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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旷代的忧伤》穿粗布衫的和穿燕尾服的终究要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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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已难,得文学知已尤难。

文学上的互相发现,必须穿越日常生活而抵达道德和审美的层面,深入人性幽黯的地方。要像了解自己一样了解他人,在严厉的审视中怀有同情,在苛刻的批评中富含激励,这需要一种特别优秀的品质。所以,这样的作家关系,在文学史上相当罕见。流传下来的种种关于文学知已的“佳话”,许多不是事实,或者有意夸大个别的细节,使之镀上一层溢美的色彩罢了。

美国一代文豪爱默生和诗人惠特曼的故事,就是这样。

惠特曼于1819年5月出生,比爱默生小十六岁。当他开始写诗,并雄心勃勃地试图挑战一个陈旧的、虚矫的、充满贵族习气的诗坛时,爱默生在知识界早已声名显赫。两人实际地位的差距,构成他们之间的友谊的前提。

三十六岁那年,惠特曼借了朋友的手摇印刷机,哥哥的罗马体铅字排出了自己的诗集《草叶集》,封面也由他亲自设计,画着他的肖像,一个戴着帽沿耷拉着的帽子,敞开衬衫领口的粗鲁汉子,并使用大开本及粗体字,简单自然而富有气魄。的确,这是一个新型的诗集,它的出现标志着浪漫主义文学运动的结束以及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可是,第一版无人问津。惠特曼只得将印好的一千本书全部送人,其中有一本,就是寄赠爱默生的。没有材料表明他赠书的动机:是出于对“导师”的敬意呢?抑或出于“识荆”的侥幸心理?还是恶作剧般地仅仅为了吓唬一下文坛泰斗?

爱默生果然被那犷放的诗句惊呆了。

狂喜之下,爱默生给惠特曼写了一封占满五页纸的信。信里把《草叶集》称作一份“令人惊奇的礼物”,说:“我认为它是美国所不曾有过的最不寻常的才能与智慧的典范作品”;“我为你具有自由勇敢的思想而欢欣鼓舞”;“在你正处于一个伟大事业开端的时刻,我谨向你表示祝贺。有了这样一个开端,你的这一事业必将长久地处于令人注目的地位。”他还以不无夸张的语调说:“我揉揉我的眼睛,看看这样一片灿烂阳光是否一种幻象。但这本书的实际意义就是一件毫无夸张的事实。它的最大优点,就是使人受到鼓舞和变得坚强起来。”致敬之余,他许诺访问纽约时将前往拜访作者。

的确,爱默生表现出了罕有的热情。除此之外,他还不断地向朋友称赞惠特曼和他的《草叶集》,甚至向国务卿沃德写信推荐这位据说是他等待已久的本土诗人。信中说:“如果要对他作品中的某些东西进行评论,它们显然代表着超凡的力量,而且比其他任何诗人的作品都更加具有美国特色,更加具有民主精神,更加关注政治自由。”

当《草叶集》刚刚印出来的时候,惠特曼就匿名发表了三篇书评,大肆吹嘘自己,借以推销他的诗集。他宣称:“依靠自己,目空一切,把他国家的所有特色都包揽在自己身上,沃尔特·惠特曼就这样步入了美国文坛。他说话时好像从来没理会到有‘书’这样一种物品,有‘作家’这样一种人物。”又说:“他从容不迫地等待着当代给他的评价的机会,在一切错误的理解和不信任中等待着未来评价的机会——总是宁可由自己来替自己说话而不是请别人代言。”可是,等到周围毫无反响的时候,他变得迫不及待了。爱默生的信件正好提供了一个可利用的机会。他在发言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纽约的《论坛报》上,率先将此信发表出来。这还不够,他从信中摘录了一句祝贺语,连同爱默生的名字一起熨金印在第二版的书脊上,并在书末全文登载了爱默生的信,以及他以致谢的形式写就的短文,其中称爱默生为“亲爱的朋友和导师”。此外,他还杜撰了一些故事,制造《草叶集》如何畅销的假新闻,以期引起轰动。最可笑的是,他居然在《美国骨相学刊》上著文补充洛伦佐·福勒看过他的头盖骨相后对他的品格的解释,指出他作为一个诗人前途无限,而自己的诗,则将成为“文学史上最光辉的成就”,等等。

