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冬夜,我突然焚烧一般地想念起一个人。大半年过后,心里还燃着余焰,偶而遇到关于思想文化一类问题,还会凛凛然地升腾起来。
大约这同当时手头的一部翻译小说有关:《中午的黑暗》。这部小说的译者,与著名的《一九八四》的译者恰好同为一人。两部小说的主题的相关性,使我确信,它们对于译者来说定然出于某种选择,而不是意外的巧合。但当联想起历史性著作《第三帝国的兴亡》,也是由这位译者领衔翻译时,不觉大为震惊,因为他的目标实在太明确了。接着,我把书架上的他的其余一些译著翻了出来:《古典学》、《西方人文主义传统》、《苏格拉底的审判》;我发现,在这中间,埋藏着的是另外一条思想线索。鲁迅曾经说过,翻译这工作相当于“偷运军火”。当今的这位译者,不正是沿着在前头仆倒的精神战士的道路,继续摸索着行进的吗?于是,在寒风呼啸的夜晚,我仿佛看到有一个人,擎着火把,把一小批又一小批炸药艰难地运抵古堡……
这个人就是董乐山。
在与邵燕祥先生合编的《散文与人》丛刊上,我编发过董乐山先生的一篇短文,其中拒绝用电脑写作的固执,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此外,我还曾遵从来信的嘱托,为他把另一篇短文转给南方的一家报纸发表。因为想到给《曼陀罗译丛》添译一种奥威尔的随笔,与董先生之间通过一回电话;记得听筒里的话音十分爽朗,宏亮,依稀夹带笑声,其实当时他已深陷病中了。然而,我并不认识董先生,他去世的消息还是朋友告诉我的。听说北京的报纸做过一个悼念他的专版,我也不曾见到。
出于探寻一个精神生命的渴望,我恳请邵先生代为搜集一份董先生的译著的清单。从邵先生那里,我约略知道董先生生平的一点轮廓:原来他是一名左翼分子,在1947年脱离组织,这在别样的人们看来,当然是“向右转”了;十年过后,果然坐实了“右派分子”的名份,变做了专政对象。这种情形,与《一九八四》和《中午的黑暗》的两位作者的身世不无相同之处。建国以后,他一直在新华社,主要从事《参考消息》的编辑及翻译工作;至于译书,应当算是余事了。
邵先生寄来的书单是李辉先生开具的。随后,李先生还特意把他为《董乐山文集》写的序文寄了来,加深了我对董先生的了解。对于一个毕生从事文字工作的人,生命的根本依据便是文字。关于翻译,仅以董先生撰写的《英汉美国翻译社会知识辞典》这样一种工具书来说,他就足够有资格被称为“翻译家中的翻译家”,何况,还翻译了那么多著作。特别是史著、学术著作和政治性小说,它们构成了董先生的灵魂,使我们从中国翻译界的浓密的灌木林中,一眼便能瞥见一棵伤残而傲兀的大树,以铁似的干子,直刺奇怪而高的天空。
《第三帝国的兴亡》是董先生在新闻工作之外的另一种翻译的起点。
这部三卷本的巨著,从六十年代初动手翻译,七十年代末出版,中间横隔着文革十年。在这个红色恐怖时期,身为“右派”,处境的恶劣可想而知;然而,他和他所邀约的倒霉的伙伴竟然决心推举这块巨石。为什么呢?是不是因为译者从喧嚣一时的野心家、阴谋家、专制主义者身上,看到了当年的纳粹党徒的影子,在“大树特树”,蛊惑群众,绝对服从,种族歧视,以及其他灭绝人性的行为方面过份肖似?是不是书中对元首直到所有的法西斯分子的暴露,给了已然失去自由言说的权利的译者以诅咒的快感?第三帝国的覆亡本身难道还不足以提供一种信仰、一种眼光、一种力量吗?“人民还活着。土地也还在。但人民却茫茫然,流着血,挨着饿。当冬天到来时,他们在轰炸的劫后残垣中,穿着破烂的衣服不停地打着哆嗦;土地也一片荒芜,到处是瓦砾成堆。曾经企图毁灭其他许多民族的希特勒,在战争最后失败的时候也想要毁灭德国人民,但与他的愿望相反,德国人民并没有被毁灭。只有第三帝国成了历史的陈迹。”一个帝国的崩溃,其影响是世界性的。整部译著回响着这种震动,同时,我们也分明听到夹杂其中的译者的激烈的心跳声。董先生起意翻译这部巨著,我猜想,决不会仅仅展示一下西方历史的陈旧地图;最初的动机,恐怕还是借了物理学的折射原理,反观东方的现实。在令人窒息的日子里,为了把一个希望的信息传递给中国读者,译者当付出多少坚忍的热情,作着怎样挣扎般的努力呵!
