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里的风雨同舟
每天,男人都会骑着摩托车,后座上驮着他的女人,在小城里穿行。他们住在老城区,虽然家与单位之间也有一辆公共汽车,可是班次很少,这让他们早晨根本赶不上上班的时间。摩托车于是成为他们的交通工具,上下班的途中,他们以车代步。
女人深知摩托车的危险。她多次对男人说,摩托车其实只是玩具,而不应该成为交通工具。男人说那怎么办?天天打出租?要不买辆轿车?女人笑了。她知道,家里那点钱,最多可以买到轿车的一个轮胎。
男人送女人去单位,需要经过他工作的工厂。这时女人就要他把摩托车停下来,她说剩下这段路,我自己走过去就行。男人说还是我送你去吧,摩托车就继续轰鸣着向前蹿去。他的摩托车有着拖拉机一样的声音,行驶速度却是很快。女人抱着男人的腰,说,慢一点。抬起头,已经到了单位的门口。不过两站路,女人认为男人的举动有些多余。
可是每天,男人仍然要坚持把她送到单位的门口,再一个人骑着摩托车赶回自己的单位。女人站在原地送他。说,你慢一点。
傍晚下班,有时女人会步行到男人单位的门口,有时女人很累,一步都懒得走,就会花一块钱坐上公交车,两站后在男人工厂的门口下幸,再由男人驮着她回家。这时或许男人已经发动了摩托车,正笑盈盈地等她;或许男人还没有忙完自己的事情,她就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等着男人。其实公共汽车一直通过家门口,她完全可以一路坐回家。可是她偏不。她坐在摩托车的后座上,对男人说,开车!她的表情让人怀疑她是坐在一辆豪华的轿车里,她的男人,兼了司机。
当然会有人不理解。他们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坐你老公的摩托车?她问为什么不能坐?他们问摩托车比公共汽车舒服?她说那倒不是。正好相反,冬天坐在摩托车上,人立刻冻成了冰棍。他们问那你还天天坐?她笑笑说,这样多浪漫啊。摩托车轰隆隆穿过繁华的街区,然后夫妻双双把家还……
所有人都知道她在说谎。因为她和他,都不是浪漫之人。被他们问得急了,女人只好说,这样,才有了和他风雨同舟的样子和感觉。两个人,坐在同一辆破旧的摩托车上,早晨离开家,晚上回到家,摩托车就像一艘船,我们就像城市里风雨同舟的两只蝴蝶……
人们就信了。也包括男人。只有女人知道,其实,这并不是唯一的理由。她一定要坐上男人的摩托车,是因为,他是一位毛毛躁躁的男人。当他一个人驾驶着摩托车,就会把摩托车骑得飞快。他弓着身子,按着喇叭,在狭窄或者宽阔的马路上疾驰而过……
她坐上这样的摩托车,当然很危险。可是正因为危险,她才要不顾一切地坐上去。因为她需要提醒男人,她要让男人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知道,只要她坐上摩托车的后座,男人就会把摩托车,骑得小心翼翼。
百花深处是我家
有一段时间,他们搬到了乡下。那是父亲留给男人的老宅,老宅在村头,村子挂在山腰。那里交通很不方便,每天只有一班开往城里的过路车,男人和女人,就靠着这班过路车,在城市和乡村之间往返。当然,这一切,并非他们所愿。
因为他们卖掉了城里的房子。本来运转良好的公司,突然由于男人一个小的失误,陷人到困境之中。几天后男人在慌乱中犯下第二个错误,却非但未将公司挽救,反而更是雪上加霜。男人在女人的鼓励下孤注一掷,他卖掉了汽车和房子,暂时搬到乡下的老宅。然而即使这样,也仅仅能够勉强维持公司暂时不至于倒闭。男人愁眉不展,他想难道打拼这么多年,就落得个这样的结局?他生在乡下长在乡下,知道乡下的艰苦。假如他的公司不能够挺过难关,那么,他想,他极有可能会重回贫穷,重回一无所有。
女人仿佛仍然是快乐的。每天她坐在井台边洗着衣服,手和胳膊冻得像两根红萝卜。那时已是初春,万物开始复苏。可是男人的公司却没有任何复苏的迹象。每天男人阴沉着脸,从乡下坐车到城市,再从城市坐车回到乡下。他不知道自己的公司还能够支撑多久,自己还能够支撑多久。他怕一觉醒来,一切都不可补救。
机会突然来了。一位多年前的朋友突然通过电话找到了他,要和他谈一笔大生意。假如男人能够将这笔生意谈成,那么,不仅公司会度过暂时的难关,朋友还将与他签订一个长期的合同。
男人知道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他必须抓住。
男人不敢告诉朋友他现在的窘境。假如他说了,那么,他想,这笔生意也许会泡汤。没有人愿意和一个濒临破产的仅剩一个空壳的公司合作,没有人愿意冒这个风险。并且,以男人那时的实力,根本不应该签下这笔合同。
他和朋友约好在茶馆见面,那是他们第一次合作的地方。那天男人穿着得体,谈吐非凡。为这个难得的合同,他甚至关掉了手机。朋友问他公司的生意还好吗?他说非常好。说这些时,他连自己都没有底气。朋友掏出拟好的合同,他匆匆看了,一切都没有问题。他和朋友将合同铺上桌子,拔开笔帽,准备签下各自的名字。那一刻他激动万分,他认为一个伟大的时刻即将来临。
这时女人走了进来。
女人并不知道男人要在这里签一个合同。每天男人都会去接女人,然后一起去马路边等唯一的一辆公共汽车。可是今天,直到那辆公共汽车开过去,男人也没有出现。她给男人打电话,男人的电话关着机。她再打电话到男人的公司,男人的同事告诉她,男人去茶馆谈生意了。——那个茶馆距他们等车的地方,不足三百米。
女人一走进茶馆就看到了男人和他的朋友。女人认识男人的朋友,她和他礼貌地打着招呼。朋友暂时停下手中的笔,问你来找你的老公?女人笑笑说是,我们要一起回家。朋友笑了,他说你们还这么恩爱。男人紧张起来,他怕不明情况的女人说出他们的实情。朋友继续问你们还住在那栋一百三十平米的房子里吗?女人说,早搬走了。男人流下了汗,他忙对女人说我和朋友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你先到外面转转,一会儿我打电话给你。女人看看桌面,似乎明白过来。她说好,然后想转身离开。朋友问她那你们搬到哪里去了?女人说,百花深处是我家。然后她和朋友礼貌地告别,一个人重新走上大街。朋友愣了愣,又明白过来,他说,原来换成了别墅啊!——这实力!随即低下头,迫不及待地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盖好随身携带的印章。很显然,女人刚才的话,粉饰了男人的处境。
回了家,男人美美地将女人表扬一通。他说你的反应多敏捷啊!女人没听明白,什么敏捷?男人说你那句“百花深处是我家”,对我的朋友,对那个合同,有很大煽动性呢。女人说什么合同?男人说我们签的合同啊,这合同能挽救公司呢。女人说那太好了,不过我当时真不知道你们在签合同。男人说你不是看了桌面吗?女人说我是看了桌面,可是我只看到了茶杯。男人的汗再一次流下来,他想多险啊!如果女人说错了话,这笔生意可能真就泡汤了。不过男人还是不明白,他问既然你不知道我们在签合同,那你最后那句话什么意思?
女人说我什么意思也没有啊!我只是说了句实话,难道不是吗?当然是。现在是春天,他们的房前屋后,开满了鲜花。房子虽然破旧,可是在一片花的海洋中,那房子,就像一座童话中的宫殿。只是男人看不到那些花儿,他只盯着他的公司,只想着他的公司。他认为事业和鲜花是两回事。
男人说,你的实话,可能会让我们失去一纸合同。
女人说其实,就算这次你的合同真的没有签成,我们不是还有机会吗?或者,就算我们真的一辈子住在这里,又怕什么呢?有钱人来乡下住的别墅,没钱人在乡下住的房子,有什么区别吗?只要生活中还有美丽的花儿,只要我们的眼睛能看到这些花儿,生活每天都充满着机会。
男人想了很久,然后点点头。他说是这样。其实生活不需要粉饰,因为这世上,本来就到处都是花儿。只要眼睛还能看到这些花儿,人生处处便都是机会。
给你30秒
男人和女人吃完晚饭,然后,男人搭了车,直奔机场。他要去一个遥远的城市出差,飞机是不等人的。可是他们的晚饭精致并且丰富,一点儿也没有马虎。全是男人喜欢吃的,全是女人的拿手好菜。女人用了大半个下午的时间,让桌子上摆满海鲜。男人就像一条鲨鱼般喜欢海鲜。可是男人的风格,却一点儿也不像鲨鱼。他举止优雅,他是一位优秀的男人。
男人是在傍晚登上飞机的。他对女人说,当他走出机场的时候,时间会很晚,所以他今天晚上就不给女人打电话了,等第二天清晨再打。女人说,好。她站在窗口向男人挥手。接下来的半个月,男人将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度过。
很晚了,女人早已熟睡。忽然电话的铃声将她吵醒。她看了看床头钟,巳是凌晨。女人爬起来,来到客厅,接起电话。她听到了男人的声音。
男人说你还好吗?女人说还好,我已经睡下了。不是说早晨再打电话吗?男人说你没事吧?女人说我当然没事,我已经睡下了。你怎么了?男人说跟你说一声,我已经到了。你不用担心,有事别忘了给我打电话。然后他跟女人道了晚安,急急地将电话挂断。
女人拿着电话,愣了足足一分钟。她想今夜的男人好像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呢?一时却又说不出来。
半个月后男人从那座城市回来,仍然神采奕奕。可是他的肚子上,却多出一块伤疤。女人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一点小伤。女人急了,她问到底怎么回事?男人就笑了。他说,告诉你,你可不要生气。
……那天下了飞机,在街上走,肚子突然很痛。那是从来没有过的绞痛,让我几乎晕厥。于是我一下子想到了海鲜,想到了可能是食物中毒。你知道,在我们这个海滨小城,每年都有人因为吃海鲜而送命。于是我给你打电话,我想假如真的是因为那些海鲜,那么,此村的你也一定会有感觉。假如你没接电话,或者虽然接了,但身体有什么不适,我就会直接把电话打到咱们这里的120急救中心,让他们马上赶到咱家……
你为什么不先救你自己?女人问,那时你身边没有人吗?
