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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个不曾遭岁月蚀掉的画面》第一辑 步下红毯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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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接过它,心里垂着沉甸甸的喜悦。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谦和、刚毅而温柔。我忽然发现,我关心你的成功,远远超过我自己的。

地毯的那一端

德:

从疾风中走回来,觉得自己像是被浮起来了。山上的草香得那样浓,让我想到,要不是有这样猛烈的风,恐怕空气都会给香得凝冻起来!

我昂首而行,黑暗中没有人能看见我的笑容。白色的芦荻在夜色中点染着凉意——这是深秋了,我们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临近了。我遂觉得,我的心像一张新帆,其中每一个角落都被大风吹得那样饱满。

星斗清而亮,每一颗都低低地俯下头来。溪水流着,把灯影和星光都流乱了。我忽然感到一种幸福,那样混沌而又陶然的幸福。我从来没有这样亲切地感受到造物的宠爱——真的,我们这样平庸,我总觉得幸福应该给予比我们更好的人。

但这是真实的,第一张贺卡已经放在我的案上了。洒满了细碎精致的透明照片,灯光下展示着一个闪烁而又真实的梦境。画上的金钟摇荡,遥遥地传来美丽的回响。我仿佛能听见那悠扬的音韵,我仿佛能嗅到那沁人的玫瑰花香!而尤其让我神往的,是那几行可爱的祝词:“愿婚礼的记忆存至永远,愿你们的情爱与日俱增。”

是的,德,永远在增进,永远在更新,永远没有一个边和底——六年了,我们护守着这份情谊,使它依然焕发,依然鲜洁,正如别人所说的,我们是何等幸运。每次回顾我们的交往,我就仿佛走进博物馆的长廊。其间每一处景物都意味着一段美丽的回忆。每一件东西都牵扯着一个动人的故事。

那样久远的事了。刚认识你的那年才十七岁,一个多么容易错误的年纪!但是,我知道,我没有错。我生命中再没有一件决定比这项更正确了。前天,大伙儿一起吃饭,你笑着说:“我这个笨人,我这辈子只做了一件聪明的事。”你没有再说下去,妹妹却拍手起来,说:“我知道了!”啊,德,我能够快乐地说,我也知道。因为你做的那件聪明事,我也做了。

那时候,大学生活刚刚展开在我面前。台北的寒风让我每日思念南部的家。在那小小的阁楼里,我呵着手写蜡纸。在草木摇落的道路上,我独自骑车去上学。生活是那样黯淡,心情是那样沉重。在我的日记上有这样一句话:“我担心,我会冻死在这小楼上。”而这时候,你来了。你那种毫无期冀的友谊四面环护着我,让我的心触及最温柔的阳光。

我没有兄长,从小我也没有和男孩子同学过。但和你交往却是那样自然,和你谈话又是那样舒服。有时候,我想,如果我是男孩子多么好呢!我们可以一起去爬山,去泛舟。让小船在湖里任意漂荡,任意停泊,没有人会感到惊奇。好几年以后,我将这些想法告诉你,你微笑地注视着我:“那,我可不愿意,如果你真想做男孩子,我就做女孩。”而今,德,我没有变成男孩子,但我们可以去遨游,去做山和湖的梦。因为,我们将有更亲密的关系了。啊,想象中终生相爱相随该是多么美好!

那时候,我们穿着学校规定的卡其服。我新烫的头发又总是被风刮得乱蓬蓬的。想起来,我总不明白你为什么那样喜欢接近我。那年大考的时候,我蜷曲在沙发里念书。你跑来,热心地为我讲解英文文法。好心的房东为我们送来一盘春卷,我慌乱极了,竟吃得撒了一裙子。你瞅着我说:“你真像我妹妹,她和你一样大。”我窘得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径低着头,假作抖那长长的裙幅。

那些日子真是冷极了。每逢没有课的下午我总是留在小楼上,弹弹风琴,把一本拜尔琴谱都快翻烂了。有一天你对我说:“我常在楼下听你弹琴。你好像常弹那首《甜蜜的家庭》。怎么?在想家吗?”我很感激你的窃听,唯有你了解、关切我凄楚的心情。德,那个时候,当你独自听着的时候,你想些什么呢?你想到有一天我们会组织一个家庭吗?你想到我们要用一生的时间以心灵的手指合奏这首歌吗?

寒假过后,你把那沓泰戈尔诗集还给我。你指着其中一行请我看:“如果你不能爱我,就请原谅我的痛苦吧!”我于是知道发生什么事了。我不希望这件事发生,我真的不希望。并非由于我厌恶你,而是因为我太珍重这份素净的友谊,反倒不希望有爱情去加深它的色彩。

但我却乐于和你继续交往。你总是给我一种安全稳妥的感觉。从头起,我就付给你我全部的信任。只是,当时我心中总向往着那种传奇式的、惊心动魄的恋爱。并且喜欢那么一点点的悲剧气氛。为着这些可笑的理由,我耽延着没有接受你的奉献。我奇怪你为什么仍作那样固执地等待。

你那些小小的关怀常令我感动。那年圣诞节你把得来不易的几颗巧克力糖,全部拿来给我了。我爱吃笋豆里的笋子,唯有你注意到,并且耐心地为我挑出来。我常常不晓得照料自己,唯有你想到用自己的外衣披在我身上。(我至今不能忘记那衣服的温暖,它在我心中象征了许多意义。)是你,敦促我读书。是你,容忍我偶发的气性。是你,仔细纠正我写作的错误。是你,教导我为人的道理。如果说,我像你的妹妹,那是因为你太像我大哥的缘故。后来,我们一起得到学校的工读金。分配给我们的是打扫教室的工作。每次你总强迫我放下扫帚,我便只好遥遥地站在教室的末端,看你奋力工作。在炎热的夏季里,你的汗水滴落在地上。我无言地站着,等你扫好了,我就去挥挥桌椅,并且帮你把它们排齐。每次,当我们目光偶然相遇的时候,总感到那样兴奋。我们是这样地彼此了解,我们合作的时候总是那样完美。我注意到你手上的硬茧,它们把那虚幻的字眼十分具体地说明了。我们就在那飞扬的尘影中完成了大学课程——我们的经济从来没有富裕过;我们的日子却从来没有贫乏过。我们活在梦里,活在诗里,活在无穷无尽的彩色希望里。记得有一次我提到玛格丽特公主在她婚礼中说的一句话:“世界上从来没有两个人像我们这样快乐过。”你毫不在意地说:“那是因为他们不认识我们的缘故。”我喜欢你的自豪,因为我也如此自豪着。

我们终于毕业了,你在掌声中走到台上,代表全系领取毕业证书。我的掌声也夹在众人之中,但我知道你听到了。在那美好的六月清晨,我的眼中噙着欣喜的泪。我感到那样骄傲,我第一次分沾你的成功,你的光荣。

“我在台上偷眼看你,”你把系着彩带的文凭交给我,“要不是中国风俗如此,我一走下台来就要把它送到你面前去的。”

我接过它,心里垂着沉甸甸的喜悦。你站在我面前,高昂而谦和、刚毅而温柔。我忽然发现,我关心你的成功,远远超过我自己的。

那一年,你在军中。在那样忙碌的生活中,在那样辛苦的演习里,你却那样努力地准备研究所的考试。我知道,你是为谁而做的。在凄长的分别岁月里,我开始了解,存在于我们中间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你来看我,把南部的冬阳全带来了。那厚呢的陆战队军服重新唤起我童年时期对于号角和战马的梦。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当时你临别敬礼的镜头烙在我心上有多深。

