扩张,长成细胞核的宇宙,并且有一天你会在极盛状态下慢慢坍缩,无穷无尽地坍缩,缩成一点,缩成不可见的微粒,变成风、变成水、变成灰尘、变成青草和树木,与世界同在。你知道,这是死亡,也是永恒。

对我们脚上的一个细胞而言,绝不会和头上的另一个细胞发生恋情,因为它们相隔无比遥远,就像我们和半人马星座。它不知道它们谁先出生、谁先死亡,因为时间永不允许它们互相抵达。这情形就像地球上的球赛和卢弗塔塞的战争,即使它到达了,它也无法判断。

当宇宙中第一块成形的星云仰望天空,当我们长出的第一个细胞检阅我们自己,生和死都不再重要,宇宙有多宽多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虽然你面对一个永远不能相爱的宇宙,但你仍然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无比广袤的空间。也许对我们的宇宙来说,也是同样,当这个无情的、无限的、无边的大东西环顾左右,它也许同样会像我们一样发出浩渺的叹息,就像我们的细胞面对我们的身体时所发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