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才得称老,传说不一。《说文》:“七十曰老”,《皇疏》:“老,谓五十以上”,《文献通考》:“晋以六十六岁以上为老”。可见老的尺度很宽,没有一定的标准。记得某诗人有那么一句:“发无可白方为老”,笼统地说,非常得体。直至现代,由于医药的发展,人人懂得卫生常识,以往所谓的老,都不能算老,连得七十古来稀的稀字,也站不住脚了。拿我来说,我今年八十有九,稀的一关,早就被我攻破,搴旗探马,向百岁的期颐关进军。
我固是老人之一,子舆氏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就在这儿谈谈几位年龄更高于我的朋友,有已过去的,也有现尚健在的。苏局仙一百零三岁,当然是现尚健在的老大哥,他住在沪东川沙,人们去访问他,便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出来迎接,认为这位就是要访的苏局老了。岂知不然,这是局老的儿子,再由局老的儿子引进书室,才得和局老相见。真出于意外,一百零三岁的老人,还是步履稳健,没有龙钟的老态。有一次,我去访候他,他老人家和我合摄了一帧照片。我的一本人物掌故结集《艺坛百影》请他题签,他一挥而就,《百影》配着百岁老人的书法,再合适没有的了。我又和他同属上海文史馆馆员,文史馆举行他的书展,我去参观了一下,书法各体具备,集颜筋柳骨、素狂旭癫的大成,其中一副对联:“力除闲气,固守清贫”,不但笔力苍劲,且他老人家的襟抱,也显示在这八个字中,令人钦佩。
过去的老朋友,要推吴门包天笑,活到九十八岁,讣告却称一百零三岁,原来他的媳妇是广东人,粤俗积闰推算,也就多出几岁了。他在清季即以小说《馨儿就学记》著名,我幼时即喜读他的作品,后来竟和他同隶星社,成为忘年交,他晚年寓居香港,每星期必有一信给我,都是用毛笔写,字迹美秀,一笔不苟,共有数百通,可惜在浩劫中被毁了。 月前,有位毕朔望同志,自京来沪 ,登门见访,才知朔望是小说家毕倚虹的嗣君,倚虹辞世,孤苦无依,由天笑抚养成人,今已成为社会名流,对于天笑,念念不忘,最近购得天笑遗著《钏影楼回忆录》,视为瑰宝。天笑尚有《且楼随笔》,刊载港报,我有他的剪报册,也在浩劫中失掉,没有单行印本。
海上漱石生孙玉声,他在清季,撰《海上繁华梦》,署名警梦痴仙,他资格很老,曾和著《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吴趼人,著《官场现形记》的李伯元,著《海上花列传》的韩子云交朋友,他的姓名印章,就是李伯元为他刻的,我钤有印拓,很可惜失于浩劫中。我和他老人家相识,是我在主编《金钢钻报》时,他为该报写《沪佺怀旧录》,经常来报社,和我很谈得来。他是鸣社主持人,为一诗人词客的集合组织,蒙他不弃,邀我参加。拙作《逸梅小品》刊印,他为题二绝句,如云:“如此江山百感并,惟余笔墨可陶情。所南昔日成心史,今有传人继令名。”又“佳著何须着墨多,零金碎玉广搜罗。轻清自得行文秘,足遣愁魔与病魔。”他一厓寓居沪西成都路,怕时我住山海关路,和他近在咫尺,过从也就更密了。他不喜蓄须,有无须老人会。
小说界老前辈张春帆,常州耆宿,别署漱六山房主,著有《九尾龟》社会小说,风行一时,他也是我的忘年交。一度办《平报》,经常约我供稿。我刊《逸梅小品》,他见惠一序,略云:“摛华抒藻,结构谨严,而恂恂儒雅,气温而润,神粹而清,无时下少年俯视风云,高瞻山海之习”,前辈奖掖后进,殊可铭感。之后,我供职上海影戏公司,他拟把《九尾龟》说部编成电影,映诸银幕,我曾和导演但杜宇磋商,结果未成事实。
掌故小说,以许指严为巨擘,他著有了《南巡秘记》《泣路记》等数十种。他嗜酒成癖,某岁春初,我和谱弟赵眠云,邀他探梅香雪海,画舫载酒,眉史侑觞,他大为高兴,作了好多首诗,写了好多副对联,当时又拍了若干照片,可惜现在都没有留存。
吴兴王均卿(文濡),南社前辈,别署新旧废物,晚年筑室吴中,取名辛臼簃,寓意不新不旧,很有谐趣。他辑有《说库》《香艳丛书》《笔记小说大观》,保存了很多秘笈。他和我很投契,他到上海,必来探望我,我到苏州,也必拜访他。他曾辑《浮生六记》足本,林语堂编英文本《天下杂志》,把《浮生六记》译为英文,托我介绍,要和均老见见面,奈他老人家已逝世,机缘失去了。
我和农劲孙相识,他已九十一高龄了。平江不肖生的《近代侠义英雄传》,写的都是真人真事,农劲孙便是侠义英雄之一。他不但擅武术,且工文翰,我在钱化佛处,看到他写给化佛的诗札,秀逸得很,可惜我没有求到他的寸缣尺幅,他老人家已下世了。
我认识的老人很多,这儿记述了数位,其他俟以后得暇再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