有。男人说,不过我还是想先给你打个电话。你知道,食物中毒这样的事,马虎不得的。时间就是生命……
女人想起来了。那天,电话响了四声,她才接起来。虽然她和男人只是聊了简短的几句,可是这几句话,用去了大约半分钟的时间。就是说,在这半分钟的时间里,男人其实正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他在确信女人没有任何问题后,才排除了食物中毒的可能,才挂断了电话,才开始向路人求救或者求助于当地的120急救中心。假如那天他们真的是食物中毒,那么,即使远在几千公里之外的男人,也会把医护人员送到她的身边。只不过,男人会因此为自己浪费了30秒钟。或者说,在可能的生死关头,男人把自己的30秒,毫不犹豫地送给了女人。而这30秒,男人肯定深知,极有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女人不说话了。她已经说不出话来。
男人笑了笑。他说只是虚惊一场。他指了指肚皮上的那块伤疤,说,急性阑尾炎。
女人湿了眼角。她抱紧了男人。她说,从此我不要30秒。我要的是,我们厮守一辈子。
花事
每年,只有情人节和女人的生日,男人才给她送花。是玫瑰,每次只送三朵。倒不是一定要表达什么,而是,三朵玫瑰用掉三十块钱,对男人和他们的生活来说,还可以接受。
是从邮局预订的,玫瑰特快专递。情人节或生日的早晨,会有人按响门铃。女人跑过去接,心情欢愉,眉眼如花。三朵玫瑰,夹了几枝满天星和不知名的草,像浓缩的夜的花园,芳香甜美,给她柔柔的温暖。
突然男人输掉一场官司,他们变得一贫如洗,几乎是真正的身无分文。现在男人和女人,得把赚来的每一分钱,都小心地攒起来,派上所有重要的用场。情人节快到了,女人说今年别订花了吧,挺贵的。男人说好。女人说年年订也没什么意思……锅里不是有葱花吗?男人就笑了。女人蹩脚的幽默让男人伤心不已。他想假如没有玫瑰,情人节和平日,还有什么两样呢?他想女人会不会痴痴地盼着有人敲门,盼着有人说,小姐,您的花。他想生活实在残酷,女人不过一点小小的期盼,都不能够得到满足。男人想着这些,彻夜难眠。
情人节和春节离得近,他们还没有开始上班。一大早男人就出了门。他跟女人说出去有些事情,可是却去了花齐批发市场。他想在这里买三朵玫瑰。在这里买,只要九块钱。可是男人马上改变了主意,他想假如买上一捧,然后站在街口卖掉的话,那么,不是会有一笔很可观的收人吗?男人的想法当然没错。情人节,所有人都需要玫瑰。
男人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留下三朵,送给女人。男人不会做生意,他的花卖得并不快。玫瑰还剩最后四朵,天色已近黄昏。男人有些急了,他怕家中的女人着急。终于,有人要买花了。那个人说,买三朵。
男人说我只能卖给您一朵。对方说可是我想买三朵,每年的情人节,我都要送给她三朵。男人说一朵不行吗?对方说不行……这个情人节,可能是她的最后一个情人节。
男人就卖给他三朵。他没问为什么。根本不用问,他从对方的眼神,读出一种忧伤和爱怜的调子。男人想卖给他三朵,只给女人留一朵吧。因为他和他的女人,还有千万个共同的日子,还有很多个情人节。
路灯亮起来,散着冷冷的光。男人低着头,捧着最后一朵玫瑰,在寒夜里匆匆地走。忽然他听到一个男孩的声音。男孩说,您就卖给我三朵吧!
男人看到,在离他不远的马路边,有人正在那里卖花。她的手里还捧着五朵玫瑰,路灯下红得耀眼和温和。她说我只能卖给你两朵,我自己想留三朵呢。男孩说刚才您不是说卖我三朵吗?她说真的对不起,因为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卖给你三朵,我就只剩两朵了。可是我想留给我和老公三朵……我倒没什么,我只是怕他,会自责和伤心……
她的头发被冷风吹得凌乱,身体正瑟瑟发抖。男人轻轻走过去,把风衣披上她的肩。男人说卖给他三朵吧,剩下的两朵卖给我,我们也是三朵。她看着男人,看着他手上的花。她握了男人的手,把三朵玫瑰合到一起,浓缩成夜的花园。女人说难道你也没吃午饭?男人笑笑说,我们不谋而合。女人便也笑了,笑眼中,泪水汪汪。这个情人节,他们家里的花瓶,仍然开了三朵玫瑰。
笑与幸福
他突然不能笑了。
追求女人的时候,他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那时的女人花般娇艳和芬芳,惹得满园蜜蜂天天围着她嗡嗡地献着殷勤。他只是众多蜜蜂中的一只,他不会献殷勤,他只会木讷和腼腆。可是女人偏偏选中了他。多年后女人说,那时你灿烂单纯的笑容,让我心动。
他的确喜欢笑。那笑是发自内心的,不掺世俗的,明亮灿烂的,让人精神为之一振的。有些人笑,尸、笑嘴巴,有些人笑,只笑眼睛;有些人笑,只笑声音;有些人笑,只笑皮肉……他的笑却是全方位的,动用了真正的五官和表情。那笑很好看,抬头,看见她,就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细线,鼻翼有了小的皱纹,整齐光洁的牙齿接着闪现。谁说只有美人的回眸一笑才可以生出百媚?男人灿烂的笑容,同样能让女人芳心欢悦,遍野的山花,也在刹那间变得烂漫了。
可是他突然就不能笑了。因为面瘫。
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他早上醒来,关掉空调,坐下喝茶,感觉面部肌肉僵硬,茶水从嘴角流出。他急忙去到洗手间,却在镜子里发现一张丑陋并且歪曲的脸。那时她还在睡觉,他一个人去了医院。他不敢叫醒她,他怕她害怕。近中午时他给她打了一个电话,他说我现在在医院,是面瘫,眉毛鼻子嘴巴挤得像猩猩,你来看看我……不过你最好为你的猩猩老公准备一串香蕉。他的话含糊不清,故作轻松,可是女人仍然觉察到事情的严重性。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可是当女人匆匆赶去医院,当她看到一张帅气的脸转眼间变得呆滞甚至呆傻,还是吓了一跳。男人见到她,嘿嘿地笑了。笑声从嗓子里发出,脸上却毫无表情。男人口齿不清地说,现在,我只能用喉咙对你笑了。声音中充满着抱歉与自责。
好在没什么大问题。但是要彻底恢复,还需要时间。男人每天表情呆滞地上班,看电视,吃饭,睡觉,“就像用一块木头雕成的非洲某个部落的图腾。”这话是女人说的。女人为自己的幽默哈哈大笑。而那时,男人却只能僵硬着他的表情。男人向她翅起拇指,说,好创意!奖你一个笑,不过得先欠着。现在共计,欠笑七十八个……
这是男人和女人的游戏。每天和女人的每一次相见,比如起床,就计一个微笑,每天和女人再一次相见,比如下班回家,再计一个微笑;每次女人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也计一个微笑。男人准备了一个大本子,“正”字划满好几页。
终于,几个月后的一天,镜子里再一次出现了男人那张似乎已经太过遥远的笑脸。那时还是早晨,男人挂一脸惺忪。镜子里的脸先把他吓了一跳,然后让他欣喜若狂,他冲进卧室,将还在睡觉的女人推醒。快看快看!男人笑着,看我又可以笑了!女人睁开眼,她看到一张近在咫尺的久违的明亮的仍然让人心动的笑脸……
就像饱受饥饿之苦的人突然过上丰衣足食的生活,恢复了笑容的男人几乎每时每刻都在笑。他说他要补上生病期间欠女人和女儿的笑。他的笑容更加灿烂,笑声更加爽朗。
有一天晚上,男人突然对女人说,知道在我不能笑的那段时间里,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
女人说难道担心永远不会笑了?
