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深逝世,同文纷纷致以悼辞。我和他相交数十年,得噩耗不毋山阳闻笛之感。爰把我所知道的,摭拾一些,聊作寒泉秋菊之祭吧!
景深生于一九〇二年,卒于一九八五年一月七日,享寿八十有二。他字旭初,早期写作,用冷眼、博量、邹萧、卜朦胧、陶明志、鲍芹村,不仅化名,且复化姓,甚至扑朔迷离,别署罗明女士,更使人无从测度了。他是四川宜宾人,可是我没有听到他讲四川话。
他是多产作家,刊行单本达一百多种,那《近代文学丛谈》,还是他响应“五四”文化运动而写的。他的内戚李小峰,设立北新书局,更为他刊行了若干种,如《栀子花球》《作品与作家》《金雨》《猛鹰》《文学概论》《读曲随笔》《五十七勇士》《修辞讲话》《时事杂唱》《安徒生童话》《宋元戏文本事》等,他的写作面是很广的。他寓居淮海中路,是三层楼的屋子,小峰住在底层,二楼三楼都是属于景深夫妇的。四壁图书,有书橱、有书架,尤以书架为多,因为书架容纳量大,实在他的书太多,难以寻求,他就分门别类,有条不紊,如文学史,便把各种各样的文学史,和各国的文学史集中于一处,小说稗史、古今笔记、戏曲说唱、诗文词集等,同样归在固定所在。最多的要算通俗文学,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为他刊印了一本《赵景深民间文艺民俗学藏书目录索引》,分为民间文学理论、民间歌谣、民间故事、民间说唱和民间戏曲、民俗学、民间艺术、民间文学刊行七大类,每一大类,又分若干小类和细目,恐一般图书馆所藏,尚没有这样丰富多彩哩。他的藏书,都是切合于实用的,所有宋版、元刻、明清善本,他却素不问津。他是上海复旦大学老教授,因倾踬伤足,不赴学校,一些研究生,都到他家里受教,这些架上的书,一任研究生随意翻阅,翻阅乱了,他自行整理,面无愠色。友好向他借书,他从不拒绝,即遗失了,他设法补购,也不计较,其容人之量,为侪辈所莫及。总之,他家里满坑满谷都是书,可称书海,因此浩劫来临,那些暴徒抄他的家,对于这许多的书,实在没法辇走,只得封存不动,及劫运告终,他的藏书,幸而没有损失,引为奇迹。当“四凶”肆虐,对他的打击,很为严厉,他在“牛棚”中讨生活,满不在意。有一次,“红卫兵”高呼赵景深,他在牛棚中置若罔闻。既而,“红卫兵”进入“牛棚”,看到他,疾言申斥:“为什么唤你不应?”他回答说:“你们不是叫我老牛吗?今天忽然改了口,我认为是叫别一人,我哪里敢随便答应呢!”说得那个“红卫兵”目瞪口呆,其倔强,有如此。
他喜欢搜罗戏剧方面的书,由于他自幼即爱演戏,在芜湖小学读书时,曾和同学们演过《弱女救兄》,他饰儿童角色,很为成功。后来他到了上海,便和郑振铎等交往,注意到杂剧方面,撰了《读曲小记》,把戏曲研究概括为谈曲、作曲、度曲、谱曲,他的高足雷群明,称述他的老师为“立体的研究法”。有一次,复旦大学举行一个什么纪念会,当然有些文娱节目,他和夫人李希同在登辉堂上合演《长生殿》的《小宴》一出,夫人饰杨贵妃,他自己饰风流皇帝李三郎,儿女也同时登台,扮演宫娥和舆卒,演来矩度井然,声容并茂,博得满堂师生如雷的掌声,几震屋宇。
年来我很少出门,朋踪往还,未免较疏。记得前年,他为了注释鲁迅的《中国小说史略》,招了好几位同文在他家里讨论研究,我也叨陪末座,在他家午膳,肴馔很丰,都出于他夫人手制,我们为之大快朵颐。又记得去年,龙华古寺整修完毕,邀我们游赏一番,我和他同席,并摄影留念。大约是一个秋天吧,我在市政协礼堂,又和他连座,谈了些生活和写作情况,岂料这是最后的一面,从此人天永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