文革幸运地宣告结束了。正当知识界为“第二次解放”而欢欣鼓舞之际,至少在名义上已经给平反了的董先生,开始翻译英国作家奥威尔的《一九八四》;八十年代中期,接着译完了英籍匈牙利裔作家库斯勒的《中午的黑暗》。这两部小说的翻译,实际上是翻译《第三帝国的兴亡》的工作的继续。
《一九八四》是一部寓言体小说,同札米亚京的《我们》和A·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一起被并称为“反面乌托邦三部曲”。社会批判的色彩是明显的。在小说中,世界分为三个超级大国:大洋国、欧亚国和东亚国。“大洋国社会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党一贯正确。”主人公温斯顿·史密斯就在大洋国政府的真理部工作。所谓真理部实际上是谎言部,正如和平部是战争部,友爱部是镇压部,富裕部是匮乏部一样。温斯顿的日常工作是制造谎言,涂改历史,抹杀人们的记忆。周围处于“思想警察”高度监控下的恐怖气氛,以及人们工作的性质,都是为他所痛恶的。在此期间,唯一能够让他享受生命的欢愉的便是与同事裘莉亚之间的爱情。但是,即使他们总是设法秘密接触,仍然逃不出组织的巨掌,终于被捕。在狱中,温斯顿经过种种精神酷刑,证实了“洗脑”的效果:“他又回到了友爱部,一切都已原谅,他的灵魂洁白如雪。”就像小说最后说的,“他战胜了自己。他热爱老大哥。”关于《一九八四》的思想内容,董先生在译序中概括道:“作者所描述的未来社会实际上是当时(即第二次世界大战前后)法西斯极权统治的进一步恶性发展:人性遭到了泯灭,自由遭到了剥夺,思想受到了管制,感情受到了摧残,生活的单调和匮乏就更不用说了。个人完全成了一个庞大的官僚主义化社会中的一个自动化的机器,尤其可怕的是人性的堕落达到了没有是非善恶之分的程度。”经历了文革十年,想必译者会有一种切肤之痛。到了《中午的黑暗》,“老大哥”变做了“第一号”。小说写道:“第一号成为主持弥撒的大祭司。他的发言和文章,甚至文风,有了一种绝对正确的教义问答性质。”“第一号的政权玷污了社会国家的理想,甚至像一些中世纪的教皇玷污基督教帝国的理想一样。革命的旗帜降了半旗。”革命的异化程度是惊人的。小说中的主人公鲁巴肖夫同温斯顿一样,都是组织的叛逆;但是不同的是,他不是一般的工作者,而是领导者,亲自处理过无数优秀的或无辜的分子,正因为如此,对革命的反思也更为深刻。不同于温斯顿的还在于,他是被处决的,而且至死没有被改造过来。“三十年代的情况,似乎已是过去的事了,在人们的记忆中,由于同时代人的逐一凋零,也被慢慢淡忘了。但是清洗的阴影,不仅仍旧笼罩着许多国家,而且在这半个世纪中仍旧不断地到处在借尸还魂。即使在大讲‘公开化’和‘透明度’的现在,许多人仍‘心有余悸’。因为目的与手段的矛盾仍没有解决,政治权宜仍是行动准则。要消除这种扭曲和畸变对人类的威胁,光明正大地、毫无隐晦地正视这段历史,让人民和历史作出应有的判断,是任何一个真正的革命者的不可推卸的义务。”在译后记行将写完时,他给补了这样最后一个句子:“但愿在人类的历史上,‘中午的黑暗’只是艳阳天下一时的阴影。”文章写于“不问春夏秋冬楼”,时间是1988年4月。董先生的心是广大的。他的梦想,他的悲愤,他的忧患,在这里已经表白无遗。
董先生对奥威尔的著作可谓情有独钟,在《一九八四》之后,又翻译了一部三十万字的《奥威尔文集》。其中有一篇《我为什么要写作》,大可以看作是董先生关于翻译的自白。“我在1936年以后写的每一篇严肃的作品都是直接或间接地反对极权主义和拥护民主社会主义的,当然是根据我所理解的民主社会主义。”文章说:“我在过去十年之中一直要做的事情就是使政治写作成为一种艺术。我的出发点总是由于我有一种倾向性,一种对社会不公的强烈意识。我坐下来写一本书的时候,我并没有对自己说,‘我要生产一部艺术作品。’我所以写一本书,是因为我有一个谎言要揭露,我有一个事实要引起大家的注意,我最先关心的事就是要有一个让大家来听我说话的机会。”对董先生来说,翻译相当于奥威尔的“政治写作”,他是同样作为一种艺术来经营的。在小说中可以看到,许多地方经由他的转述之后变得多么美妙。比如《一九八四》,描述温斯顿在小组讨论时有一句话,他译为,“很像雄鸡一唱天下白时就销声匿迹的鬼魂一样。”语意双关,真乃神来之笔。