男人说就是担心永远不会笑了,担心永远失去笑的能力和权力。我知道,你当时喜欢上我,就是因为我的笑。如果现在我不再能笑……
女人快活地笑了。她表情夸张地说,没关系。就算你从此后天天阴沉着脸,我和女儿也不会嫌弃你的。
男人认真地说不是这样。生活中,不管我有多痛苦,只要爱你,就应该对你微笑,就应该一辈子用笑容伴着你、伴着这个家。那段时间我才知道,能对自己所爱的人微笑,是一件多么美好多么幸福的事情。甚至我常常想,如果老天给我能够重新拥有对着爱人笑的权力,那么,即使少活几年,我都愿意……
女人忙把一根手指轻轻地按上他的唇,男人却轻轻拿开女人的手,笑着对她说,所以现在我对幸福,又有了新的理解。——每天能在爱人面前微笑,能让爱人感觉到你灿烂的笑容,可能,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
我回家,我等你
她决定去赴那个约会。
其实没有什么。他是她的同学,大学时,曾轰轰烈烈地追过她。后来毕业了,就再也没有他的消息。一年前在街上邂逅,才知道他也来到这个城市,经营着一家不小的公司。两个人站在街上聊了一会儿,他递她一张名片,说,有事的话,找我。就走了。就这些。她想不起自己会有什么事找他。名片一直躺在抽屉里,和千百张名片挤在一起,没有丝毫特别。
前几天她翻它出来,给他打了电话。只是淡淡的问候,可是他能感觉到她的窘迫。几天后他把电话打过来,约她出去。她想了想,说好。公司里缺个人手,想和你谈谈。他解释。她说知道,谢谢你。心却跳出了声。
这么简单吗?或许是,又或许不是。假如他握了她的手,假如他揽了她的腰,假如他吻了她的唇,她会拒绝吗?——她知道他仍然念着她。她能够感觉出来,不会错。她知道,只需自己的一点点暗示,那么,他们的朋友关系,就会即刻瓦解。
她怕,却又盼。她认为自己,好像没有办法。
因为她下岗了。她需要一份体面的工作。老公单位的效益不好,薪水降到仅够还清每个月的房贷。每天下班后,老公都要出去,说去找他的朋友们想办法,很晚才回来,拖了疲惫的身体。她想现在她不管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他们的家。她会做什么吗?她想她应该不会。她爱她的老公,爱他们的家。她想自己只是去找一份工作而已。这没什么。
她穿了最漂亮的衣裙,放下挽起的长发。那些长发于是像瀑布般直泻而下。她知道他喜欢她的长发。他给她写过情诗。——你的头发,像黑色暖暖的丝,织成诱人的缎。
她去时,他已帮她要好了咖啡。两个人隔着桌子,慢慢啜着咖啡,低声说着话。烛光是温柔的,还有音乐,还有淡淡的香气。当然有暧昧的调子。——来这里的,多是恋人,或者夫妻,或者情人。她有些不安。
去我那儿做吧。他说,请不要拒绝。他看着她,目光是善良的。他的善良让她更加不安。
却没有着急答应他。她甚至有些惶恐了。是的,她需要这份工作。可是有他在。他会是她的上司。他曾经追求过她。他们会天天守着一间狭小的办公室。他们当然仍是朋友。只不过,这样的朋友是易碎的,是易升华的。她对自己,没有信心。
行不行?他问。
她喝光了杯里的咖啡。
他突然握了她的手。轻轻的,却很坚定。她想抽出来,可是他握得更紧。
再要杯咖啡吧。她说。
他只好松开手,叫服务生。
服务生就来了。穿着干净得体的衬衣,扎着漂亮大方的领结。服务生看看她,再看看他。服务生说,请问您需要什么?
他说咖啡,两杯咖啡。
服务生冲他优雅地笑,再冲她优雅地笑。服务生说请稍等,然后走开。服务生有着一双淡黄色独特的眼睛。他的脸上棱角分明,他的步子迈得沉稳,充满信心。
她的鼻子就酸了。
她说我不去了。
他说什么?
她说,我不去了。
他说为什么?
她说我怕。我怕我们的生活,从此会被打乱。
他说不会吧?
她说也许不会。可是,我不想在生活中,埋下任何一颗暧昧的种子。
他想了想,说,也许你是对的……不管为什么,我尊重你。可是我感觉,你应该是想要这份工作的……所以现在,你的这个决定,让我感到很突然。
她说,对不起。
服务生端来两杯咖啡,在她和他面前各放一杯。服务生冲他们有礼貌地笑,然后静静离开。她站起来,追上去,站到他面前。她说你来做服务生,多长时间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没有回答她。他说我不累。
她问这里还需要人吗?
他说需要。厨房里,缺人,刷盘子的,你要干?
她点点头。我干,她说,明天就来面试。如果有可能,我想明天就上班。
他笑了。
她说晚饭还没吃吧?想吃什么菜?
他说番茄蛋花汤就行。
她说没问题。我这就回去给你做。我回家,我等你……
所谓温情
马路旁边有一家小超市,夏夜的时候虽然顾客不多,空调却开得喜人。散步的人们,常常把那里当成临时的避暑胜地。
那天,在超市里,有一对夫妻。
似乎他们也是出来散步的,男人趿着拖鞋,穿着肥大的短裤。他们正在收银处结帐,男人面前放一个西瓜,一个菠萝,一小袋扁桃。小票打出来,男人摸遍了口袋,却只掏出十块钱。他的表情有些尴尬,显然,十块钱,买不走这些东西。
他转过头问女人,身上带钱了吗?女人摇摇头。于是男人冲收银员笑笑,从收银台上拿下那袋扁桃。他说,扁桃不要了。现在该够了吧?
收银员说正好。又一张小票打出来。
女人捅捅他,往前探了探身子。她把那一小袋扁桃重新放上收银台,冲收银员抱歉地笑笑。她说要扁桃,这个菠萝,不要了。
男人说,留着菠萝,扁桃不要了。
女人说,还是留着扁桃吧。
收银员被他们弄糊涂了。她站在那里,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她说到底要扁桃还是要菠萝?这点事还用商量?
男人说,那就要菠萝吧。
女人说,那就要扁桃吧。
感觉他们很好笑。两个人就像两个馋嘴的孩子,手里捏着几分硬币,正做着痛苦的选择。这时他们身后来了顾客,正排着队等待交钱。恰好来了一个认识的邻居,于是邻居走上前,对他们说,还是都买了吧。
男人看到邻居,高兴地接过钱递给收银员。
他们买走了西瓜、菠萝和扁桃。男人把两个沉甸甸的手提袋拎在手中,和邻居一起往回走。
邻居问他,怎么回事?
男人说,出来散步,顺便进超市逛逛,正好想起家里没有水果了,就买了些。出来时,忘了揣点钱……
邻居说不是问你这个。怎么买点水果,还用这么隆重?我看你们刚才差一点就要开会讨论了。
男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说是这样。——我爱人喜欢吃菠萝,而我喜欢吃扁桃……
邻居说这好办啊。别买那个西瓜不就行了?
那怎么行?男人说,西瓜可是我们俩都爱吃的。说到这里,男人回了头,大声冲身后的女人说,快跟上!
男人和女人,住在部居的楼下。他们五十多岁,儿子在北京读大学,女儿已经出嫁。平日里两个人都有些刻板,即使晚上去大街上散步,也是一前一后保持着距离,陌生人见了,根本想不到他们会是夫妻。可是当男人说出这番话,邻居才恍然明白,他们的温情,其实只有他们两个人才可以知晓和感受。
似乎婚姻生活就是这样。一个人要做什么事,买什么东西,有什么建议,首先考虑的,应该是两个人共同的喜好吧;然后,是对方,最后,才是自己。——所谓温情,不过如此。
让我为你开门
每天黄昏,挂在墙上的对讲机都会准时响起来。女人在围裙上擦干手,接起来问,谁啊?男人也不搭话,只是嘿嘿一笑,女人的脸就如桃花般绽开。她的手指轻轻按下对讲机上的按钮,楼道的防盗门就开了。随着清脆的一声门响,仿佛有万般温馨涌进来。——女人爱极了这种声音。
女人藏起了男人的钥匙。她从不让男人带着钥匙上班。她说,让我为你开门。
可是近来防盗门的自动系统坏了,对讲机虽仍然可以对话,可是手指按下去,却不再有那一声脆响。打了电话让物业来修,那边嘴上说着好,却迟迟不见动静。其实这个小区用对讲机的并不多,只要随身带着钥匙,那个防盗门就挡不住他们。挡住的只舍男人。因为女人不让他带钥匙。
女人说,让我为你开门。
女人做着饭,不时抬起头来,看墙上的挂钟。估计时间差不多了,她在围裙上擦干了手,慢慢地下了楼。她把防盗门打开,站在那里静静地等着男人。晚霞映红女人的脸,女人像盼望一个约会般羞涩和急切。
终于男人回来了。他拎着从超市买回来的水果,一步一步接近女人。每天他都会买些水果回来,因为女人喜欢吃。他完全可以一次多买些,可是他却不。他喜欢一点一点地买,一次一次地送给女人。他喜欢把细小和琐碎的快乐变得更加细小和琐碎,每一天都不间断。
男人说你在这里等多久了?女人说刚来。男人说算得这么精确?女人说当然……我掐着秒表呢。男人说吹牛……以后别下楼来了,还是让我带着钥匙吧。女人说偏不……让我为你开门。
他们的家,在三楼。不高。可是爬那样的高度,爬那些普通的楼梯,对女人来说,几乎相当于攀登一座山峰般困难。
男人说回家吧。女人说回家。男人说我背你吧。女人说当然。然后女人咯咯地笑,抱住男人的脖子。幸福在黄昏里流淌,清澈可见。
男人背起女人,一只手拿着女人的双拐。他一步步攀着楼梯,和背上的女人开着快乐的玩笑。对他们来说,日子就是拐杖,就是楼梯,就是一杯清茶和饭后的水果;就是女人每天替他开门,就是每天他把女人背起;然后,一起回到那个飘着饭香的家。
贫贱夫妻的幸福
那对夫妻的修车摊和修鞋摊,挤在一条胡同的尽头。城市中这样的胡同己经不多,这也许是他们的最后领地。
男人的脸似乎总也洗不干净,他说是土地的颜色已经深渗进去,根本不可能洗掉。男人的话也许是正确的。他跟土地打了半辈子交道,可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告别他的土地,在城市里摆起一个修自行车的小摊。他说没办法,城市需要发展和扩张,就得有土地供城市挥霍和吞噬。他说他的土地不见了,那里变成了宽阔平整的柏油路面,那上面长满着光鲜的脚板和各式各样的汽车轮胎。