我帮着你搜集资料,把抄来的范文一篇篇断句、注释。我那样竭力地做,怀着无上的骄傲。这件事对我而言有太大的意义。这是第一次,我和你共赴一件事。所以当你把录取通知转寄给我的时候,我竟忍不住哭了。德,没有人经历过我们的奋斗,没有人像我们这样相期相勉,没有人多年来在冬夜图书馆的寒灯下彼此伴读。因此,也就没有人了解成功带给我们的兴奋。

我们又可以见面了,能见到真真实实的你是多么幸福。我们又可以去做长长的散步,又可以蹲在旧书摊上享受一个闲散黄昏。我永不能忘记那次去泛舟。回程的时候,忽然起了大风。小船在湖里直打转,你奋力摇橹,累得一身都汗湿了。

“我们的道路也许就是这样吧!”我望着平静而险恶的湖面说,“也许我使你的负担更重了。”

“我不在意,我高兴去搏斗!”你说得那样急切,使我不敢正视你的目光,“只要你肯在我的船上,晓风,你是我最甜蜜的负荷。”

那天我们的船顺利地拢了岸。德,我忘了告诉你,我愿意留在你的船上,我乐于把舵手的位置给你。没有人能给我像你给我的安全感。

只是,人海茫茫,哪里是我们共济的小舟呢?这两年来,为着成家的计划,我们劳累到几乎虐待自己的地步。每次,你快乐的笑容总鼓励着我。

那天晚上你送我回宿舍,当我们迈上那斜斜的山坡,你忽然驻足说:“我在地毯的那一端等你!我等着你,晓风,直到你对我完全满意。”

我抬起头来,长长的道路伸延着,如同圣坛前柔软的红毯。我迟疑了一下,便踏向前去。

现在回想起来,已不记得当时是否是个月夜了,只觉得你诚挚的言词闪烁着。在我心中亮起一天星月的清辉。

“就快了!”那以后你常乐观地对我说,“我们马上就可以有一个小小的家。你是那屋子的主人,你喜欢吧?”

我喜欢的,德,我喜欢一间小小的陋屋。到天黑时分我便去拉上长长的落地窗帘,捻亮柔和的灯光,一同享受简单的晚餐。但是,哪里是我们的家呢?哪儿是我们自己的宅院呢?

你借来一辆半旧的脚踏车,四处去打听出租的房子,每次你疲惫不堪地回来,我就感到一种痛楚。

“没有合意的,”你失望地说,“而且太贵,明天我再去看。”

我没有想到有那么多困难,我从不知道成家有那么多琐碎的事,但至终我们总算找到一栋小小的屋子了。有着窄窄的前庭,以及矮矮的榕树。朋友笑它小得像个巢,但我已经十分满意了。无论如何,我们有了可以憩息的地方。当你把钥匙交给我的时候,那重量使我的手臂几乎为之下沉。它让我想起一首可爱的英文诗:“我是一个持家者吗?哦,是的。但不止,我还得持护着一颗心。”我知道,你交给我的钥匙也不止此数。你心灵中的每一个空间我都持有一枚钥匙,我都有权径行出入。

亚寄来一卷录音带,隔着半个地球,他的祝福依然厚厚地绕着我。那么多好心的朋友来帮我们整理。擦窗子的,补纸门的,扫地的,挂画儿的,插花瓶的,拥拥熙熙地挤满了一屋子。我老觉得我们的小屋快要炸了,快要被澎湃的爱情和友谊撑破了。你觉得吗?他们全都兴奋着,我怎能不兴奋呢?我们将有一个出色的婚礼,一定的。

这些日子我总是累着。去试礼服,去订鲜花,去买首饰,去选窗帘的颜色。我的心像一座喷泉,在阳光下涌溢着七彩的水珠儿。各种奇特复杂的情绪使我眩晕。有时候我也分不清自己是在快乐还是在茫然,是在忧愁还是在兴奋。我眷恋着旧日的生活,它们是那样可爱。我将不再住在宿舍里,享受阳台上的落日。我将不再偎在母亲的身旁,听她长夜话家常。而前面的日子又是怎样的呢?德,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要被送到另一个境域里去了。那里的道路是我未走过的,那里的生活是我过不惯的,我怎能不惴惴然呢?如果说有什么可以安慰我的,那就是:我知道你必定和我一同前去。

冬天就来了,我们的婚礼在即。我喜欢选择这季节,好和你厮守一个长长的严冬。我们屋角里不是放着一个小火炉吗?当寒流来时,我愿其中常闪耀着炭火的红光。我喜欢我们的日子从黯淡凛冽的季节开始,这样,明年的春花才对我们具有更美的意义。

我即将走入礼堂,德,当结婚进行曲奏响的时候,父亲将挽着我,送我走到坛前,我的步履将凌过如梦如幻的花香。那时,你将以怎样的微笑迎接我呢。

我们已有过长长的等待,现在只剩下最后的一段了。等待是美的,正如奋斗是美的一样,而今,铺满花瓣的红毯伸向两端,美丽的希冀盘旋而飞舞。我将去即你,和你同云采撷无穷的幸福。当金钟轻摇,蜡炬燃起,我乐于走过众人去立下永恒的誓愿。因为,哦,德,因为我知道,是谁,在地毯的那一端等我。

肉体有千万种受难的形态

我因事去找一位医生,那天我自己并不看病,便坐在诊疗室里等他看完最后几个病人。进来一个六十岁左右的妇人。

“哪里不舒服?”医生不怒自威。

妇人蹙着眉,诉起苦来:

“早上起来,这膀子呀,说不出的不舒服——”

医生捏捏她的肩臂。

“痛不痛?”

“不痛。”

“酸不酸?”

“不酸。”

“又不痛,又不酸——那你来看什么?”

“我——”妇人一时语塞。

我听得发急。这医生并不是坏人,但他的词汇怎么就这么贫乏呢?难道人的身体不会发生酸痛以外的不舒服吗?

我忍不住插嘴:

“是不是,僵——?”

妇人高兴起来:

“啊,对,就是‘僵’!早上起来,整个膀子都‘僵’!”

医生低头去画了些字,大概在开药吧?我不好意思再多说什么,我当时心中其实很想多叮咛他几句,我想说:

“医生啊!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你在‘医’人啊!”

“而‘人’又是个多么复杂精致的生物,这种生物不是每一个都能把自己整顿出条理来的,不是每一个都能把自己分析得头头是道的。他们是迷乱的,颠倒的,词不达意的,他们并不确实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他们到医院来,他们是前来求救的,然而他们说不清楚——生命里巨大的事物谁又说得清楚?”

“在这一桩桩病情申诉里面,充满肉体无辜的冤情,医生有时也是法官吧?某妻子的肺癌是一部她丈夫的抽烟史;某老父的十二指肠溃疡是缘于独子的一场车祸。他们来看病,其实也是来看他们生命里的悲情,诊疗室有如神父据守的神龛,可以听尽天下苍生的谶词和申诉。”

“因此,医生啊!能否让自己的语言再精致一点,再丰富一点,再准确一点,再推敲仔细一点——要知道,你和病人共同形容的,是一具活生生的生命啊!”

在既不酸,又不痛之外,医生啊!肉体还有千万种受难的形态都等待申诉呢!

关于拥抱

“关于拥抱,你有什么可以告诉我们的吗?”

电话是杂志社的女孩子打来的,声音娇滴滴,她说要采访我,希望我为她说几分钟话,她说,照录下来,就是文章了。

可是,关于拥抱,难道我就能像背书一样在电话里背给她听吗?此时,此地,按钮,说话,五分钟,限题,由别人记录,稿费,当然也算她的。世上哪有这种霸权?

而且,她问我的问题是如此深沉隐秘,怎能在电话上做“按钮就开腔”的机械反应?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跟你在电话里说。”

“随便谈一谈嘛!”

