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一夜帖》,其中写道:“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他寻黄居寀画龙寻了一夜。此龙已经失传,黄居寀所画山鸡,现藏台北故宫。我参观的时候,只在小卖部见到二玄社复制品。黄居寀是黄筌第三子,所谓“黄家富贵,徐熙野逸”,从流传下来的作品看,黄荃写生珍禽和徐熙落墨雪竹,笔墨区别好像不大,更像说的是题材,黄筌多画禁宫异卉,徐熙多写江湖水鸟。黄家富而贵,富中有股贵气,毕竟是贵;徐熙野而逸,野里有个逸气,毕竟是逸。不像某时代画坛,不是大腹便便,便是面目狰狞;贵也不见,逸也不见。呜呼,当然也不需要什么呜呼和呜呼什么的。
对了,那是山鸡吗?我不认识。记得有只大鸟站立水边,流水杂草,双钩竹子或者芦苇。朱砂的爪子。对了,现在哪里能觅这么好的朱砂?
据说黄筌拜孙位为师,学画龙,据说黄居寀能传其家学,龙的传人。“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苏东坡是个从从容容的人,心无芥蒂的人,即使关在牢里,也能呼呼大睡。但这一夜,他遍寻黄龙图而不获,翻箱倒柜,会不会挠头皮呢?会不会生闷气呢?会不会把家里人喊起责问呢?会不会打翻酱油瓶呢?会不会颤颤巍巍爬到桌子上打量橱顶,或者钻进床底像一只蟋蟀?宋朝有酱油吗?不知道。想象宋朝酱油——北宋时候酱油是黄杏颜色,南宋时候酱油是青梅颜色,凭什么啊?不知道。反正想象苏东坡也会急,我就高兴——好个苏东坡,你也有猴急时刻!“一夜寻黄居寀龙不获”,寻了一夜,难道还能说他不急吗?但他的急,还是不会往心里去,也不从心里而来。至多急急四肢,翻箱倒柜,爬桌子,钻床底,顺带打扫打扫卫生,他满面尘土,一手提着前几日没找到的芒鞋,一手抓着朝云忘记的绣鞋,仿佛捡个大便宜,哈哈一笑,“方悟半月前是曹光州借去摹榻”,这时天也亮了,就写《一夜帖》给陈季常。一封信。一张便条。陈季常怕老婆,喜欢昆曲的都知道。男人素质越高,越怕老婆,怕老婆基本上是有文化的表现,当然也不排除附庸风雅。
像与人聊天,一边聊天一边喝点茶嗑点瓜子什么的,聊到出神处,忽然站起,猛觉得站起太突兀,又俨然坐下,这是从我角度看到的苏东坡书法。他书法里的视线——用笔和结体,常常是平视的视线,所以我觉得亲切。不像米芾,他常常俯视,呀,也太自以为是了。看多米芾,会觉得他要和我吵架。吵架也是很好的,但能聊天更好。苏东坡是中国最会聊天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