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那些老茶树是乔木,长满苔藓、藤蔓以及寄生物,有的长着茶茸,一种草本植物,又叫“螃蟹脚”,树龄不到,“螃蟹脚”长不出,现在则有人作假。她给我看她拍的照片,茶茸英姿飒爽,我是第一次见到。
喝着她自己跑进深山收来的茶。她说这款茶就是老茶树的,气厚。她告诉过我树龄,我想不起了。我妻子说她没有喝过这么质朴的茶。
我的感觉有些不同,不觉得质朴,起码不仅仅是质朴。喝到第三泡时,“横空出世,难以为继”,如读韩愈诗。
说是读韩愈诗,这有点应酬。韩愈诘屈聱牙、横征暴敛,因为他渊博,一渊博自然横征暴敛;他又好奇,一好奇自然诘屈聱牙。如果茶的味道诘屈聱牙,茶的香气横征暴敛,定不是好茶。我这样说,无非觉得这茶味渊博和茶香好奇吧。到底如何,我也当时惘然,因为过去和未来都惘然了。
此刻我想起来我喝到第三泡时,觉得的,忽然觉得的,是我并没什么经历。
一直坐在你们对面喝茶:你们给我。
石田深深刮风扁,春水浅浅涨月圆。喝这款茶的时候,脑袋里掉出两个句子。前一句滑稽,后一句苍白。也是这款茶给我的印象。“风扁”,这茶味薄;“月圆”,这茶香满。香不能太满,满就没有回旋余地。好的茶香——香之意味回到空无。说空无不准确,是空明吧。香之意味回到空明,令人远望,或许是怅望,最好是怅望。
常常是这样的,有的茶初泡奇香,就这一泡,随即香消,茶味也跟着浇薄。这是茶香夺茶味。说到底,喝茶还是喝个味,味第一,香其次。不必过于强调茶的兰花香、桂花香、玫瑰花香和板栗香,再香也香不过兰花、桂花、玫瑰花和板栗。我直接去闻兰花香、桂花香、玫瑰花香,我直接去吃板栗就是。茶的香,好就好在似有似无、时有时无,好就好在遗貌传神。遗的是花香之貌,传的是灵气之神。天地之间一股活泼泼灵气!
午夜时分,我们喝另一款茶,他们不喜欢,我说:
“这苦味,我觉得挺厚。我对茶的理解是许苦不许涩,怕薄不怕厚。苦味是厚,涩味是薄。苦,不一定不是好茶,细细品来,苦超过涩,苦而不涩,就算得上不错的茶。人世的不幸、遗憾,我们太贪。我现在觉得不幸是一种贪婪。”
此话乏味,屏风上一只工笔白鹦鹉昏昏欲睡,一惊,一扑,掉入茶壶,闷死了。
近来喝完茶,我会把叶底收入一青花小盘,舍不得丢。我有观叶底之癖。碰巧岩茶和碧螺春挤在一起,就像老黑的花脸搂住嫩绿的花旦睡觉,鼓声琴声响起来。再看,又像绍兴霉干菜和上海小青菜,霉干菜蒸着吃,小青菜炒着吃。我观叶底,从男女观到饮食,我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海水蔚蓝,滚滚红尘若几朵桃花默默无言。
多好,大伙儿都默默无言,忙自己的事。
我那天在“老舍茶馆”遇到朱女士,她是苏州人,听说我也是苏州人,就送我二两“苏萌毫”,即苏州产茉莉花茶。我很少喝茉莉花茶,我在苏州时候,并不知道“苏萌毫”,到北京后才知道的。一次喝着茉莉花茶听西河大鼓,有茶人说喝的如果是你们苏州的“苏萌毫”,那就两美了。
二〇〇六年一月二十九日,大年初一,我在北京,家里没青橄榄,也就泡不成故乡“元宝茶”,总觉得少些喜庆。往年春节期间我在北京也没“元宝茶”喝,但我书红看花饮酒喝茶,还是很喜庆的。昨天下午,磨浓了墨正欲书红,才发现一卷洒金红宣找不到,可能早被我用完。而偏偏水仙已谢,蜡梅再也没人送,是不是冷清呢?有花有茶,是不是喜庆呢?要现在有花有茶,我只得喝花茶。泡出“苏萌毫”,一喝之下,果然有神来之笔,只觉花香茶味互相谦让,颇具君子风度。
我以前喝过的茉莉花茶,如周围人事,茶味一直退避三舍,而花香还是穷追不舍,茶味偶尔抗争一下,结果还是被花香压了下去,于是我带着一嘴巴别扭之花香,奈何它不得,它在我口中小人得志,洋洋得意。记得有一回它把我逼急,我就去搬救兵,在浙江菜馆连吃一盘油炸臭豆腐干(辣酱要辣),方逐客出境。
我觉得“苏萌毫”茉莉花茶在乍冷还热——它的茶汤温度在乍冷还热之际,茶味醇厚,花香幽静,细嚼慢咽,幽静了——后院棋声安详地眨动眼黑眼白,真幽静。
写完一封信,喝茶。虞山茶。
虞山是半出半入的山,茶有士大夫气。这么说或许勉强,但与碧螺春不同确实明显。如果用性别区分,碧螺春为女,虞山茶为男。如果用年龄规划,碧螺春为青年,虞山茶为中年。茶真个是繁星在天,各有光芒。
记得某年在兴福寺方丈室,我画了一下午画,黄昏时候上山转转,于竹林看到独独的一棵茶树,我第一反应是它永无出头之日。浓荫蔽日,不管朝阳还是夕阳,都被竹林一手遮天。我对这棵阴影之中的茶树心生怜悯,我们是兄弟。阿弥陀佛,我们是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