“对不起,我也没有办法随便谈一谈。”

挂上电话,一方面是轻微的被打扰的不快,一方面也是自庆,庆幸自己逃出来了。报章杂志近年来流行“企划作业”,喜欢把写作者纳入编辑的“主题构想”。作者于是身不由己,只好跟着编辑的调子起舞。我此番逃了出来,真是大幸。

关于拥抱,我其实很想说几句话,但我只想等我自己兴起时才起舞。

有天下午,我去看画展,画家因自小脑性麻痹,不能说话。

我在会场走了两圈,欣赏她明艳挥洒如南方阳光的色彩,以及泼墨般挥纵自如的笔力。这个女子,自出生,便与自己的肢体相搏,她五官曲扭,不能说话,靠“画字”和人沟通,却也居然在美国念到研究所。她画展前托人跟我说,她读过我的书,想见我,可不可以请我去赴她的画展。

我走到她面前,撕了一张纸,写了一行字,告诉她我喜欢她的画。

她立刻跳起来,扑在我身上,将我拥住。

和人做“礼貌式的拥抱”或“热情的拥抱”,两种经验我都不陌生。但此刻被人一下死命抱住的经验却让我大吃一惊——但一切发生得又那么自然,她拿捏不稳自己的肌肉,她无法轻轻拥住我,她像溺水之人抱住浮木似的,抱住我不放,那其间有绝对的信任和友爱。

接下来,我们又在纸上交谈了一会。她的字就书法言可算极丑,东支西离,有如鬼画符,但她的眼神清纯旺炽,使她写给我的字,字字读来如纯钢如精金。

我走出画廊,在南海路上痴立。

这样不服输于命运的女子,这样快乐自适的画家,这样猛烈强悍的拥抱……我一时还不能调适过来。沿着茄冬树,我慢慢地走,一面努力用缓缓的速度,将她刚才拥抱我的那份离奇的大力道,紧紧拥入我的记忆。

别人的同学会

出门的时候,她蔫蔫的,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

多年夫妻了,装高兴的那种把戏看来也大可不必了。装假,实在是很累人的事,更何况,装得不好是会给人拆穿的,反而没趣。

他应该也看出来了,但大概由于理亏,也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两人叫了计程车,便往豪华饭店驰去。她本来就讨厌吃“泼费”(“尽量吃饱”的意思),何况又是去跟丈夫的同学吃。

世上无聊的事很多,陪配偶的老同学吃饭大概也算是一桩吧?今天的晚宴,她想象起来,也不觉得会有什么乐趣。所谓“老友”,本来天经地义,就该有点排外。老友聊天如果不能令别人目瞪口呆,片言只语也插不进,那也不叫“老友”了。

这种场合,她知道,做妻子的去了,实在了无生趣。但不去,又显得做丈夫的没面子,连个老婆也搬不动,只好勉勉强强无精打采地去走一遭。等一下,等到达饭店,她会把笑容拿出来挂上脸去,她会把自己装作“鸽派人士”。但现在,她想要休息一下,她把自己缩成一条还没有吹胀的气球,萎绉且扭曲,窝在座椅上。

坐上桌以后,果不出所料,几个男人开始大谈想当年,女人则静静地听,静静地吃,完全插不上嘴。同学会这种地方是不该带配偶的,太不人道了,她想,各人跑各人自己的同学会才对。好在几个太太都是质朴的人,大家低头吃东西,倒也相安。曾经碰到某些太太没话找话说,那才叫累人。

忽然,话锋一转,他们谈到了作弊。而且,他们一致把眼睛望向她的丈夫。

“哎呀,真的,我们班上唯一考试不作弊的人,就是你呀!”“对呀,就是你,只有你一个!”

她吃了一惊,原来他是唯一的一个!她自己考试不作弊,总以为天下人都该不作弊,没料到丈夫当年竟是唯一的一个。

“那你呢?你也作弊啦!”有个太太多此一举地瞪眼问自己的丈夫。

“我不作我就毕不了业了!”那丈夫理直气壮地回答。

她默默地吃着,什么话也没讲。心里却对自己说,啊,想来那男孩当年也蛮可爱的,虽然现在的他已是“忠厚”人士,虽然他坐在自己身边竭力不为那份诚实而自得自豪。他的确是个诚实的君子,相处三十多年后,她倒也能为这句话盖上印章,打上包票。

“有时去参加别人的同学会倒也不完全是无聊的事。”

回家的路上,挽着丈夫的手,她想。

我会念咒

我会念咒,只会一句。

我原来也不知道,是偶然间发现的。一向,咒语都是由谁来念诵呢?故事里是由巫婆或道士来念,他们有时是天生就会,有时是跟人学来的,咒语多半烦难冗长,令人望而生畏。

我会咒语而竟不自知,想来是自己天生会的。

我会的那句咒语很简单,总共只有四个字,连小孩都能立刻学会,那四个字是:“我好快乐!”

如果翻成英文,也是四个字:“I am so happy!”

这样的咒语虽不能让撒出手的豆子变成兵,让纸剪的马儿真的可骑可乘可供驱驰,让钵子里的钱永远掏用不完,或让别人水果摊上的水梨都到我的树枝上来供我之用。

可是,它却有茅山道士的大法力,它可以助我穿墙。什么墙?砖墙?水泥墙?铜墙?铁壁?都不是,而是悲伤之墙,是倦怠之墙,是愤懑怨怒之墙,是遭到割伤烫伤斫伤泼伤之际的自伤之墙,是心灰意冷情催泪尽的沮丧之墙,是自认为我已心竭力怯万劫不复的绝望之墙……

大约是两年前吧?有一天,奔波了一整天,到黄昏时才回家,把车在巷子里停好,车窗尚未关上,我不自觉地大叹了一声:“啊!我好快乐!”

当时车停在公园旁,隔着矮矮的灌木丛,有一个背对我垂头而坐的男人听到我说话,他猛地坐直身子回望我一眼,我这才发现半公尺之外有人听到我最幽微的内心语言。那一眼令我难忘,隔着打开的车窗,我看到那其中有惊吓,在这都市里怎会有一个女人在做如此诡异的宣告?也许也有愤怒,世道如今都成了什么样子了,你还有本事快乐!也许有不可置信,什么?快乐这种东西还存在着吗?也许是悲悯,这女子难道疯了吗?

我当时有点惭愧,然后,我发觉,我爱念这句咒语已经很久了,平常没有人听见,我也不自觉,今天被人发现又被人回头看了一眼,才觉得这句话真有点怪异。

那老男人站起来,在暮色中踽踽离去了。他是被吓到的吗?