男人跟顾客说这些时,女人会坐在旁边静静地听。修鞋摊生意更是清淡,一天中大多时间,她更像男人的听众,或者仅仅显男人的唯一听众。有时她会帮男人一把,递个改锥或者钳子,她的手和男人一样粗糙。
她告诉别人他们生活得很好。分到了三室两厅,房子宽敞得能跑火车。不过还是有些不方便,她说,再宽敞的房间,也不能扣上塑料大棚,所以总觉得心里没底。既不能算城里人,因为没有工作;更不能算乡下人,因为没有地种。每次说到这里,她总会看看她的男人,你说咱们现在算什么呢?男人就停下手里的活,冲她嘿嘿一笑。男人说只要还活着,管他算什么。
其实他们不仅仅是活着,他们还活得很有规律。
每天他们需要走很远的路才能来到这里,他们来到这里时,天总是刚刚亮。因为没有店面,他们一天中需要的所有东西,都靠了男人的一辆三轮车。三轮车上堆着自行车轮胎,堆着钉线机,堆着锉刀、打气筒、补胎用的胶水和洗脸盆、修鞋用的钉子和羊角锤……三轮车上还坐着女人,女人抱着两个铝皮饭盒和一个大容量的可乐瓶。可乐瓶是满的,那里面装着他们要喝一天的凉白开。
从没有见过他们在外面买饭吃。更很少看见他们买一瓶哪怕一块钱的矿泉水。
那天特别热,偏偏那一天,等待修理的自行车特别多。他们吃完了午饭,只休息一会儿,便又开始了工作。男人给一辆自行车换着车刹,女人用一把小锉刀锉一块补胎用的皮子。女人抬起头来,擦一把汗,问男人,还有水吗?男人拿起那个可乐瓶看看,说,没有了。女人说哦,擦一把汗,低下头,把胶水均匀地涂上那块红褐色的皮子。
男人说等把车刹换好,我去给你买。女人说,不用了。她去三轮车上看那只脏兮兮的水桶。那只水桶里当然装着水,却是不干净的水——那些水是用来倒进脸盆里以便检査自行车哪里漏胎的。女人把那只水桶掂了掂,又放下。女人说,真不用了,坚持—会儿就回家了。男人坚定地说,等修完车刹,我去买。
说话间男人猛地缩一下手,他看看自己的手,站起来,去三轮车上取下一个新车刹。女人说你的手怎么了?男人说没怎么。女人不信,忙捉了男人的手看。她发现,男人的手指正流着血,虽然伤口不大,可是那伤口的周围,沾满着油污。
女人说这么不小心?快去买个创可贴贴上。男人说没事的,我先把这辆车子修完。女人说回来再修吧,感染了可就麻烦了。胡同口正对着一条街道,那里有一个药店和一个小商店。女人说快点去吧,不差这一会儿。男人想了想,说,好。却站着不动。女人说还不去?男人说钱呢?女人就笑了。——男人总是把钱交给女人保管。他说这样不容易丢失。
女人擦了手,掏出钱包。她找了好久,却只找出一块钱零钱。她说我记得早晨里面还有一张十块的,怎么没了?她把一块钱递给男人,又递给男人一张一百块的。
男人说再没零钱了吗?女人说没有了。男人捏了一块钱和一百块钱,冲女人笑笑。他说嘎嘎响的一张百元大钞就这么换成零钱了,多可惜。女人说快去吧快去吧,别忘了先跟人家要点清水把手洗干净。
男人就去了。商店在药店旁边,经过药店时,男人并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进商店。他对店老板说,买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然后又不好意思地说,有没有清水,我想洗洗手。
回来的时候,他的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和那张百元钞票。他说药店里刚好没有创可贴了,不过我在里面洗了手。你看,这么小的伤口,真的不碍事。以前种地时,脚被锄头啃掉一块肉,不一样没事?正好我用这一块零钱买了一瓶水,这一百块钱没有动,你收好。女人盯着他,问,药店真没有创可贴了?男人说当然没有了。女人说真没有了?男人说真没有了,我还能骗你不成?女人白了男人一眼,松开一直握着的手,说,快贴上吧。
她的手里,握了两个创可贴。
男人任女人给他的伤口贴上创可贴。他问女人你去买的?女人说是,那时你正在商店装模作样地洗手。男人说你怎么知道我回来时不会买?女人说我当然知道。这种事,你干过又不止一次。
……上个月,家里来了客人,让你去买你爱吃却一直舍不得吃的对虾,你却偏偏买了我爱吃的烤鸭。你说对虾卖完了,烤鸭却到处都有卖,前儿天给你一百块钱,让你给自己买一条裤子,你回家时,却给我带回一条裙子。你说逛了三家服装店都没有碰到合适的裤子,却正好看到一条适合我的裙子。我就纳闷,怎么会这么巧……
男人轻轻地笑起来。他说难道你不是么?……咱们的钱只要—紧张,你早晨就不喝豆浆了。你说你一喝豆浆就会坏肚子,却偏偏硬逼着我和儿子喝;前些日子,我去超市买面粉,到超市后才发现口袋里的钱丢了。我回家告诉你钱丢在路上了,你马上反驳说钱根本就没有丢,钱是掉在家里了,还正好掉在客厅。我也纳闷,怎么会这么巧……
说到最后,两个人都笑了。却都红着眼圈。
……天黑下来,女人清点着一天的收人,男人把板凳洗脸盆打气筒旧轮胎往三轮车上搬。女人冲男人说,今天赚了不少呢。男人说你说什么?女人说,今天赚了不少。男人说哦,那回家时,顺便买一斤对虾犒劳一下自己。女人白男人一眼,说对虾肯定卖完了,就剩烤鸭了。男人就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瞅瞅四周没人,飞快在女人的脸上轻拧了一下。他说今天肯定有对虾,当然,也有烤鸭。
男人蹬着车子往回赶,拉着他的家当和他的女人。女人看着行色匆匆的路人,问男人,你说咱们现在到底算城里人还是乡下人?男人没有回头。他嘿嘿一笑,说,只要还活着,管他算什么。
其实他们不仅仅是活着,他们还活得很认真、很幸福。
良人早归来
男人站在楼下,却没有看见阳台上的灯光,顿时感觉心里空空荡荡,甚至有些不安。往常,这时候的家,该是灿烂温暖的一窗灯火,推了门,迎接他的会是饭菜的飘香,以及女人明媚快乐的脸。
屋子里很暗,没有明灯。女人躺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拿着锅铲。她还穿着上班才穿的套装,脸上的妆也没有来得及洗去。显然她还没有时间换成家居状态的自己,显然她刚才正在争分夺秒地为一家人准备晚饭。可是现在她睡着了,她也许,太累了吧?
男人想叫醒女人,张了张嘴,终于没有打扰她。他走进厨房,菜已经切好装盘,只剩下加热或者爆炒。男人系了围裙,在厨房里忙碌起来。他的动作很较,其至没有打开抽油烟机。距上一次下厨有多长时间了?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男人已经不能够回忆起来。其实他有非常棒的厨艺,只是,他忙。女人下班会早一些,正好把饭做了,这让男人心安理得。有时即使下了班,即使没什么事,男人也会在外面呆一会儿,和他的同事下盘象棋,或者喝杯啤酒。他跟他的同事们自豪地说,不耽误回家吃饭就行了……
男人将做好的饭菜摆上餐桌,然后叫醒睡梦中的女人。女人猛看到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吓了一跳。她跳起来说,糟了,还没做饭呢。就想往厨房里跑。男人笑着说,我都做好了。女人转过脸,看到满桌的饭菜,表情竟有些歉疚。她说刚才接了个电话,想在沙发上坐一会儿,竟睡着了。你饿坏了吧?男人拥了拥女人,说你太累了,先去换换衣服洗洗手,我们吃饭吧。
两个人坐在饭桌前吃饭,任电视里飘出谁都不在意的音乐。很久没有做饭,男人的厨艺有些退步,菜烧得并不可口,可是女人仍然吃得很多。她心满意足地把男人夹给她的菜全部吃掉,抬了头,说,明天,我肯定不会让你饿这么长时间的肚子。
男人说我没有饿肚子,从明天开始,我会争取早些回来。咱们一起做饭,哪怕我只是帮你择择青菜,递个盘子……
女人说我自己来就行,你忙你的事。
男人说其实我并不太忙,或者,就算忙,也不能成为让你每天一个人做饭的借口。一日三餐是大事,晚餐是大事中的大事,怎好全派给你一个人?……其实我只是说,在我没事的时候,争取早些回来。
女人说不用的。可是看得出来,因了男人的这句话,今天的她非常快乐。也许她也希望男人能和她一起忙一顿可口的晚餐,也许,仅仅是男人的这几句话,就已经让她很知足了。
“我已等待了千年,为何良人还不回来。”旧时的痴女怨妇,盼到断肠。而对面前的男人来说,对所有的男人来说,只需每天早早踏进家门,和妻子一起做一顿晚餐而已。
能耽误多长时间呢?半小时足矣。十分钟足矣。
正午的人质
人质坐在椅子上,她像一只将屠的羔羊。
劫匪手持一把尖刀,正午时候,闯进一栋大厦的八层。那是一家没什么戒备的公司,他在那里做过事,对环境很是熟悉。他没有蒙面,这说明他破釜沉舟的决心。得手后他试图逃出大厦,却在一楼窗口,看到楼下停满了闪着警灯的警车。他只好重新返回大厦八层,并且冲进了一间办公室。椅子上惊恐地抖着一个女人,劫匪走过去,用桌上的胶带将她紧紧地绑到椅子上,然后,他开始了与警察的紧张对峙。
警察用高音喇叭对他喊话。他们说马上放了人质,然后举起手走出来,这是你唯一的选择。劫匪说你们也只有一个选择——为我准备一百万现金和一辆轿车,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后看不见钱和车,我就杀掉人质。
他一直把自己称作魔鬼。他想他说到做到。
劫匪的要求老套陈旧,没有任何新意。可是人们从他的语气中觉察出他的决心。假如他的要求得不到满足,也许人质真的将被杀掉。
当然,警察不可能答应他的要求。
那栋大厦的周围,没有任何高层建筑,荷枪实弹的狙击手根本派不上用场。劫匪把人质推到办公室的角落,警察们没有办法掌握吏多的情况。他们只知道人质的脖子上架着一把尖刀,她随时可能被劫匪杀掉。那间办公室很大,假如他们强行冲进去,那么,谁也不知道将会是怎样的后果。
他们只能暂时将劫匪稳住,尽量拖延时间。匆忙之中他们制定了很多方案,最终却只能全部放弃。——所有这些方案,都没有安全救出人质的把握。
随着时间的推移,劫匪开始焦躁不安。他握着刀子的手慢慢加着力气,他疯狂地向警察们喊叫,还有四十分钟!
