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觉得川端康成还没有实现他的另一半,另一半是什么?我又惘然。只是脱脱空空假设,如果川端康成实现的话,那么,他的人生——艺术形态会更加丰富吧。当然这是奢望。我们对自己喜欢的事物总有奢望。
与朋友聊到川端康成,就会说到他的自杀。作家自杀,人们爱当谜猜。只要想想,这个世界上每天有百千人自杀,我们只要把自杀作家作为他们中的一员,那么,也就可以震惊,而不奇怪了。川端康成是一个做减法的人,随着艺道精深,他把自以为是的多余的统统减掉。到最后,只剩一颗心!他的美丽又哀愁,这时候使他无力再把减法做下去。
川端康成小说中,我最喜欢《雪国》。这是中年之作,恰到好处。可以用弘一法师绝笔“悲欣交集”注解——它的意味。《伊豆的舞女》毕竟不够微妙。而他晚年作品,让我觉得有点不太舒服,像在公共浴室洗澡,两只脚踩在澡堂下面滑溜的水泥底子上面。《雪国》中有个名句:“银河一下流进她的眼睛。”对这个句子,我有点不大以为然。这种想象力在诗歌中比比皆是,远远没有传达出心灵深处掠过的那一丝神秘。倒是另一个句子,让我真真惊叹,它出现在这样场景,主人公抚摸着一位女性的乳房。我正期待能读到点什么,川端康成忽然只简简单单上来这一个句子:“他的手大了。”川端康成小说的上乘就上乘在这种“遗貌求神”之处。意蕴丰富,心理复杂,场面不小,笔法却省俭得很。这不是凭些聪明所能达到。
想把《雪国》重读一遍,从书架上找出,打开后竟然发现我七八年前在其扉页上写的一首俳句。那时痴迷于学习日语,完全因为阅读川端康成小说译本后的热情。读一位外国作家的作品,使人对他的母语发生兴趣,这位作家是了不起的。
现在我对日语已经生疏,那一首俳句大概可以译为:
明月呀,照去年雪,梅花下。
日本有位女评论家说川端康成是只鹤,从外形看去,一只瘦鹤。我以为川端康成更是棵梅,从气质观来,他是一棵病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