未经改革的体制具有很大的封闭性。由于我们长时期被置于名为“极左”的政治路线的阴影之下,因此得以重现《一九八四》的颠倒世界,尤其是文化大革命,简直就是“中午的黑暗”。可是,对于这样一段由权力和阴谋主宰的历史,我们的文学不是不能表现,就是无力表现,作家在因袭的和实验的形式中构造的故事,同残酷的现实比较起来是那么苍白,更不要说思想深度了。我们对历史的判断,仍然习惯于使用共同的意识形态的框架;我们的思想活动,在官方的结论那里一动不动地打下死结。偶有意识松动的作家,也都学会使用含糊的措辞,在三审制之下,同编辑一起与官方达成看不见的“社会契约”。在历史面前,我们的文学其实等于交了白卷。正是在这样一片空白的文学地带,出现了董先生的翻译小说;它们的价值,实在远远超出于原著本身。
思想者顾准,在九十年代为中国知识界所推重。顾准思考的中心问题是民主问题。对于民主,他是从它的源头——古希腊城邦制度——导入进行考察的。而这个思路,正是董先生的思路。他们一样是“倾心西方文明的人”。
在西方现代思潮汹涌而入的时候,中国人普遍表现为一种阻拒和惊恐的态度,就像鲁迅所形容的那样,大叫“来了”,却不想根究来了的是什么。为此,鲁迅颇感慨于知识界在观念引进方面的怠慢。大约因为考虑到异质文化对于变革传统,改造国民性的重要性,所以,他把翻译工作提高到与创作、学术并列的地位,力倡“拿来主义”,并且身体力行。董先生也是这样认识而且实践着的人。他在晚年接连翻译的几种理论著作,都是致力于民主与科学的建设的;这时,他已然来到了他所译的抨击极权主义的小说的背面。
《古典学》为英人著作,是一部关于西方文化传统的入门书。作者从现今伦敦市中心展示的一座古希腊神庙的几块雕塑残片出发,讲述它们的作用,以及它们的建造者,建筑思想和相关的理念,进而扩及美术、陶器、文学、哲学和科技等更广大的知识范围。所谓古典学,在这里,所指不仅包括希腊罗马构成的古典世界,还包括了对其中共同的问题、故事、疑问和意义的思考。“思考生活在现在的过去,思考生活在过去的现在”,也即是思考我们与希腊人和罗马人的世界之间的距离,是对我们所在的现代世界的性质的界定。
如果说,《古典学》中的希腊罗马世界仅仅是一个起源,那么,《西方人文主义传统》着重介绍的就是主河道,源远流长,一直通往二十世纪。在译著中,董先生对“人文主义”一词做了很详细的阐释,他是主张把它放到人类的自由生存——“人学”的根本意义上进行理解的。针对中国思想知识界的现状,他批评说:“过去中国虽有两次西学东渐,但主要由于客观上的原因,两次都不深不透,近乎一知半解。最近这次虽然因为新思潮新学说纷呈,着实热闹过一阵子,但还未深透就戛然而止,以致烧成了不少夹生饭。不是有著名政治学家没有听说过——更不用说读过——柏拉图的《理想国》吗?在反对‘言必称希腊’的时代,这并不奇怪,但发生在第二次西学东渐的今天,这不能不说是一个笑话。至于把民主理解为‘当官要为民作主’而犹理直气壮,那就更加令人啼笑皆非了。”写这译序时已是九十年代,而人仍在“不问春夏秋冬楼”。
美国报人斯通的《苏格拉底的审判》是董先生晚年所译的又一部著作。