这时有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是一位男人。虽然长得魁梧高大,却戴着眼镜,文质彬彬。他在距劫匪很远的地方站下,他说你不用紧张,我不是警察,更不会伤害你,也请你不要伤害她。
劫匪问那你来干什么?钱呢?
男人说没有钱。我来,是为了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
是的,我愿意代替她做你的人质。我知道你根本不想伤害我们,你的目的只要钱。既然如此,那么,我和她谁做你的人质,其实都一样。
你以为我是白痴?劫匪说,你肯定是警察。只要我放开她,你就会掏出枪或者冲过来。现在你马上离开,并让他们准备好一百万现金……
男人没有离开。他说既然如此,我只好让你相信。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刀子,那刀子很长,很锋利。他举起刀子,狠狠地扎进自己的左腿,然后,拔出,再扎进自己的右腿;然后,再拔出,扎进自己的左肩。
劫匪目瞪口呆。他说你想干什么?
男人从肩膀上拔出刀子,扔到一边,人同时栽倒在地。他说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反抗的能力。对你来说,换成我当人质,肯定会更加安全。求求你放了她……
劫匪说你太夸张了吧?
男人说,那人质,是我的妻子。
男人的血流得很快,他看着劫匪,目光中充满乞求。有那么几个霎间,劫匪几乎被男人感动。可是他咬了咬牙,终将自己说服。他说办不到,我决不会冒这个险。如果我的要求得不到满足,那么,我肯定会杀掉她。
男人说警察不会让你逃走,更不会为你准备钱和车子。你现在放了她,走出去,不过是抢劫未遂,还有机会;当然,如果你要坚持,那么,请允许我做你的人质……
不要再说了!劫匪打断他的话,马上爬出去!
男人没有动。他知道即使自己留在这里,劫匪也不会对她下毒手。——他已经没有丝毫反抗的能力。——劫匪的目的,只是为钱。
距劫匪规定的时间,只剩二十分钟。现在他开始了倒计时。他的表情绝望并且恐怖。
男人在不停地流血。也许是没有经验,也许是太想让劫匪相信自己,他把自己伤得很重。他的胸前全都是血,他更像飘浮在自己的血水里。他的嘴唇蜡一般白,他的目光散乱游离。显然,男人已经失血太多,他在死亡的边缘挣扎……
椅子上的女人突然撞向劫匪的刀子!是用脖子。她用脖子向刀锋撞去。她只求速死。
她知道,如果自己死去,警察们就会马上冲进来;警察们冲进来,她的丈夫就会得救。她不能亲眼看着自己的爱人慢慢地死去。她必须救他,用自己的生命。
劫匪感到女人的脖子撞上了尖刀。锋利的刀锋划破她的皮肤,惊天动地的切肤之痛传到他的手上。可是,也许那刀锋本就是偏的,也许那一刹那,他迅速将刀锋偏移,总之女人只是受了点轻伤,刀子并没有割断她的颈动脉。
女人连同椅子,一起摔倒在地。她开始了绝望的哭泣。那是无声的哭泣,她的嘴巴被胶带封得很紧。
劫匪还在倒计时,只是声音越来越小。终于,他扔下刀子,举起了双手。与此同时,警察们冲进来,将他摁倒在地。
男人得救了。可是医生们说,如果再晚一点点……
劫匪的突然放弃,让男人保住了性命。可是,是什么力量,让一个自称为魔鬼的人,最后选择了放弃?
是爱情。他说,为使对方活下来,他们甘愿舍弃自己的生命。那一刻,我被他们深深地震惊和感动。
——当爱情的力量足够大,连魔鬼都会被感化。
最合脚的鞋子
即使是星期天,女人也不能够休息。她还得去门市部上班。一个皮鞋厂的小门市部,只卖本厂的皮鞋。每隔一段时间,皮鞋厂都会削价处理掉一批皮鞋,这些皮鞋要么式样过时,要么鞋码不全,要么有些小的瑕疵……皮鞋厂和门市部的效益都不好,女人每个月拿到手里的工资,也许仅够买到这样一双削价处理的皮鞋。
所以,她不买。
女人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为自己买一双新皮鞋了。尽管丈夫跟她说过多次,要她为自己买一双新皮鞋,可她总是对丈夫说,旧皮鞋其实更合脚。她说的当然有些道理,旧鞋子更合脚,就像婚姻。可是鞋子毕竟不是婚姻,肯定会有一双合脚的新皮鞋。假如条件允许,似乎没有哪一位女人会拒绝一双漂亮并且合脚的新皮鞋。所以女人的理由,就有些自欺欺人的味道。
女人一直站在柜台里忙碌。今天顾客很多,甚至有些拥挤——今天是卖削价皮鞋的日子。顾客们盯紧了那些削价的皮鞋,兴高采烈地采购。女人感叹这世上还是穷人多啊!这样她的心里就升起一些怜悯。可是突然女人又轻轻地笑了,她想她不就是一个穷人吗?这些人总还舍得花钱为自己买一双削价的皮鞋,而自己呢?却连这样的一双皮鞋都舍不得买。不过还好她有一个幸福的家庭。还好她有一位优秀并爱她的丈夫。日子虽然贫穷,却也快乐和充实。
今天她的心情很好,所以当那位男人要她帮忙试一下皮鞋,她很愉快地答应了——尽管她认为面前的男人多此一举。鞋子不是衣服,只要两个人身材相像,肤色接近,那么,一件衣服一个人穿上好看,另一个人也肯定差不到哪里。鞋子却不同。两双看上去一模一样的脚,穿了同一双鞋子,感觉也肯定不同。——你合脚并不代表她同样合脚。可是男人的表情是那样虔诚,她不忍让他失望。
那是一双精致漂亮的皮鞋,鞋面上装饰着两只蝴蝶造型的亮晶晶的金属鞋花。这双皮鞋没有任何瑕疵,便宜处理只因为鞋码不全。这是这个鞋码的最后一双。女人一边试鞋一边问他,给爱人买吗?他就红了脸。他说,给别人捎一双。女人偷偷地笑了。她喜欢腼腆和细腻的男人,就像她的丈夫。
鞋子非常合脚,当然,只是合她的脚。她将鞋子装好,连同发票一起递给面前的男人。她说如果回去发现不合脚的话,您还可以回来换。如果换不到合适的尺码,您还可以换成别的款式,或者退掉。男人说会合脚的。女人说那可不一定。每个人的脚就像各自的性格,天底下不会有完全相同的。男人收起鞋子和发票,向她致谢。男人说,会合脚的。
女人忙了一天。她卖出去很多双皮鞋。那些皮鞋是如此廉价,可是带给人们的快乐又是如此昂贵。当然,女人没有为自己留下任何一双。没有为自己留下一双皮鞋的女人同样是快乐的,因为她为一位陌生的女人试过一双鞋子。她哼着节奏明快的曲子,踏着她穿了两年的旧皮鞋,回到了家。
丈夫早已经坐在沙发上等她。丈夫盯着她,傻傻地乐。
她不解地看着丈夫。她说你买彩票中大奖了?