其实,我很想追上那人,对他说:

老先生,你刚才听到我说的那句话,既是真的,也是掰的。我其实大病初愈,身心俱疲。我其实忧时忧世不认为这粒地球有什么光明的前途。我事实上一想及那些优美深沉馥郁绵恒的传统正遭人像处理病死猪一般泼毒且掩埋,就恨不得放声恸哭,与人一诀……但此刻,我奔波了一天,不管我所恳求的,所呼吁的,所叮嘱的,所反复申诉的被接受了或被拒绝了,上帝啊,毕竟我已尽力了。天黑了,我回家了,我如此渺小,赐我今夕热食热汤,赐我清爽的沐浴,赐我一枕酣睡。

为此,我好快乐。

能尽心竭力,我好快乐。

能为心爱的道统传承来辛苦或受辱,这并不是每一个人可享有的权利,所以,我好快乐。

如果我悲苦,那也是上天看得起我,容许我忍此悲辛茶苦,我为配忍此苦楚而要说一句:

我好快乐。

我好快乐,因为我能说“我好快乐”,这是我的快乐咒,其言有大法力,助我穿墙直行,披靡天涯,虽然也许早已撞得鼻青脸肿,而不自知。

爱情篇

一 两岸

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如两岸。

如两岸——只因我们之间恒流着一条莽莽苍苍的河。我们太爱那条河,太爱太爱,以致竟然把自己站成了岸。

站成了岸,我爱,没有人勉强我们,我们自己把自己站成了岸。

春天的时候,我爱,杨柳将此岸绿遍,漂亮的绿绦子潜身于同色调的绿波里,缓缓地向彼岸游去。河中有萍,河中有藻,河中有云影天光,仍是《国风·关雎》的河啊,而我,一径向你泅去。

我向你泅去,我正遇见你向我泅来——以同样柔和的柳条。我们在河心相遇,我们的千丝万绪秘密地牵起手来,在河底。

只因为这世上有河,因此就必须有两岸,以及两岸的绿杨堤。我不知我们为什么只因坚持要一条河,而竟把自己矗立成两岸,岁岁年年相向而绿,任地老天荒,我们合力撑住一条河,死命地呵护那千里烟波。

两岸总是有相同的风,相同的雨,相同的水位。炸酱草匀分给两岸相等的红,鸟翼点给两岸同样的白,而秋来蒹葭露冷,给我们以相似的苍凉。

蓦然发现,原来我们同属一块大地。

纵然被河道凿开,对峙,却不曾分离。

年年春来时,在温柔得令人心疼的三月,我们忍不住伸出手臂,在河底秘密地挽起。

二 定义及命运

年轻的时候,怎么会那么傻呢?

对“人”的定义,对“爱”的定义,对“生活”的定义,对莫名其妙的刚听到的一个“哲学名词”的定义……

那时候,老是郑重其事地把左掌右掌看了又看,或者,从一条曲曲折折的感情线,估计着感情的河道是否决堤。有时,又正经地把一张脸交给一个人,从鼻山眼水中,去窥探一生的风光。

奇怪,年轻的时候,怎么什么都想知道?定义,以及命运。年轻的时候,怎么就没有想到过,人原来也可以有权不知不识而大剌剌地活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们就长大了,因为爱。

去知道明天的风雨已经不重要了,执手处张发可以为风帜,高歌时,何妨倾山雨入盏,风雨于是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找一方共同承风挡雨的肩。

忽然有一天,我们把所背的定义全忘了,我们遗失了登山指南,我们甚至忘了自己,忘了那一切,只因我们已登山,并且结庐于一弯溪谷。千泉引来千月,万窍邀来万风,无边的庄严中,我们也自庄严起来。

而长年的携手,我们已彼此把掌纹叠印在对方的掌纹上,我们的眉因为同蹙同展而衔接为同一个名字的山脉,我们的眼因为相同的视线而映出为连波一片,怎样的看相者才能看明白这样两双手的天机,怎样的预言家才能说清楚这样两张脸的命运?

蔷薇几曾有定义,白云何所谓其命运,谁又见过为劈头迎来的巨石而焦灼的流水?

怎么会那么傻呢,年轻的时候?

三 从俗

当我们相爱——在开头的时候——我们觉得自己清雅飞逸,仿佛有一个新我,自旧我中飘然游离而出。

当我们相爱时,我们从每一寸皮肤、每一缕思维中伸出触角,要去探索这个世界,拥抱这个世界,我们开始相信自己的不凡。

相爱的人未必要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小说里都是这样说的,小说里的男人和女人一眨眼便已暮年,而他们始终没有生活在一起,他们留给我们的是凄美的回忆。

但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我们不是小说,我们要朝朝暮暮,我们要活在同一个时间,我们要活在同一个空间,我们要相厮相守,相牵相挂,于是我们放弃飞腾,回到人间,和一切庸俗的人同其庸俗。

如果相爱的结果是使我们平凡,让我们平凡。

如果爱情的历程是让我们由纵横行空的天马变为忍辱负重、行向一路崎岖的承载驾马,让我们接受。

如果爱情的轨迹总是把云霄之上的金童玉女贬为人间烟火中的匹妇匹夫,让我们甘心。

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是我们唯一的筹码,我们要合在一起下注。

我们只有这一生,这是我们唯一的戏码,我们要同台演出。

于是,我们要了婚姻。

于是,我们经营起一个巢,栖守其间。

有厨房,有餐厅,那里有我们一饮一啄的牵情。

有客厅,那里有我们共同的朋友以及他们的高谈阔论。

有兼为书房的卧房,各人的书站在各人的书架里,但书架相衔,矗立成壁,连我们那些完全不同类的书也在声气相求。

有孩子的房间,夜夜等着我们去为一双娇儿痴女念故事,并且盖他们老是踢掉的棉被。

至于我们曾订下的山之盟呢?我们所渴望的水之约呢?让它们等一等,我们总有一天会去的,但现在,我们已选择了从俗。

贴向生活,贴向平凡,山林可以是公寓,电铃可以是诗,让我们且来从俗。

步下红毯之后

楔子

妹妹被放下来,扶好,站在院子里的泥地上,她的小脚肥肥白白的,站不稳。她大概才一岁吧,我已经四岁了!

妈妈把菜刀拿出来,对准妹妹两脚中间那块泥,认真而且用力地砍下去。

“做什么?”我大声问。

“小孩子不懂事!”妈妈很神秘地收好刀,“外婆说的,这样小孩子才学得会走路,你小时候我也给你砍过。”

“为什么要砍?”

“小孩子生出来,脚上都有脚镣锁着,所以不会走路,砍断了才走得成路。”

“我没有看见,”我不服气地说,“脚镣在哪里?”

“脚镣是有的,外婆说的,你看不见就是了!”

“现在断了没?”

“断了,现在砍断了,妹妹就要会走路了。”

妹妹后来当然是会走路了,而且,我渐渐长大,终于也知道妹妹会走路跟砍脚镣没有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什么,那遥远的画面竟那样清楚兀立,使我感动。

也许脚镣手铐是真有的,做人总得冲,总得顿破什么,反正不是我们壮硕自己去撑破镣铐,就是让那残忍的钢圈箍入我们的皮肉。

是暮春还是初夏也记不清了,我到文星出版社的楼上去,萧先生把一份契约书给我。

“很好,”他说,他看来高大、精细、能干,“读你的东西,让我想到小时候念的冰心和泰戈尔。”

我惊讶得快要跳起来,冰心和泰戈尔,这是我熟得要命、爱得要命的呀!他怎么会知道?我简直觉得是一份知遇之恩,《地毯的那一端》就这样卖断了,扣掉税我只拿到二千多元,但也不觉得吃了亏。

我兴冲冲地去找朋友调色样,我要了紫色,那时候我新婚,家里的布置全是紫色,窗帘是紫的,床罩是紫的,窗棂上的珊瑚藤是紫的,那紫色漫溢到书页上,一段似梦的岁月。那是个漂亮的阳光昼日,我送色样到出版社去,路上碰到三毛,她也是去送色样的,她是为男友舒凡的书调色,调的是草绿色,或说是酪梨绿,我也喜欢那颜色。那天下午的三毛真是美丽,因为心中有爱情,手中有颜色。我趋前谢谢她,因为不久前她为我画了一幅婚礼上的签名绸,画些绝美的牡丹。

出书真是件兴奋的事,我们愉快地将生命中的一抹色彩交给了那即将问世的小册子。

“我们那时候一齐出书,”有一次康芸薇说,“文星宣传得好大呀,放大照都挂出来了。”

那事我倒忘了,经她一提,想想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并且是摄影家柯锡杰照的。奇怪的是我虽不怎么记得照片的事,却记得自己常常下了班,巴巴地跑到出版社楼上,请他们给我看新书发售的情形。