斯通把言论自由的源头一样上溯到希腊古典文明时代,他认为,“古代雅典是思想及其表达的自由空前发达的最早社会,在它以后也很少有可以与之相媲美的。”然而,恰恰在这个以言论自由著称的城市,对一个除了运用言论自由以外,别无武器捍卫自己的哲学家起诉、判罪、处死!在本质上,苏格拉底坚持的立场是个人独立自由的立场,也是反民主的立场。通过对苏格拉底的审判,斯通揭示了民主与自由的矛盾性,民主政体的缺陷及其潜隐的危机。但是,他并不因此而否定民主,而是通过对民主的批判,使之趋于完善。民主是开放的,多维的,兼容的,而不是独裁者的招牌,多数的把戏;它必须使个人自由栖居其中,成为它赖以长存的基础。
董先生在译著中高度赞扬斯通,把他同苏格拉底相提并论,誉为一样的牛虻式人物。在董先生笔下,斯通不畏强权,特立独行,因此不仅不容于当道,而且在主流同行中也被侧目而视。但是,他们不得不钦佩他的人格,倾听他的言论;因为那是“美国新闻界唯一的荒野呼声”。为了深入地进行有关新闻自由和言论自由的理论探索,这位老报人居然在七十高龄之后,开始学习希腊文,目的是直接阅读希腊哲学原著和相关的史料。《苏格拉底的审判》便是这个痛苦的自我折磨的结果。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董先生的人生价值的取向;其实,他不也是从很晚的时候才开始急跑步地进入西方人文思想的译介工作,喊出荒野的自由的呼声的吗?
七十年代末,即董先生说的第二次西学东渐时期,译业逐渐发达起来。最先涌现出来的是文学经典,因为争夺版权的缘故,拙劣的重译本至今源源不绝;紧接着是流行小说,西方刚刚问世,这里就上市了。严肃的科学著作却不多见,尤其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著作,它们的翻译带有很大的盲目性;一些较成系统的丛书,也多从学科方面考虑,而不是从中国社会现实的需要出发。董先生不同。首先,翻译于他是一种生存方式和表达方式。在特定的历史环境里,倘非此不足以张正义,舒愤懑,董先生便不会翻译史传、小说、随笔;由于他是作为一个受难的中国人而存在的,这样的翻译,在多难的中国人中间就有了很大的代表性,容易引起共鸣。从所有这些著作看来,董先生并不止于控告和抗议;在情感的投射中,随处显示着历史理性的力量。知识分子角色的自我认知,赋予董先生以神圣的使命,驱使他在有限的余年,进一步选择并且翻译了数种基础性的思想理论文本。董先生始终是一位启蒙战士,所以不同于那些一般的信守“信达雅”的翻译家。许多翻译家,哪怕最著名的翻译家,他们的译事,都大抵不是出于专业的目的,就是关乎纯粹的个人趣味,很少有人做到像董先生这样跨越专业,以社会改造为旨归的。在翻译家那里,注重的仅仅是阅读,是知识;在董先生这里,注重的则是命运和前途,是关于社会人生的大问题的思考。董先生具有高度自觉的翻译意识,他的每种翻译,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存在偶发性,随机性,却有着惊人的稳定性。“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他明白世界的大潮流,更明白中国。天不变,道亦不变,董先生是坚执于此道的。
因此,对于斯通,董先生更多地从萨依德论知识分子所称的“业余性”的视角加以评价。“在美国新闻史上,不乏声誉卓著的新闻从业者,”他说,“但是够得上新闻从业者典范的,恐怕只有I·F·斯通一人而已。”接着补充说,“不论别人的名声是多么煊赫,事业是多么庞大,影响是多么深远。因为只有斯通所追求的不是个人事业的成就,而是他始终坚信的新闻自由和独立的原则,因为只有他具有一个新闻从业者应该具有的社会责任感和良心。”在这里,他把知识分子人格同社会要求结合到一起来了。
在当代中国,谁是斯通?论翻译界,我知道的是,只有董乐山一人而已。
2000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