丈夫说,送你一件礼物。
然后他捧出一个包着鲜艳礼品纸的盒子,一条桔黄色的彩带在盒子上打了十字,十字的中心,开放着一朵用红色彩带扎成的花儿。
那只盒子,鞋盒一样大小。
女人的心便动了一下,她知道这盒子里面肯定装了一双鞋子。她太了解她的丈夫了。女人拆着盒子,轻轻地说,你为我买的?怕不合脚呢。
丈夫说,同事帮我去买的,肯定很合脚。你试过的。
女人轻轻地笑了。她打开盒子。两只亮晶晶的蝴蝶在温润的鞋面上翩翩起舞。
女人就湿了眼。女人说,你说的对,这肯定是我最合脚的一双鞋子。
知道你也想我
那时手机还不普及,五个大男人,需要去小镇上的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他们把打电话的时间固定在周末,因为周末的电话费比平时便宜很多。还因为,一个星期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似乎已经足够。一个长途电话更多只是一种形式上的问候,它根本代表不了内心。
五个男人的家,在一个遥远的城市。是公司派他们来的,为一个大工程铺设电缆。小镇散落在一片白花花的盐碱地上,那里条件落后,生活非常艰苦。
好在还有周末的一个电话。那个电话让他们开心无比。
到了周末,五个男人吃完晚饭,穿着松垮垮的汗衫和短裤,趿着公司分发的一模一样的蓝色塑料拖鞋,来到镇上的电话亭。一个男人先打,四个男人候在旁边。几乎每一句话都会让四个男人发出一阵笑声。“你还好吗?”“哈哈哈哈。”“我在这里很好,别惦记。”“哈哈哈哈。”“伙食也不错,夜里蚊子也不多。”“哈哈哈哈。”“那就挂断吧,电话费挺贵。”“哈哈哈哈。”“我想你。”“哈哈哈哈哈。”在五个男人那里,根本不存在什么秘密。有人干脆按下免提,与他的伙伴们一起分享他和妻子的甜言蜜语甚至打情骂俏。
其实每个人的电话内容都差不多。一样的开场白,一样的语速,一样的语气,甚至,连那句“我想你”都难分彼此。但还是有些不同。比如他。他总会在那一句“我想你”之后再加一句话。
那句话是“知道你也想我”。
他的确是一位不一样的男人。五个男人中间,只有他,不止在周末才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他一周打两次或者三次,虽然每次都很短。每一次挂断电话前,他都会轻轻地说:“知道你也想我。”放下电话,他满脸幸福。
四个男人一起取笑他。他们说你这不废话吗?他说是废话。他们说废话还要说?他说当然要说。“我想你”和“知道你也想我”,完全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
——“我想你”,只是你自己的感觉。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因为你想她。想她了,所以打一个电话,所以要听听她的声音。不想的时候呢?就不打。可是她想你的时候怎么办呢?那时候,她听不到你的声音。
——“知道你也想我”,则是进人到对方的内心世界。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不仅因为你想她,想听听她的声音,还因为你知道她也想你,也想听听你的声音。“我想你”和“你想我”不会正好同时发生在周末,所以,其实打电话这样的事,并不一定非得有规律。
——一句“我想你”,似乎只代表自己的感觉,加一句“知道你也想我”,才是你真正在乎她的感觉。
——你同意吗?你不同意也没有关系。只想告诉你,男人给女人打电话,说完“我想你”,再加一句“知道你也想我”,绝非嘴皮子上的爱情粉饰。
只知道从那以后,常有一支五位男人组成的汗衫拖鞋部队去镇上打电话。“你还好吗?”“我在这里很好,别惦记。”“伙食也很好,夜里蚊子也不多。”“那就挂断吧,电话费挺贵。”“我想你。”“知道你也想我。”“拜拜。”
偷偷爱
下班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两个人在回家的路上,经过了超市。男人说去超市买些吃的算了,省着做饭了。女人点点头。男人问你想吃什么?女人想想说,好久没吃馅饼了吧?
男人就买了四个馅饼,然后和女人一起回到家。今天的晚饭虽然简单,情调却绝不含糊。餐厅亮着桔红色的小吊灯,那吊灯就像一串熟透的西红柿。
男人去厨房里找米醋,回到餐厅时,女人已经将四个馅饼分装了两个碟子。女人一边剥一瓣大蒜一边对男人说,快吃吧,馅饼都凉了。男人就将盛着馅饼的两个碟子对换一下位置,然后坐下来,接了女人递过来的大蒜。女人盯着碟子不解地说不都一样么?男人说是一样,不过看起來这两个好像更大些。男人一边说—边指着自己面前的碟子比划。经过他的比划,女人觉得男人面前的那两个馅饼,大得就像锅盖。
馅饼很好吃。酥,香,一咬一股油。却不腻。女人向男人翘起大拇指。男人嘿嘿一笑说,我买的还会有错?
男人吃掉一个馅拼,正好来了电话。男人跑去接,女人继续吃饭。电话是朋友打来的,男人和他有很多话要聊。十几分钟后他重新回到餐桌,继续吃碟子里的第二个馅饼。他咬一口馅饼,愣住了,再咬一口,就笑了。他看看女人,说,你把馅饼换了吧?女人也笑,却不说话。
男人说超市里只剩下两个牛肉馅馅饼了,我就只好又买了两个菜焰的。是真的。我不是舍不得花钱。他不停地向女人解释,似乎生怕女人不相信。
女人说知道啦,快吃吧。
男人就低下头,听话地吃掉那个牛肉焰馅饼。那馅饼很好吃,酥,香,一咬一股油。却不腻。
女人静静地看男人把那个馅饼吃完,然后站起来,快乐地收拾餐桌。她不知道今天男人为什么会买两个牛肉馅馅饼和两个菜馅馅饼。是因为超市里真的只剩下两个牛肉馅馅饼,还是他舍不得多花两块钱?不过她最终还是没有问。她认为无论怎样都没有关系。今天,男人偷偷地把两个牛肉馅馅饼换到她的碟子里,她又偷偷把其中一个换回男人的碟子里,结果她和男人每人吃掉一个美味的牛肉馅馅饼。她认为,生活如此,已经足够幸福。
似乎这就是真正的爱情。在某一个夜里,把爱变成美味的馅饼,偷偷换给你的爱人,却不让他(她)知晓。
星期天的早晨
生活中是有双休日的,不过他们无权享受。两个人同在一个工厂上班,工厂不大,又不太正规,一周里,只有一个星期天属于他们。只休星期天当然是不合理的,可是没有办法,他们不想放弃这份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薪水。
午饭和晚饭都在厂食堂对付,周一到周六,他们只在家里吃早饭。总是女人悄悄起床。她匆匆洗一把脸,去厨房把粥锅放上气灶,男人就起床了。或许男人会在客厅翻看一本旧杂志,或许会急匆匆搓两把换下来的衣服。女人说你怎么不多睡一会儿?男人说你都起来了。女人说你又插不上手。男人说那也得起来……在厂里干一样的活,知道你很累。女人说陪我起床跟我很累,有关系吗?男人说当然有关系……陪你一起辛苦,心里舒服一些。女人说傻人……明天别起这么早。男人说,好。
可是第二天,仍是女人刚钻进厨房,男人就起了床。粥在粗陋的铁锅里翻腾,男人在洗手间里急急地搓洗着衣服。
还好有星期天。星期天,他们可以睡一个悠长幸福的懒觉。起床,接近中午了,女人开了冰箱,男人围了围裙,一起做中饭。理所当然,早饭被省略掉了。
这样的生活,他们持续了两年。
近来男人的胃部,突然有些不舒服。去医院检査,得知是胃溃疡。女人说怎么会胃溃瘍呢?我们一样的工作,一样的饭菜,—样的生活习惯。男人说管他呢,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以后注意一下就行。女人说该不会因为星期天早晨饿肚子吧?男人说不可能,你也饿肚子,怎么没事?……你别乱想。女人说不行,以后就算星期天,我也要为咱们做早饭。男人说不用这么夸张吧?我们好不容易能睡个懒觉。女人说,必须要做……大不了吃完早饭再补睡……我已经决定了。
那是一个很奇怪的场景:
难得盼来星期天,可是天刚蒙蒙亮,女人就悄悄起了床。她睁着睡意朦胧的眼,匆匆洗一把脸,去厨房把粥锅放上气灶。这时男人已经起床了。或许他会在客厅翻看一本旧杂志,或许会急匆匆地搓两把换下来的衣服。女人说怎么又起这么早……你还能睡一会儿呢。男人说不睡了……怎敢比你多享受呢……
两个人坐在餐桌前吃饭。女人在咸菜碟里挑拣,为男人夹一小块。男人说不都一样么?女人笑笑。是啊,都是一样的咸菜,有什么挑挑拣拣的呢?
吃完饭,两个人反倒不困了。于是,女人给衣服打着肥皂,男人继续在搓衣板上哗哗地搓洗。洗手间满是大大小小的七彩泡沫,像他们平凡且缤纷的日子。
一堵墙,一段情
1959年,女人成了寡妇。丈夫突然撒手而去,撇下她和两个妞妞。那是三年困难时期的头一年,那年金妞三岁,银妞一岁。两个女娃天天趴在炕头上号啕,把女人啃得青一块紫一块。好几次女人动了死的心思,两只手各掐住两个妞妞的脖子,到最后,又缩了手,把自己的头发一把一把往下揪。
只剩一把骨头的女人在院里的麦秸垛下拣麦粒。去年的麦秸垛,女人幻想能在下面拣些麦粒给妞妞们熬碗粥。是春天,太阳无精打采地照着,院子里的月季刚鼓出花苞。女人饿极了,摘—朵花苞塞嘴里嚼,竟然满嘴甜香。女人乐坏了,忙摘了几朵往屋里跑。她说妞妞咱们有吃的了!跑得急,被门槛绊了一跤,下巴磕得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女人仍咧开嘴笑,妞妞咱们有吃的了!