“谁的书比较好卖?”其实书已卖断,销路如何跟我已经没有关系。

“你的跟叶珊的。”店员翻册子给我看,叶珊就是后来的杨牧。

我拿过册子仔细看,想知道到底是叶珊卖得多,还是我——我说不出那是痴还是幼稚,那时候成天都为莫名其妙的事发急发愁,年轻大概就是那样。

那年十月,“幼狮文艺”的朱桥寄了一张庆典观礼券给我,我去了。丈夫也有一张票,我们的座位不同区,相约散会的时候在体育场门口见面。

我穿了一身洋红套装,那天的阳光辉丽,天空一片艳蓝,我的位置很好,“国军运动会”的表演很精彩,想看的“总统”又近在咫尺,而丈夫,在场中的某个位子上,我们会后会相约而归,一切正完美晶莹,饱满无憾……

但是,忽然,我的泪水夺眶而出,我想起了南京……

不是地理上的南京,是诗里的,词里的,魂梦里的,母亲的乡音里的南京(母亲不是南京人,但在南京读中学),依稀记得那些名字,玄武湖、明孝陵、鸡鸣寺、夫子庙、秦淮河……

不,不要想那些名字,那不公平,中年人都不乡愁了,你才这么年轻,乡愁不该交给你来愁,你看表演吧,你是被邀请来看表演的,看吧!很好的位子呢!不要流泪,你没看见大家都好好的吗!你为什么流泪呢?你真的还太年轻,你身上穿的仍是做新娘子的嫁服,你是幸福的,你有你小小的家,每天黄昏,拉下紫幔等那人回来,生活里有小小的气恼,小小的得意,小小的凄伤和甜蜜,日子这样不就很好了吗?

不要碰“故国之思”,它太强,不要让三江五岳来撞击你,不要念赤县神州的名字,你受不了的,真的,日子过得很好,把泪逼回去,你不能开始,你不能开始,你不能开始,你一开始就不能收回……

我坐着,无效地告诫着自己,从金门来的火种在会场里点着了,赤膊的汉子在表演蛙人操,仪仗队的枪托冷凝如紫电,特别看台上面的大红柱子,直辣辣地逼到眼前来,我无法遏抑地想着中山陵,那仰向苍天的阶石,中国人的哭墙,我们何时才能将发烫的额头抵上那神圣的冰凉,我们将一步一稽额地登上雾锁云埋的最高巅……

会散了我挨蹭到门口,他在那里等我。我们一起回家。

“你怎么了?”走了好一段路,他忍不住问我。

“不,不要问我。”

“你不舒服吗?”

“没有。”

“那,”他着急起来,“是我惹了你?”

“没有,没有,都不是——你不要问我,求求你不要问我,一句话都不要跟我讲,至少今天别跟我讲……”

他诧异地望着我,惊奇中却有谅解,近午的阳光照在宽阔坦荡的敦化北路上,我们一言不发地回到那紫色小巢。

他真的没有再干扰我,我恍恍惚惚地开始整理自己,我渐渐明白有一些什么根深蒂固的东西一直潜藏在我自己也不甚知道的深渊之处,是淑女式的教育所不能掩盖的,是传统中文系的文字训诂和诗词歌赋所不能磨平的,那极蛮横极狂野极热极不可挡的什么,那种“欲饱史笔有脂髓,血作金汤骨做垒,凭将一腔热肝肠,烈作三江沸腾水”(那是我自己的句子,不算诗,因为平仄不对)的情怀……

我想起极幼小的时候就和父亲别离,那时家里有两把长刀,是抗战胜利时分到的,鲨鱼皮,古色古香,算是身无长物的父亲唯一贵重的东西,母亲带着我和更小的妹妹到台湾,父亲不走,只送我们到江边,他说:

“守土有责,我会熬到最后五分钟。——那把刀你带着,这把,我带着,他年能见面当然好,不然,总有一把会在。”

那样的情节,那样一句一钢钉的对话,竟然不是小说而是实情。

父亲最后翻云南边境的野人山而归,长刀丢了,唯一带回来的是劫后之身。

不是在圣人书里,不是在线装的教训里,我了解了家国之思,我了解了那份渴望上下拥抱五千年、纵横把臂八亿人的激情,它在那里,它一直在那里……

随便抓了一张纸,就在那空白的背面,用的是一枝铅笔,我开始写《十月的阳光》:

那些气球都飘走了,总有好几百个吧?在透明的蓝空里浮泛着成堆的彩色,人们全都欢呼起来,仿佛自己也分沾了那份平步青云的幸运——事情总是这样的,轻的东西总能飘得高一点,而悲哀拽住我,有重量的物体总是注定要下沉的。

体育场很灿烂,闪耀着晚秋的阳光,礼炮沉沉地响着,这是十月,一九六六年的十月,武昌的故事远了。西风里悲壮的往事远了……

中山陵上的落叶已深,我们的手臂因渴望一个扫墓的动作而酸痛。

我忽然明白,写《地毯的那一端》的时代远了,我知道我更该写的是什么,闺阁是美丽的,但我有更重的剑要佩,更长的路要走。

《十月的阳光》后来得了奖,奖金一千元,之后我又得过许多奖,许多奖金、奖座、奖牌,领奖时又总有盛会,可是只有那一次,是我真正激动的一次,朱桥告诉我,评审委员读着,竟哭了。

我不能永远披着白纱,踏着花瓣,走向红毯尽处的他,当我们携手走下红毯,迎人而来的是风是雨,是风雨声中恻恻的哀鸣。

——但无论如何,我已举步上路。

只被允许的二夜情

如果你正年轻。

如果你出发去旅行,只身,在风和日丽的四月天。然后,夜来了,你打开卧具,也许连卧具也没有,你便芳草以为褥,曲肱以为枕,沉沉睡在一株树下。在倦极卧地和酣然入眠之间,你发现原来头上的树实在是一棵很美丽的树,而树上的天空则尤其美丽。

树的美丽在于它的翠盖像一面筛子。天上的星星已经够细粒了,树却努力把星光筛得更细,仿若极绵幼的白糖霜,落在你黑黝黝的梦之咖啡里。

树的美丽又在于它的芬芳,它的枝枝叶叶都恍如隐身暗夜的情人,你看不到他,却气息分明。古希腊神话中的赛克公主和邱彼得之间的恋情,便是如此吧?

如果,年轻的你清晨醒来,你便在那一带城镇间游走、休憩。黄昏,你再次回到树下,冥想、惊奇,像一切的旅行者,并且倦极盹去。

如果,你再度醒来,如果你再度起身去满城漫步,这一切是可允许的。

可允许的?被谁?被佛戒。有这么一条怪戒律吗?有的,不过,那不被允许的又是什么呢?不被允许的是,你不可以在第三夜仍回到这棵同样的树下,因为,这样你就会沉迷耽溺,习惯于它的荫庇安详。你只准有二夜情,和那棵树。

这说法记载在哪里?记在《四十二章经》里,原文如下:

沙门受道法者,日中一食、树下一宿。慎莫再矣。所云浮屠,不三宿桑下,即不再宿树下之谓,此谓沙门办道宜精进,不可爱安逸也。

南朝范晔写《后汉书·襄楷传》时也用了这个典故:

浮屠不三宿桑下,不欲久生恩爱,精之至也。

这本《后汉书》,后来有位李贤为它作注(李贤为唐朝高宗的第六子,也就是章怀太子,却因遭疑被母后武则天赐死),注上说:

言浮屠之人寄桑下者,不经三宿便即移去,示无爱恋之心也。

后来的文人,爱用这个典故的人不少,其中比较向佛的白居易用得最多,如:

分袂二年劳梦寐,并床三宿话平生。(《答微之咏怀见寄》)

秋雨经三宿,无人劝一杯。(《雨中访崔十八》)

下面的句子也分别承袭了这份哀愁,如:

桑下岂无三宿恋,樽前聊与一身归。(宋·苏轼《别黄州》)

结习尚余三宿恋,残年多负半生闲。(金·元好问《望崧少》之一)

握手遂成三宿恋,论心那觉十年迟。(元·黄溍《次韵答蒋春卿诗》)

我欲更除三宿恋,就公新治乞《坛经》。(清·姚鼐《答孙补山中丞见怀》之二)

空桑三宿犹生恋,何况三年吟绪?(清·龚自珍《摸鱼儿》)

比较令我惊讶的是,连姚惜抱先生这种古板的桐城派老将也有这种恓惶的情怀。

回看我自己,我的平生几乎都是一连串的耽溺:我耽书、耽文学、耽美。耽一则婚姻已四十多年,住的房子也住了四十一年,教书至今竟四十六年,我根本无法和二宿就掉首而去的旅人相比。而凡耽溺者,大概都会受到一种诅咒,这诅咒便是你会生痴恋之心,在不得不告别之际,会伤心欲狂。

有位聪明干练的教授,他却有个极敏悟多情的小儿子,小儿不过刚会说话,见家中来了送瓦斯的工人他便极欢悦,待工人五分钟后走人,他便号啕大哭。

他也许预知,此生此世,茫茫人海,这张面孔竟再也不会重现了。此人可能不久后改业,也许虽未改业,但下次瓦斯却不轮他送,而或者不幸,此人也会遭险巇,或者,小儿自己搬了家……总之,五分钟因缘,以后——我们并不知道以后,小儿哭得有理!

唉,如果你不想学小儿痛哭,我倒有个“赖皮法”相授,你可以告诉自己,不妨,人生迅疾如飞箭,三十年不过是一宿,我目前的一切耽溺沉迷,其实都还属于被允许的“二宿之限”呢!

种种有情

有时候,我到水饺店去,饺子端上来的时候,我总是怔怔地望着那一个个透明饱满的形体,北方人叫它“冒气的元宝”,其实它比冷硬的元宝好多了,饺子自身是一个完美的世界,一张薄茧,包覆着简单而又丰盈的美味。

我特别喜欢看的,是捏合饺子边皮留下的指纹,世界如此冷漠,天地和文明可能在一刹那之间化为炭劫,但无论如何,当我坐在桌前,上面摆着的某个人亲手捏合的饺子,热雾腾腾中,指纹美如古陶器上的雕痕,吃饺子简直可以因而神圣起来。

“手泽”为什么一定要拿来形容书法呢?一切完美的留痕,甚至饺皮上的指纹不都是美丽的手泽吗?我忽然感到万物的有情。

巷口一家饺子馆的招牌是“正宗川味山东饺子馆”,也许是一个四川人和一个山东人合开的,我喜欢那招牌,觉得简直可以画入清明上河图。那上面还有电话号码,前面注着TEL,算是有了三个英文字母,至于号码本身,写的当然是阿拉伯文,一个小招牌,能涵容了四川、山东、中文、阿拉伯(数)字、英文,不能不说是一种可爱。

校车反正是每天都要坐的,而坐车看书也是每天例有的习惯,有一天,车过中山北路,劈头栽下一片叶子,竟把手里的宋诗打得有了声音,多么令人惊异的断句法。

原来是通风窗里掉下来的,也不知是刚刚新落的叶子,还是某棵树上的叶子在某时候某地方,偶然憩在偶过的车顶上,此刻又偶然掉下来的,我把叶子揉碎,它是早死了,在此刻,它的芳香在我的两掌复活,我揸开微绿的指尖,竟恍惚自觉是一棵初生的树,并且刚抽出两片新芽,碧绿而芬芳,温暖而多血,镂饰着奇异的脉络和纹路,一叶在左,一叶在右,我是庄严地合着掌的一截新芽。

二年前的夏天,我们到堪萨斯去看朱和他的全家——标准的神仙眷属,博士的先生,硕士的妻子,数目“恰恰好”的孩子,可靠的年薪,高尚住宅区里的房子,房子前的草坪,草坪外的绿树,绿树外的蓝天……

临行,打算合照一张,我四下浏览,无心地说:

“啊,就在你们这棵柳树下面照好不好?”

“我们的柳树?”朱忽然回过头来,正色地说,“什么叫我们的柳树?我们反正是随时可以走的!我随时可以让它不是‘我们的柳树’。”

一年以后,他和全家都回来了,不知堪萨斯城的那棵树如今属于谁——但朱属于这块土地,他的门前不再有柳树了,他只能把自己栽成这块土地上的一片绿意。

春天,中山北路的红砖道上有人手拿着用粗绒线做的长腿怪鸟在兜卖,风吹着鸟的瘦胫,飘飘然好像真会走路的样子。

有些外国人忍不住停下来买一只。

忽然,有个中国女人停了下来,她不顶年轻,大概三十左右,一看就知是由于精明干练日子过得很忙碌的女人。

“这东西很好,”她抓住小贩,“一定要外销,一定赚钱,你到××路××巷×号二楼上去,一进门有个×小姐,你去找她,她一定会想办法给你弄外销!”

然后她又回头重复了一次地址,才放心走开。

台湾怎能不富,连路上不相干的路人也会指点别人怎么做外销。其实,那种东西厂商也许早就做外销了,但那女人的热心,真是可爱得紧。

暑假里到中部乡下去,弯入一个岔道,在一棵大榕树底下看到一个身架特别小的孩子,把几根绳索吊在大树上,他自己站在一张小板凳上,结着简单的结,要把那几根绳索编成一个网花盆的吊篮。

他的母亲对着他坐在大门口,一边照顾着杂货店,一边也编着美丽的结,蝉声满树,我停下来搭讪着和那妇人说话,问她卖不卖,她告诉我不能卖,因为厂方签好契约是要外销的。带路的当地朋友说他们全是不露声色的财主。

我想起那年在美国逛梅西公司,问柜台小姐那架录音机是不是中国台湾做的,她回了一句:

“当然,反正什么都是从日本跟中国台湾来的。”

我一直怀念那条乡下无名的小路,路旁那一对富足的母子,以及他们怎样在满地绿荫里相对坐编那织满了蝉声的吊篮。

我习惯请一位姓赖的油漆工人,他是客家人,哥哥做木工,一家人彼此生意都有照顾。有一年我打电话找他们,居然不在,因为到关岛去做工程了。

过了一年才回来。

“你们也是要三年出师吧。”有一次我没话找话跟他们闲聊。

“不用,现在两年就行。”

“怎么短了?”

“当然,现代人比较聪明!”

听他说得一本正经,顿时对人类前途都觉得乐观了起来,现代的学徒不用生炉子,不用倒马桶,不用替老板娘抱孩子,当然两年就行了。

我一直记得他们一口咬定现代人比较聪明时脸上那份有尊严的笑容。

老王是一个包工头,圆滚滚的身材加上圆头圆脸圆眼睛——甚至还有个圆鼻子。

可是我一直觉得他简直诗意得厉害。

一张估价单,他也要用毛笔写,还喜欢盯着人问:“怎么?这笔字不顶难看吧?”

碰到承包大工程,他就要一个人躲到乌来去,在青山绿水之间仔细推敲工和料的盈亏。

有一次,偶然闲谈,他兴高采烈地提到他在某某地方做过工程。那是一个军事单位。

“有人说那里有核子弹,你看到没有?”

“当然有!”