所有这些不合规范的粗鲁的做法,在文明人看来,只能是自取其辱的事。结果,惠特曼蒙头盖脑地遭受舆论界猛烈的火力的夹击。纽约方面说:“一封未经周详思考而写出来的介绍信,竟然成为一个卑鄙下流的莽汉进入上流社会的入场券。”波士顿方面说:“这是对文学界应有的礼貌和谦逊的一次罕见的粗暴违犯。”惠特曼本人感觉如何呢?他却认为,“公众像一只厚皮的野兽,你得不断用力敲击它的厚皮,让它知道你在那里。”天哪!文明人在他那里,反而成了兽类,他还嫌敲击得不够有力呢!直到晚年,他坚持声明说自己是有原则的,他比别人更有权威为自己的作品讲话。“我不过回顾一下我自己,并把我看到的坦率地复述出来而已,”他说,“如果这样做是为了炫耀自己,那是另一回事。但是,如果目的只是为了估量一下自己,那么你替自己去做或者由别人替你去做实质上是一样的。对此,我不觉得有什么难为情。”

无论惠特曼如何辩说,在上流社会,他都无法改变作为一个无教养的野蛮人的丑陋的形象。

连爱默生也持同样的看法。当这位文坛教父式人物在《论坛报》上赫然看到他那封热情过头的致敬信时,不禁深感震惊和沮丧。他对到访的朋友表示说:“如果我早有准备发表这封信,那么,我就会大大扩充‘但是’那部分内容。”他还对剑桥诗人朗费罗的弟弟说惠特曼干了一件“莫名其妙、粗暴无礼的事”。等到惠特曼将《草叶集》第二版寄来时,所有访问过爱默生的朋友都说,从来不曾见到爱默生如此真正地发怒过。此后,爱默生评论《草叶集》的调子就明显不同了,甚至充满讥嘲,比如说是“拍卖行的商品目录”,“只不过是《薄伽梵歌》和纽约《论坛报》的奇特的混合”,“一半是鸫,一半是鳄鱼”,诸如此类。他派去拜访惠特曼的第一个使者曾经这样说过:“多年来,爱默生一直是我们文学界的‘银行家’,凡经他过目的文稿,经他在柜台上敲过看过的无论是真是伪的硬币,都能到处畅通无阻。”《草叶集》到底是良币呢,还是伪币?“银行家”如此前后反复,他真的具备这种判断的眼力吗?

但是,无论如何,爱默生具备一种绅士风度,文明人特有的演员气质。即使他开始讨厌惠特曼,还是履行了信中的承诺,到纽约见见他的所谓“赞助人”。

爱默生与惠特曼会面大约有十次之多。头一次除了爱默生在日记里保留了一个极其简略的记号以外,没有任何记载,可以推想见面的气氛不会很融洽。

1860年春天的一次会见,是在波士顿公共广场的榆树下面。他们一面散步,一面交谈,结果仍然因为《草叶集》争论起来,弄得不欢而散。

爱默生极力建议惠特曼重新考虑他的近作,他越写越出格,简直全然置社会道德于不顾了。爱默生特别提到《致一位普通妓女》这首诗:

镇定些——对我随便些——我是沃尔特·惠特曼,

像大自然一样解放,健壮,

只有太阳把你排斥了,我才会排斥你,

只有流水拒绝为你闪光,树叶为你发出声响,

我的话才会拒绝为你闪光并发出声响。

我的姑娘,我和你定一个约会,让你和我一样

做好准备,以便和我见面,

但愿你有耐心,保持最佳状态,直到我来。

到时候再见,此刻让我以含有深意的一瞥

向你表示敬意,

为了你不会忘记我。

还有《亚当的子孙》里的许多段落,爱默生指出,时代与时代的趣味都还没有这方面的准备,因此必须加以删除。他的观点是,在目前,即使稍微提及裸露的身体也是一种禁忌;性,尤其是女人,那是需要掩盖的邪恶的秘密,绝对不可以公开渲染和炫耀。惠特曼知道爱默生不是那类容易被小孩的伦理道德所惊吓的人,反对的原因,肯定是出于对所谓的“社会效果”的考虑。他反问爱默生道:“如果那样,剩下来的还会同样是一本好书么?”爱默生的回答是:“我不是说同样一本好书,我是说要有一本好书。”据惠特曼回忆说,当时,他已经明确地意识到不能接受一切规劝,而坚持走自己的路了。他对爱默生说,《草叶集》不管站得住也好,垮下去也好,反正它得保持现在这个样子。