男人是女人的邻居,两家一墙之隔。下过雨,土墙垮掉一角,男人重新把土墙垒起来。却没垒到原来的高度,那里多出一个弧形的缺口。那缺口让女人颤颤地慌。
夜里女人听到院子里嘭嘭两声,像有人跳进来。胆战心惊的女人抽出枕头下面的菜刀,随时准备拼命。她等了很久,院子里再也没有动静。女人大着胆子来到院子,竟发现地上躺着两根翠绿的萝卜。女人湿了眼,拾了萝卜,去灶台燃了火。她要给两个妞妞熬些汤。她知道她们需要这两根萝卜。
女人对男人的感觉,只有畲怕。那是一个身高只及她腰部的男人,女人知道那叫侏儒。侏儒没有爹娘,更不会有女人。侏儒十几岁去上海混戏班子,混到三十多岁,又回到村子,就再也没有离开。有时女人不小心跟他打了照面,立刻魂飞魄散。那是怎样的一个男人啊!他长着一张猩猩般丑陋的脸,他的胳膊长及膝盖;他的两只眼睛深陷进去,闪着浑浊幽蓝的光。他笑着摸摸金妞的脸说,叫叔。金妞哇一声哭,像撞了鬼。
以后的每天夜里,那缺口都会飞来一些东西。半棵白菜,两片薯干,一根萝卜,或者几个麦穗。这些东西让女人和两个妞妞挺过了最难捱的三年。全国人都在挨饿,女人知道他也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白天再见他,女人说兄弟,心意我领了,可是你也不好过啊。他笑。他说让妞妞们有口饭吃。女人抹一把泪,转身走,又顿住回头,她说兄弟,如果夜里闷,就来嫂子家坐坐。那张丑陋的脸就红了。红了后,就不再吱声,低了头匆匆离开。
夜里女人坐在院子里等他。等来的,却是从缺口扔过来的一把黄豆。女人就着月光慢慢地拣,边拣边哭,直到天明。
饥荒终于过去,尽管仍然吃不饱,却不至于饿死。可是夜里仍然有东西从那个缺口扔过来,从不间断。白天女人遇见他,说,兄弟,别再扔了,用不着了。他嘿嘿笑,不说话。晚上,女人家的院子里,仍然会多出一些东西。
灾难说来就来,没有任何前兆。村子里突然多出一些奇怪的标语,然后有人将男人揪上土台,喝令他站好。他们向他抽耳光啐口水,昨天还亲如一家的父老乡亲,突然变得如魔鬼般狰狞和恐怖。他们怀疑他在上海通过敌,甚至为敌人送过情报。也许他们真的是怀疑,也许,那不过是他们必须完成的一顶任务。男人挺起胸膛,大声喊,一派胡言!当然,他的回答为他招来了更多的耳光。女人远远地看着,心一下一下地紧,仿佛那些耳光打中了自己的心脏。中午他们命令他站在村里麦场上,以接受更多夏天毒辣的阳光。女人偷偷烙两个饼,夹上两块咸菜,对金妞说,瞅着没人时候,塞给你叔……
夜里他被放回来,一个人走进黑暗。女人听他在院子里抽泣,自己也跟着抹眼泪。正哭着,两个萝卜落到身边。女人终忍不住了,她终于扯开嗓子号啕。
后来那些人终于不再折磨他,因为他傻了。有人让他爬上高高的凳子,怒喝道,你给敌人送过情报吧?他说,一派胡言!那人就抽了凳子。他从高处一头栽下,当场昏厥。等再次醒来,人就傻了。他说我天天给敌人送情报……我把敌人藏在面缸里……把面缸藏在口袋里……面缸里有一百多个敌人。那些人彼此看看,从此不再斗他。也许他们的任务,就是把一个正常人,变成疯子或者傻子。
他傻了,几乎忘掉一切。可是每天夜里,女人的院子里,仍然会落下些东西。半棵白菜,两片薯干,一根萝卜,或者几个麦穗。女人把自己蒙进被子,她说兄弟啊!她拿被角堵了嘴,再也说不出话。
他的门口,每天都守着人。他们不允许他和任何人接近。事实上,他也从来不主动和任何人接近。因为他性格孤僻,因为性格孤僻的他是个侏儒,因为现在这个侏儒,变成了傻子。
女人在街上碰到他,悄悄地说,兄弟,要是你不嫌弃,娶了我吧。两个人,日子好过一些……他红了脸,嘿嘿笑。他说,我是丑八怪。女人说你不是丑八怪,你比他们都好看。他呆在那里,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好久,他说,组织上不会答应。他说的是真的,组织上肯定不会答应。尽管他和女人,其实都没有组织。
日子一天天过来,女人一天天苍老。一天天苍老的女人,彻底失去了某一种心思。可是在晚上,墙的缺口处仍然会飞过来一些东西,从没有一天间断。那些东西让女人相信,在夜里,在墙那边,那个身材矮小的男人,的确是存在的。
后来,金妞远嫁给城里的工人,银妞也嫁给了本村的瓦匠。瓦匠跟着银妞来看娘,把礼物放下,在院子里一圈一圈地转。一会儿回屋,瓦匠说,娘,这房子太破了,翻翻新吧。女人说好。瓦匠说还有这墙,这墙也重砌一下吧。女人说不要。瓦匠说娘,我都听说了,可是叔现在扔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他那样的年纪和身材,万一闪了腰,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墙砌高了,缺口堵了,其实也是为他好。女人说可是……瓦匠说别可是了娘,接您去住您不去,偏守着这老房……彻底修一修吧。
女人的墙被加固和加高,不见了弧形的缺口。夜里女人一个人坐在院子,看天上的月。墙那边再也不会扔过来两片薯干或者一根萝卜了吧?月亮从这个树梢钻到那个树梢,女人的心里空空荡荡。忽然女人听到墙那边嘭一声响,紧接着响起高高低低的呻吟。女人站起来,疯了一样往那边跑。
门没拴,女人轻轻一撞,就开了。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院子。月光下女人看到短小的他正躺在地上挣扎,鲜血染红一脸皱纹和一把胡子。他的手里攥一根萝卜,旁边,翻着一条破旧的长凳。躺在地上的他咧开嘴笑。他说,妞妞咱们有吃的了……
三天后,他们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因为一堵墙,因为一些事,他们的婚礼,已经耽搁了太久。婚礼上的他只会傻笑,婚礼上的她只会流泪,可是人们知道,无论哪一种表情,在那时,都是深人骨髓的幸福……
他们全都白了头发。可是那天,人们仍然,也只能,祝他们白头偕老。
冷暖我相知
为了多赚些钱,男人一个人,从南疆来到北国。那时还是春天,男人给女人写信。他说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你放心。就写了这么多,他把信寄给了女人。男人没什么文化,也穷。他和女人一直生活在农村。这是男人第一次出远门,也是他和女人第一次距离这么远。
女人给他回信,信直接寄到男人工作的工地。字写得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很认真。女人说家里有我,你在外边好好干吧。就这么多。女人也没有什么文化,因为嫁了男人,也穷。信的末尾,画一只鸽子,嘴里衔一朵花。男人总觉得那只鸽子,有点像鸭子。
然后夏天到了,男人想不到这里也会这样热。他有限的地理知识一直让他认为这里的夏天应该如家乡的秋天一般凉爽。在工地上干活,太阳毒辣辣地烤着,人无处可避,常常头重脚轻。他给女人写信,说这里的夏天很凉快,干活跟纳凉似的,一切都好,放心吧。把信寄出去的当天下午,人就中了暑。他想还好老家不通电话,不然,女人来电话问他,他怎么说?他相信敏感的女人能从电话里感知燥热的空气。
几天后他接到女人的回信。信里夹了一张照片,是家乡的青山。女人说这是暑期去他们那儿写生的一个大学生帮她拍的。她说,看看家乡的山,就不热了。他听了女人的话,将照片放到床头,闲时就看。天气并没有因为那张照片而变得凉爽,他的心却静了。心静自然凉,突然他觉得女人懂得很多。可是,他不是告诉过女人这儿并不热么?
然后冬天也到了。尽管男人知道这里的冬天非常寒冷,出来前,他带了自认为足够的棉衣,也早有了心理准备,可是当严寒突然来袭,男人还是被吓了一跳。那几天里,他终于理解了什么叫滴水成冰。他给女人写信,他说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原来这里并不如传说中那样冷。他是缩在被窝里写这封信的,一边写一边瑟瑟发抖。信写完了,封好,还没有寄出去,就收到了女人的包裹。是用特快专递寄来的,里面,包了一件厚厚的棉衣,还夹了一封信。信里说,用特快专递,虽然贵些,总比在外面买一件便宜。又说,是拆了他的旧棉衣,棉花不够,又拆了她的旧棉衣,才做成的。天太冷,注意保暖,云云。这是女人最长的一封信,仍然是歪歪扭扭的字,仍然有一只像鸭子的鸽子。男人奇怪,她怎么知道这地方很冷?她怎么知道他的棉衣不够?他穿上女人寄过来的棉衣,立刻通体温暖了。他想有这样的女人真好,虽然几千里隔着,却热不着也冻不着。似乎,女人就在身边,嘘寒问暖,无微不至。
春节时,男人终于回到了老家。他问女人怎么能在几千里以外知道他那边的天气,女人就笑了。她说我虽然不能够看到你那儿刮风下雨,可是,不是还有收音机吗?这一年来,我可是天天听天气预报呢。
原来如此。原来远在几千里以外的女人,每天都在关注着一个陌生地方的天气。只因为,那里有她的男人。
女人告诉他,当她知道他那儿即将变得天寒地冻时,她连夜缝制了一件棉衣,然后起了个大早,步行到镇上的邮局,将那件棉衣寄到男人的手里。——村子到邮局,来回一百里。为了这件棉衣,女人两天两夜,没有合眼。
男人当然很感动,他想抱抱他的女人,可是他终未动作。他却说,你画的鸽子,怎么跟鸭子似的?