“有,又怎么会让你看见?”我笑了起来。

“老实说,我也没看见,”他也笑了起来,不过仍是理直气壮的,“不过,有,我也说有,没有,我也说有,反正我就是硬要说它有。我们做老百姓的就是这样。”

有没有核子弹忽然变得不重要,有老王这样的人才是件可爱的事。

学校下面是一所大医院,黄昏的时候,病人出来散步,有些探病的人也三三两两地散步。

那天,我在山径上便遇见了几个这样的人。

习惯上,我喜欢走慢些去偷听别人说话。

其中有一个人,抱怨钱不经用,抱怨着抱怨着,像所有的中老年人一样,话题忽然就回到四十年前一块钱能买几百个鸡蛋的老故事上去了。

忽然,有一个人憋不住地叫了起来:

“你知道吗,抗战前,我念初中,有一次在街上捡到一张钱,哎呀,后来我等了一个礼拜天,拿着那张钱进城去,又吃了馆子,又吃了冰淇淋,又买了球鞋,又买了字典,又看了电影,哎呀,钱居然还没有花完哪……”

山径渐高,黄昏渐冷。

我驻下脚,看他们渐渐走远,不知为什么,心中涌满了对黄昏时分霜鬓的陌生客的关爱,四十年前的一个小男孩,曾被突来的好运弄得多么愉快,四十年后山径上薄凉的黄昏,他仍然不能忘记……不知为什么,我忽然觉得那人只是一个小男孩,如果可能,我愿意自己是那掉钱的人,让人世中平白多出一段传奇故事……

无论如何,能去细味另一个人的惆怅也是一件好事吧。

元旦的清晨,天气异样地好,不是风和日丽的那种好,是清朗见底毫无渣滓的一种澄澈。我坐在出租车上赶赴一个会,路遇红灯时,车龙全停了下来,我无聊地探头窗外,只见两个年轻人骑着机车,其中一个说了几句话忽然兴奋地大叫起来:“真是个好主意啊!”我不知他们想出了什么好主意,但看他们阳光下无邪的笑脸,也忍不住跟着高兴起来,不知道他们的主意是什么主意,但能在偶然的红灯前遇见一个以前没见过以后也不会见到的人真是一个奇异的机缘。他们的脸我是记不住的,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记得他们石破天惊的欢呼,他们或许去郊游,或许去野餐,或许去访问一个美丽的笑面如花的女孩,他们有没有得到他们预期的喜悦,我不知道,但至少我得到了,我惊喜于我能分享一个陌路的未曾成形的喜悦。

有一次,路过香港,有事要和乔宏的太太联络,习惯上我喜欢凌晨或午夜打电话——因为那时候忙碌的人才可能在家。

“你是早起的还是晚睡的?”

她愣了一下。

“我是既早起又晚睡的,孩子要上学,所以要早起,丈夫要拍戏,所以要晚睡——随你多早多晚打来都行。”

这次轮到我愣了,她真厉害,可是厉害的不止她一个人。其实,所有为人妻为人母的大概都有这份本事——只是她们看起来又那样平凡,平凡得自己都弄不懂自己竟有那么大的本领。

女人,真是一种奇怪的人,她可以没有籍贯、没有职业,甚至没有名字地跟着丈夫活着,她什么都给了人,她年老的时候拿不到一文退休金,但她却活得那么劲头,她可以早起可以晚睡,可以吃得极少,可以永无休假地做下去。她一辈子并不清楚自己是在付出还是在拥有。

资深主妇真是一种既可爱又可敬的角色。

文艺会谈结束的那天中午,我因为要赶回宿舍找东西,午餐会上迟到了三分钟,慌慌张张地钻进餐厅,席次都坐好了,大家已经开始吃了,忽然有人招呼我过去坐,那里刚好空着一个座位,我不加考虑地就走过去了。

等走到面前,我才呆了,那是谢东闵“主席”右首的位置,刚才显然是由于大家谦虚而变成了空位,此刻却变成了我这个冒失鬼的位子,我浑身不自在起来,跟“大官”一起总是件令人手足无措的事。

忽然,谢“主席”转过头来向我道歉:

“我该给你夹菜的,可是,你看,我的右手不方便,真对不起,不能替你服务了。你自己要多吃点。”

我一时傻眼望着他,以及他的手,不知该说什么。那只伤痕犹在的手忽然美丽起来,炸得掉的是手指,炸不掉的是一个人的风格和气度。我拼命忍住眼泪,我知道,此刻,我不是坐在一个“大官”旁边,而是一个温煦的“人”的旁边。

经过火车站的时候,我总忍不住要去看留言牌。

那些粉笔字不知道铁路局允许它保留半天或一天,它们不是宣纸上的书法,不是金石上的篆刻,不是小笺上的墨痕,它们注定立刻便要消逝——但它们存在的时候,它是多好的一根丝绦,就那样绾住了人间种种的牵牵绊绊。

我竟把那些句子抄了下来:

缎:久候未遇,已返,请来龙泉见。

春花:等你不见,我走了(我两点再来)。荣。

展:我与姨妈往内埔姐家,晚上九时不来等你。

每次看到那样的字总觉得好,觉得那些不遇、焦灼、愚痴中也自有一份可爱。一份人间的必要的温度。

还有一个人,也不署名,也没称谓,只扎手扎脚地写了“吾走矣”三个大字,板黑字白,气势好像要突破挂板飞去的样子。也不知道究竟是写给某一个人看的,还是写给过往来客的一句诗偈,总之,令人看得心头一震!

《红楼梦》里麻鞋鹑衣的疯道人可以一路唱着《好了歌》,告诉世人万般“好”都是因为“了断”尘缘,但为什么要了断呢?每次我望着大小驿站中的留言牌,总觉万般的好都是因为不了不断,不能割舍而来的。

天地也无非是风雨中的一座驿亭,人生也无非是种种羁心绊意的事和情,能题诗在壁总是好的!

想你的时候——寄亡友恩佩

轳辘在转,一团湿泥在我手里渐渐成形,陶艺教室里大家各自凝神于自己转盘上那一块混沌初开的宇宙,五月的阳光安详而如有所待,碌碌砸砸的声浪里竟有一份喧哗的沉静。

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我在学陶,或者说,我在玩泥巴,我想做一个小小的东西,带去放在你的案头,想必是一番惊喜。但是,你终于走了,我竟始终没有能让你知道这样微不足道的一项秘密。

一只小钵子做好了,我把它放在高高的架子上,等着几天以后它干了再来修坯。我痴坐失神,窗外小巷子里,阳光如釉,天地岂不也是这样一只在旋转后成形的泥钵吗?

到而今,“有所赠”和“无所赠”对你已是一样的了,死亡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其实,相知如此,我也并不是成天想着你的——但此刻,泥土的感觉仍留在指间,神秘的成形过程,让人想到彩陶和黑陶的历史岁月,甚至想到天地乍创,到处一片新泥气息的太初,这一刻,我知道,注定了是想你的时候。

想你的一生行迹也是如此,柔弱如湿土,不坚持什么,却有其惊人的韧度。卑微如软泥,甘愿受大化的揉搓捣练和挖空而终至成形成器。十九岁,患上淋巴癌,此后却能活上四分之一世纪,有用不完的耐力,倾不完的爱。想故事中的黄土抟人应是造人的初步,而既得人身,其后的一言一行,一关心一系情岂不也是被一只神秘的手所拉坯成形。

人生在世,也无非等于一间轳辘声运转不息的陶艺教室啊!

想你,在此刻。

泰国北部清莱省一个叫联华新村的小山村,住着一些来自云南的中国人。

白天,看完村人的病,夜晚,躺在小木屋里。吹灭油灯的时候,马教士特意说:

“晚安,你留意看,熄灯以后满屋子都是萤火虫呢!”

