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
我没有见过张爱玲,却见过她的自画黑影像,服饰新颖,丰姿娟然,在当时是很摩登的。她是前清丰润张幼樵的孙女,幼樵著有《涧于集》《涧于日记》,也是书香门第了。她自幼即喜读《红楼梦》,学着写些小说,当然是不成熟的。可是她孜孜不倦,所写小说,由不成熟而成熟,由成熟而成名,那成名的作品,便是不标第一回、第二回的回目,而称第一炉香、第二炉香的《沉香屑》。这小说发表在周瘦鹃主编的《紫罗兰》杂志上,一经刊登,便博得广大读者的欢迎,好比京剧演员,一个亮相,满堂彩声。这样就鼓动了她的写兴,继续写了许多作品,如《金锁记》《倾城之恋》《琉璃瓦》《连环套》《花凋》《鸿鸾禧》等,声誉之高,在当时的女作家中,可谓首屈一指。
当时周瘦鹃有一篇叙述会晤张爱玲及《沉香屑》的事,外间很少见到,兹摭录之:
“一个春寒料峭的上午,我正懒洋洋地呆在紫罗兰庵里,不想出门,眼望着案头宣德炉中烧着的一枝紫罗兰香袅起的一缕青烟在出神。我的小女儿瑛忽然急匆匆地赶上楼来,拿一个挺大的信封递给我,说有一位张女士来访问。我拆开信一瞧,原来是黄园主人岳渊老人(辟园于沪西高安路,著有《花经》一书行世)介绍一位女作家张爱玲女士来,要和我谈谈小说的事。我忙不迭地赶下楼去,却见客座中站起一位穿着鹅黄缎半臂的长身玉立的小姐来向我鞠躬,我答过了礼,招呼她坐下。接谈之后,才知道这位张女士生在北平(即今北京),长在上海,前年在香港大学读书,再过一年就可毕业,却不料战事发生,就辗转回到上海,和她的姑母住在一座西式的公寓中,从事于卖文生活,而且卖的还是西文,给英文《泰晤士报》写剧评影评,又替德人所办的英文杂志《二十世纪》写文章。至于中文的作品,除了以前给《西风》杂志写过一篇《天才梦》后,没有动过笔,最近却做了两个中篇小说,演述两件香港的故事,要我给她看行不行,说着,就把一个纸包打开来,将两本稿簿捧了给我,我一看标题叫做《沉香屑》,第一篇标明‘第一炉香’,第二篇标明‘第二炉香’,就这么一看,我已觉得它很别致,很有意味了。当下我就请她把这稿本留在我这里,容细细拜读。随又和她谈起《紫罗兰》复活的事,她听了很兴奋,据说她的母亲和她的姑母都是我十多年前《半月》《紫罗兰》和《紫兰花片》的读者,她母亲正留法学画归国,读了我的哀情小说,落过不少眼泪,曾写信劝我不要再写,可惜这一回事,我已记不得了。我们长谈了一点多钟,方始作别。当夜我就在灯下读起她的《沉香屑》来,一壁读,一壁击节,觉得它的风格很像英国某名作家的作品,而又受一些《红楼梦》的影响,不管别人读了以为如何,而我却是深喜之的了。一星期后,张女士来问我读后的意见,我把这些话向她一说,她表示心悦神服,因为她正是该作家作品的爱好者,而《红楼梦》也是她所喜读的。我问她愿不愿将《沉香屑》发表在《紫罗兰》里?她一口应允,我便约定在《紫罗兰》创刊号1出版之后,拿了样本去瞧她,她称谢而去。当晚她又赶来,热忱地预约我们夫妇俩届时同去参与她的一个小小茶会。《紫罗兰》出版的那天,凤君(瘦鹃夫人,胡姓)因家中有事,不能分身,我便如约带了样本独自到那公寓去,乘了电梯直上六楼,由张女土招待到一间洁而精的小客室里,见过了她的姑母,又指着两张照片中一位太太给我介绍,说这就是她的母亲,一向住在新加坡,前年十二月八日以后,杳无消息,最近有人传言,说已到印度去了。这一个茶会,并无别客,只有她们姑侄俩和我一人,茶是牛酪红茶,点心是甜咸俱备的西点,十分精美,连茶杯与碟箸也都是十分精美的。我们三人谈了许多文艺和园艺上的话,张女士又拿出一份在《二十世纪》杂志中所写的一篇文章《中国的生活与服装》来送给我,所有妇女新旧服装的插图,也都是她自己画的。我约略一读,就觉得她英文的高明,而画笔也十分生动,不由不深深地佩服她的天才。”
张爱玲的小说,称誉者不仅瘦鹃,柯灵主编的《万象》杂志也说:“张爱玲女士是一年来最为读书界所注意的作者。”傅雷有一篇《论张爱玲的小说》,也称许她是:“文艺园里探出头来的奇花异草。”
亡友陆澹安很喜欢阅读她的《十八春》,且把这书藉给我阅读,时隔二三十年,迄今犹留有深刻的印象。一自她远渡重洋,她的作品不再和读者见面,可是南京师院中文系资料室所编的《文教资料》,犹为她出了一期《张爱玲研究资料》号,展览之余,似温旧梦。
注释:
1 与前文不相符,疑为作者笔误。——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