爱情可以富有,可以贫穷,可以浪漫,可以平淡,可以日日厮守,可以时时分离。可是,所有长久的爱情,都一定会有一个共同的特性,那就是——不管你在哪里,你的冷暖,我时时相知。
太阳雨
有段时间她想,他们的感情是否出现了问题?他的浪漫和激情仿佛正在消失,他似乎渐渐失去对她那种呵护有加的体贴。她的天空愁云密布,她的世界湿漉漉的。那段时间她感到生活很没劲,自己很可怜。
那天他们有了一天的闲睱。他说我们去爬山吧,总呆在家里,太闷。她说好。他们是大学同学,四年同窗没什么感觉,却在临近毕业一次爬山的时候,对他产生了感情。记得那天突然下起大雨,他们躲到一棵树下避雨,她浑身淋透,瑟瑟发抖,他适时靠过来,揽紧她的肩。那一刻她就把心交了。她想,一辈子有这样一个臂弯,也值了。那天她还扭了脚,他背她下山,走了很远的路。她被他感动得哭了。可是现在,她想,为什么,生活中总是缺少这样的感动呢?
还爬那座山。他走在前面,速度很快。他仍然保持着矫健的身姿,手里装矿泉水的塑料袋一甩一甩。每走一段距离,他会停下来,等着她。当她靠近了,他转过身,继续在前面走。那个上午他只说了一句话,他说,小心蛇。她惊了一声,头皮发麻。他回过头笑笑。他的眼神告诉她,蛇已经爬远了。
又一次下起雨。初秋的雨,竟也哗一声倒下来。他拉起她的手,飞奔到一棵树下。雨下了很久,没有停的意思,那树就失去一把伞的功能。那时他们靠得不远,也不太近。她多么希望他能伸出手,揽紧她的肩,给她一丝温暖。可是他没有。他自顾脱掉自己质料考究的T恤,倒出方便袋里的矿泉水,然后把T恤衫塞进去,扎紧,然后抬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天空。他说很奇怪,太阳还在,竟下了雨。她皱皱眉,打一个寒颤。他看看她,说,你没事吧?她扭了头,不理他。她伤心到极点。她想他不再疼她了吗?难道淋湿一件T恤,比淋湿自己的妻子,还重要么?
雨终于停了,山却不能再爬。衣服已经淋透,好在山根处有很多辆出租车,她想,等走到那儿,搭个车,还不至于太狼狈。刚迈出一步,他就从后面拍拍她的肩。他说穿上吧,是干的。他打开方便袋,把那件T恤递给她。然后,打一个响亮的喷嚏。
她愣了愣,感动霎间涌上来。想想刚才对他的猜测,好像有些过分。她说刚才,你为什么不……他似乎没有听到,他说快换上吧别着凉,我给你看着人。然后他走到不远处,拾起一段枯枝,拿刀子削成一根简易的手杖,递给换好衣服的她。他说雨后路滑,别扭了脚。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他不会想到为她保护一件干燥的衣服,他宁愿拥着她一起壮烈地淋雨;他不会想到为她削一根手杖,他宁愿她扭了脚后背起她下山。当然这都是爱。可是前者有了些小男孩的做作和青涩,而后者,才是中年男人的成熟和稳重吧?
不管如何,她知道,生命中的一场太阳雨,已经过去了。
那天,一位女人穿着长及膝盖的男式T恤,手拄一根棍子,慢慢往山脚下走。她的身后紧紧跟着一位男人,男人光着膀子,手里拿一件女式上衣。男人一边打着喷嚏,一边紧张地盯着前面的女人。
爬山时,他怕有蛇,所以得走在前面;下山时,怕她滑倒,所以得走在后面。他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的妻子,却不动声色。也许,这就是成熟男人笨拙却扎实的爱情吧?
所有的爱情都是富足的
女人想买一枚戒指,她常常站在首饰店的玻璃柜台前痴痴地望。她知道这不可能,那枚戒指足以花掉男人半年的薪水。她没有告诉男人,她不想让男人知道她的心思。可是某一天,男人突然变戏法似地从口袋里变出一枚那样的戒指。他的眼睛眯成一条快乐的缝,说,知道你早想要。女人当然知道这枚戒指不可能是变戏法变出来的,那是男人半年的薪水。男人半年的辛苦,却只为女人的一根纤纤细指。
这是爱。
女人想有一枚戒指,她常常站在首饰店门口的橱窗向里面痴痴地望。她知道这不可能,即使最小的戒指,也足以花掉他们半年的生活费。她没有告诉男人,她不想让男人知道她的心思。可是某一天上午,她看到男人正满头大汗地用一个钳子弯一根铁丝。男人神情专注,甚至试图在铁丝上刻出一朵花。黄昏的时候,铁丝变成了戒指,男人拿砂纸细细打磨。然后,他把这枚亮晶晶的戒指戴上女人的手指。他说,总有一天,我会买一只和这个一样大的送你。女人张开手指,细细端详。她说真的不用了,这枚足够好了。
这也是爱。
屋里有蚊子,睡觉的时候,女人总是啪啪拍打。男人把所有的窗户都钉上简陋的纱窗,可是在开门的空隙里,蚊子仍然会顽强地钻进来。看着女人身上的点点红肿,男人心疼不已。女人说现在好多了,就这样吧,忍忍就过去了。男人说这怎么行呢,再挂上蚊帐吧。于是他翻出那个旧布蚊帐,仔细地挂好。女人说太闷,别放下来了。男人说好,嘿嘿笑着,拿扇子给女人轻轻地扇。直等到女人睡着,他才轻轻放下蚊帐,并认真压好每一个角儿。整个夏天,夜夜如此。
这是爱。
屋里有蚊子,很多,女人总是睡不安稳。男人想把所有的窗户都钉上纱窗,或者买一个蚊帐,可是他们刚刚来到这个城市,没有一分闲钱。于是睡觉前,男人就把女人打发出去,他说你去院子给我洗洗汗衫吧,女人就出去了,顺便洗了他的鞋垫。男人就关了灯,把自己扒光,静静地躺在床上喂蚊子。他知道蚊子吃饱了血,就不会再去叮咬他的女人。他痒,却不敢挠。他怕影响了蚊子的进餐,他怕蚊子不能在女人上床前吃饱。那个夏天的每个夜晚,他都会让他的女人为他洗一件汗衫,再加一双鞋垫。
这更是爱。
桌上也许没有一丝肉沬,只有一盘青菜;也许连青菜也没有,只有一小碟咸菜。可是每天吃饭的时候,女人仍然会夹出她认为最好的那一块,放进男人的碗里。
屋里也许没有空调和暖气,只有一个煤球炉;也许连煤球炉也没有,只有一床棉被。半夜里男人冻醒了,总会把棉被向女人那边拖拖,却不管自己的半只肩膀,暴露在黑暗的寒冷中。
身上也许没有一件像样的外套,只有一件老式毛衣;也许连老式毛衣也没有,只有破旧的汗衫。女人却总会在男人出远门前,把自己的女式毛衣套上男人单薄的身体。然后把围巾打一个漂亮的结,遮住领口那些花哨的花边。
房间里也许没有一件像样的家俱,只有一张桌子和几条板凳;也许连桌子和板凳都没有,只有墙上挂着的一个像框。男人和女人已经老迈,但像框里的他们依然年轻。每天他们都要仔细地擦拭那个像框,然后相视而笑。他们说感谢生活,又给了我们一天相亲相爱的日子。有了这些,你我就是富足的。
是的,这世上有贫穷的生活,却不会有贫穷的爱情。只要真心相爱,所有的爱情,都会富足幸福,绚丽如花。
最后一跃
男人醒来的时候,感觉不大对劲。他的头很疼,很沉,迷迷登登。厨房里传来嘶嘶的声音,轻微,却连成一线,不断钻凿他的脑子。男人想去看,站起来,却又一头栽倒。仿佛那是别人的躯体,他的神经,已经不能控制。
男人努力伸长脖子,朝厨房里看。只一眼,便冒出冷汗。气灶上放着水壶,火苗早已熄灭,然而那个阀门,却仍然敞着。煤气源源不断从灶口喷涌而出,男人模糊的眼睛仿佛看到它的颜色。那颜色有些发红,那是死神的舌头。
男人记得他把水壶放上火灶,然后返回卧室。他只想躺一会儿,却睡着了。显然,沸出的开水早已饶灭了灶火,睡梦中的男人,却浑然不觉。
男人拼命往厨房的方向爬。他盯着那个灶口。灶口忽远忽近。男人的思维忽远忽近。男人的生命之灯,忽远忽近。
几分钟过去,男人仅仅从卧室爬到了客厅。他躺在那里大张着嘴,身上像压着一千座山。他已经爬不动了,身强力壮的男人,此时,却像一只即死的软体动物。嘶嘶声还在继续,那是死神撕扯肌骨的声音。男人的意识,越来越模糊。
男人在客厅艰难地挣扎。煤气在厨房放肆地喷涌。女人在卧室里安静地睡觉。男人可以看到她,却喊不出声。女人还在梦中吧?或许,梦中的女人,将永不会醒来。
男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他知道,按惯例,他的儿子,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回来。
他还知道,他和女人,不可能挺到那时。
男人的身边,有一个巨大的落地窗。是夏天,是正午,空调散着冷气,落地窗关得严密。每一只窗锁都一丝不苟地扣紧,已至生命极限的男人,不可能有力气,将那些窗锁打开。
男人盯着那窗。他努力集聚着愈来愈模糊的意识。他有了主意。
男人一动不动,他看着女人,心中在跟女人告别,男人趴在那里,积攒着最后的力气,他要完成最后一跃。
他决定扑向那个落地窗。他要把一扇玻璃扑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做到。可是他没有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