吹灯一看,果然如此,我惊讶起坐,恋恋地望着满屋子的闪烁,竟不忍再睡。

比流星多芒,流星一闪而陨灭,萤光据说却是求偶的讯号,那样安静地传情啊。

比群星灿然,因为萤光中多一分绿意,仿佛是穿过草原的时候不小心染绿的。

我拥被而坐,看着那些光点上下飘忽,心中又是欢喜,又是怅然。

想人生一世,这曾经惊过、惧过、喜过、怒过、情过、欲过、悲过、痛过的身子,到头来也是磷火莹碧,有如此虫吧?我今以旅人之身,在遥远异域的长夜里看萤光熠耀,百年后,又是谁在荒烟蔓草间看我骨中的萤焰呢?

这样的时刻,切心切意想起的,也总是你。

如果你仍在世,萤火虫的奇遇当足以使你神驰意远。如果你也知道这小小的贫瘠的山村,山村中流离的中国人,你会与我同声一哭。而今呢?大悲恸与大惊喜相激如潮生的夜里,感觉与你如此相近而又如此相远,相近是因二十年的缘分,相远是因为想不明白死者舍世以后的情怀。

祖国大陆的基督徒有一首流传的诗,常令我泪下,其中一段这样说:

天上虽有无比荣耀的冠冕

但无十字架可以顺从

他为我们所受一切的碾磨

在地,才能与他沟通(原文作交通)

进入“安息”就再寻不到“渡境”

再无机会为他受苦

再也不能为他经过何试炼

再为他舍弃何幸福

是不是只有此生此世有眼泪呢?此时此际,如果你我拨云相望,对视的会皆成泪眼吗?如果天上有泪,你必为此异域孤孑而同悲吧!

如果天上无泪,且让我在有生之年把此民族大恸一世洒尽,也不枉了这一双流泉似的眼睛!

檀香扇总让我想起你,因为它的典雅芳馨。

有一年夏天,行经芝加哥,有一个女孩匆匆塞给我一柄扇子,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回去打开一看,是一柄深色的镂花檀香扇,我本不喜欢拥有这种精致的东西,但因为总记得陌生的赠者当时的眼神,所以常带着它,在酷热的时候为自己制造一小片香土。

但今夏每次摇起细细香风的时候,我就怅怅地想起你。

那时候,你初来台湾不久,住在我家里,有一天下午,你跑到我房间来,神秘兮兮地要我闭上眼睛,然后便摇起你心爱的檀香扇:

“你猜,这是什么?”

“不知道。”我抵赖,不肯说。

“你看,你看,苏州的檀香扇,好细的刻工。好中国的,是不是?”

我当时不太搭理你,虽然心里也着实喜欢两个女孩在闺中的稚气,但我和你不一样,你在中国香港长大,拿英国护照,对故土有一份浪漫的幻想。

喜欢你穿旗袍的样子,喜欢你轻摇檀香扇,喜欢你悄悄地读一首小词的神情,因为那里面全是虔诚。

有些地方,我们是同中有异的。

但此刻长夏悠悠,我情怯地举起香扇,心中简简单单地想起那年夏天,想起你常去买一根橙红色的玫瑰,放在小锡瓶里,孤单而芳香。想你轻轻地摇扇,想你口中叨叨念念的故乡。檀木的气味又温柔又郁然,而你总在那里,在一阵香风的回顾里。

假日公寓楼下的小公园,一大群孩子在玩躲猫猫的游戏。照例被派定作“鬼”的那一个要用手帕蒙上眼睛,口里念念有词地数着数目,他的朋友有的躲在树上有的藏在花间,他念完了数目,猛然一张眼,所有的孩子都消失了,四下竟一个人也没有。

我凭窗俯视园中游戏的小孩,不禁眼湿,我多像那孩子啊!每当夜深,灯下回顾,亡友音容杳然,怎么只在我一蒙眼的瞬间,他们就全消逝了呢?

然而楼下那孩子却霸道地大笑起来:

“哈,王××,你别躲了,我看见了,你在花里!”

我也粲然一笑,我的朋友啊,我看不见你,却知道你在哪里,或在花香,或在翠荫,或在一行诗的遐思,生死是一场大型的躲迷藏啊,看不见的并不是不存在,当一场孩童的游戏乍然结束,我们将相视而喜。

并不是在每一个日子想你,只是一切美丽的,深沉的,心中洞然如有所悟的刹那便是我想你的时刻了。

请来与我同座,那弹琵琶的女子——抵抗塞车三招

“自己开车,那好,那方便。”

每次有人对我这么说,我就苦笑。开车方便,对,但只限于“方便的时候”才方便!一旦碰上“不方便的时候”,你真恨不得毁车而去。这才想起北欧神话里有些技艺特巧的侏儒,他们制造的战舰,不用的时候竟可以折成火柴盒大小。人家北欧说故事的人早想到了,我们现代的汽车制造厂怎么这么笨!

每次陷在车阵里,我就反复对自己说:

“喂,你这个倒霉的家伙,你已经够倒霉了,千万别生气哦!你一旦生了气,那就形成二次伤害,那叫‘祸不单行’,那你就更倒霉了!”

虽然如此,这番金玉良言居然言者谆谆、听者藐藐,最佳状况也无非把“咬牙切齿”换成“暗生闷气”罢了。以上是我抵抗塞车的第一招。

有时候,也很想打个电话告诉市长大人说:

“喂,阿扁,你知道吗?我是个模范市民,虽然没办法凑合你,做到你所许诺的‘希望、快乐’,但我一定混个五十分,例如‘在失望的时候努力快乐’,并且‘在不快乐之际致力于拥抱希望’。”以上是抵抗塞车第二招——但阿Q式的幽默感也有不灵的时候,所以我还有第三招伺候。这第三招叫“遁身唐宋”。

什么叫遁身唐宋呢?那便是使些法术,跟白居易或苏东坡打个长途大哥大。只要我喃喃念起《琵琶行》: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立刻喇叭声,油烟味一一退避三舍。长安古城安然归来,那穿着血色罗裙的妙龄女子挥手弹她美妙的琵琶。

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也让我痴痴地跟着那片月光走,一路走到大海之上,和写《春江花月夜》的诗人张若虚一起。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唉,写出这样清丽的句子的诗人怎么不立刻去死呀!我愤愤地想,句子华美透明到竟像是沾着月光下的江水写成的。实在令人嫉妒。

我想起自己有一次,到扬州去玩,循着清帝下马的渡口,走到博物馆,竟然看到一张毛笔写的《春江花月夜》,贴在橱子里,实在不胜惊骇。扬州古城,其实不乏古物,但扬州出了个张若虚,他们就把这个诗人的产品也当作文物展出。我在世界各地看过的有规模的博物馆少说也上百,但把一首诗贴出来当展览品的怪事,倒未之闻也。不过,我也立刻原谅了,毕竟,这是一首太好太好的诗,好到令博物馆长也糊涂了。其实它的展出应该还包括一千三百年前的唐代月光、花香和浩荡不尽的江声……

车阵稍稍移动了一点,我轻踩油门的时候,听到那熟悉的声音: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不用转头去看,安坐在我右手边的当然是前来搭便车的东坡先生。我很惊喜,说:

“喂,你知道吗?我去年去了一趟海南岛耶!我去看你九百年前流放的地方。”

“哈,别想瞒我,你是羡慕的,就连我的贬官,你也是羡慕的。怎么样,要不要来杯椰子酒?”老苏真是可人,“前两天,土人酿了送我的。”

酒作淡乳色,芳甘怡人,有点女性品位,我仰首一干,暂时忘了车窗外又复纠缠打结的车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