“世界上最脏的书就是被删改过的书”,多年以后,惠特曼对特劳贝尔说。就在这次会见之后不久,他出版了《草叶集》的修订本,用他的话说,这次是“真正出版”,“以永久的形式出版”。这个版本没有收入原来的序言,也没有收入爱默生的往来信件,以及任何的评价文章,是一本纯粹的诗集。他有信心显示诗歌在他那里的最本质的力量。

然而,不听爱默生的劝告,使惠特曼付出了惨重的代价。《草叶集》被列为“诲淫书刊”,禁止在波士顿出售,其实在其他许多地区同样遭到查禁。至于“不道德”的书的作者,则被解除了政府机关办事员的职务,在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找不到一份正当的工作。直到逝世为止,他都无法完全消除这魔鬼般的阴影,上流社会和传统势力加给他的坏名声。

如此看来,爱默生是先知了。

1871年,英国有一个叫詹姆斯·布赖斯的学者说,爱默生对惠特曼已经不抱任何希望。据他说,爱默生说惠特曼不仅自高自大,而且装模作样,行为粗鲁而自鸣得意,过于轻视有教养的人的惯用语言。“告诉沃尔特,我是不满意的,我不满意。”爱默生说,“我希望他创作民族的诗歌,但看起来他只是满足于写存货目录。”爱默生认为惠特曼的朋友应当更多地同惠特曼辩论,坚持要他驯服一些,守规矩一些——更关心美、艺术、文化等方面的要求。然而,在惠特曼听来,只觉得可笑而又可怜。

惠特曼对爱默生的态度,前后发生很大的变化。他说过:“爱默生主义最好的作用是,它哺育了伟人来消灭自己。谁甘愿只充当某一个人的追随者而隐匿在每一张书页的背后呢?”这就是惠特曼的独立性。真正的创造者不需要导师,至少这时候他不需要导师;何况在他看来,爱默生的思想停留在老地方,再没有向前挪动过。1872年,他同朋友一起听完爱默生题作“想象力与诗”的报告,深感失望,认为唯是老生常谈而已。

到了1874年,爱默生完成了一个叫《帕纳萨斯》的诗文集的编选工作。他很看重这个选集,夸耀说是足够可以同广为流行的帕尔格雷夫编的《英国抒情诗歌集萃》相媲美。在这部多达500多页双栏排印的选本中,竟连惠特曼的一行诗都没有收入。

爱默生的这种有意忽略的做法,是整个美国文学出版界对惠特曼的打击、迫害和歧视的一部分,而且是很重要的一部分。惠特曼对此是重视的。他在晚年的一篇匿名的自我辩护和宣传的文章《沃尔特·惠特曼在美国的实际地位》中专门提到过,但是,最后他仍然很唐吉诃德地宣告说:“诗人自己却变得更加坚定和刚强。”当时,他已因战争中志愿参加伤兵看护工作而受病毒感染致残,又没有工薪收入,可谓贫病交迫。他的生活费用,除了有限的稿费来源,基本上依靠英国知识界的资助。美国整个知识界,可以说是敛手旁观,等待不可一世的惠特曼渐渐衰弱下去,直至悄无声息。这其中,就包括了爱默生。

两位著名的人物终于分手了。

对于他们之间的关系史,一些传记作家或者轻描淡写,或者讳莫如深;稍为详尽一点的,几乎无不责备惠特曼的粗鲁、自大和不义。可是,只要了解他们的身份、性情和经历,就会知道,分道扬镳是一种必然。

爱默生出生于牧师家庭,后来也当了牧师,一生致力于布道。从很年轻的时候开始,他便做了职业演说家,在长达四十多年中,共发表1500次左右的公开演说,大可以看作是牧师生涯的延续。他毕业于哈佛大学,十分重视知识,注意材料的积累和利用,不断地抄书,编写索引,以及索引中的索引。他曾经游历欧洲,对于1848年欧洲革命,明显地持反对态度。他在日记中写道:“我为商业主们的胜利由衷地感到高兴。”有一个象征性细节,说他看到革命者手执火炬路经林荫道,两旁的树木当了路障时,不觉深为惋惜,说:“年终时我们应当算算账,看看这场革命到底是不是抵得上这些树木的价值。”一个天性保守的人,是不可能从根本上理解革命的。

总的来说,爱默生宝爱秩序,崇仰权威,有上流社会人物的癖好。旅欧期间,他到处拜谒名家、伟人、最有才智的人。歌德成了他的偶像。以英雄崇拜著称的卡莱尔,也是这个时候认识的。他写的《代表人物》,开具伟人清单,虽然没有卡莱尔般的狂热,但名单中没有美国人和当代人,这是的确的,由此可以看出他的观念和趣味所在。他在《自然贵族》中认定,“真正的贵族,是凌驾于自己的身份等级之上的人。”他虽非贵族出身,但很明显,他是那种全身散发着贵族气味的人。

惠特曼是地道的农民的儿子,母亲是文盲,而他本人也只念过五六年小学,因此根本不可能沾染可恶的经院习气。他当过印刷所学徒、排字工人、差役、木匠、小学教师、报馆编辑,战时担任义务看护,一生为贫困、失业、疾病所折磨。他一身粗布衣服,喜欢敞胸,不结领带,在室内或室外都歪戴着帽子,随心所欲。爱默生的朋友康韦注意到,他就像那些下等人那样,习惯地把裤脚塞进牛皮靴里。康韦还发现,他一路上热情地和碰到的水果小贩、收票员和码头工人打招呼,把他们看作是自己的朋友。他告诉康韦,说他熟识几千个这样的人,并且十分自豪地声称他自己就属于这个“劳动阶级”。如果和朋友一起相聚,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人行道下面的阴暗的地下啤酒店,他觉得在这里比在豪华的客厅里更感到适意。跟爱默生相反,他不喜欢卡莱尔,也不喜欢优雅的丁尼生,不喜欢通体笼罩着“死亡的气氛”的莎士比亚。他认为,《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虽然在不少方面有可敬的表现,但是也同卡莱尔一样,蔑视周围普通的人们。在他看来,新英格兰的文学界人士一般来说总是势利的,保守的,反民主的。在说到塞缪尔·朗费罗等一批文人时,他说道:“我不属于他们一伙,最好不要把我推进去,或者进去之后要我留在那里。”还说:“爱默生是他们这些人之中算得唯一平易可亲的人,但也被他们给搞坏了。”在描述自己的时候,他说他不爱跟文学界人士来往,从来没有人让他在公共宴会上发表演说,当然他也从来不在台上和那些官员、牧师、教授之类坐到一起。在上流社会里,他始终保持了一种平民式的洁癖。

像这样一个任性的人,目空一切的莽汉,高尚的粗人,现存的秩序和高高在上的权威当然不是他可容忍的。正如他所歌唱的那样:“因为我面对着平静、安全和所有既定的法规,要推翻它们”;“我歌颂‘扩张’或‘骄傲’。我们已经低头求免得够了”。平民主义成了惠特曼的诗歌创造的旗帜、火焰、原动力。无论过去的诗歌,还是现在的诗歌,在惠特曼的眼中唯是“一位第一流的绅士”,从头到脚灌注着上流社会的精神,以华美而时髦的形式回忆、颂扬等级的一切。在这中间,《草叶集》当然成了“奇怪的声音”。惠特曼对于他和他的诗歌的境遇十分了解,所以,当他匿名评论自己时,会以究诘的语气说道:“如果这是诗歌,它的前驱又该占什么地位?那一批批的打油诗人,情绪忧郁,穿着燕尾服,还有所有那些把诗句制成蜜饯和装饰品的人又怎么办?难道就让这个脸膛被晒得黧黑的人走上前来,自命为美国和公元十九世纪的发言人,让他作为诗人的理所当然的代表吗?”

文学思想的歧异与斗争,其实从来没有过温和的礼让,这样分裂便变得不可避免。如果说,爱默生和惠特曼都代表着美国精神的话,那么,爱默生所代表的便是英国绅士和清教徒所残留的部分,传统的部分;惠特曼则是一代移民将要生成的部分,开敞的部分,未来的部分。如果说,个人主义是美国精神的核心的话,那么爱默生的个人主义基本上是吸收的,观念的,感悟的,而惠特曼的个人主义则是来源于生存的,生命的,直接来自根部,是情感对观念的深切的呼应。如果说在爱默生那里,难免矫糅造作,观念与实践相脱节;那么对于惠特曼来说,他的所有一切,包括诗歌,都像大自然一样,自然,平凡,从内到外融洽一致。

只要社会依然划分为上层和底层,强势和弱势,只要还存在着贵族(特权阶层)和平民的区别,就不可能有完全统一的诗歌。这是两种不同的文学气质,代表着不同的文学思想和路线。爱默生和惠特曼的最后分手是一个标志,既是一种选择,也是一种必然。

分裂是伟大的。

2004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