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的航海,真奇怪得很,一点儿风浪也没有,现在船已到了烟台了。烟台港同长崎门司那些港埠一些儿也没有分别,可惜我没有金钱和时间的余裕,否则上岸去住他一二星期,享受一番异乡的exotic情调,倒也很有趣味。烟台的结晶真是东首临海的烟台山。在这座山上,有领事馆,有灯台,有别庄,正同长崎市外的那所检疫所的地点一样。沫若,你不是在去年的夏天有一首在检疫所作的诗么?我现在坐在船上,遥遥的望着这烟台的一带山市,也起了拿破仑在嫒来娜岛上之感,啊啊飘流人所见大抵略同,——我们不是英雄,我们且说飘流人罢!
山东是产苦力的地方,烟台是苦力的出口处。船一停锚,抢上来的凶猛的搭客,和售物的强人,真把我骇死,我足足在舱里躲了三个钟头,不敢出来。
到了日暮,船将起锚的时候,那些售物者方散退回去,我也出了舱,上船舷上来看落日。在海船里,除非有衣摆奈此的小说《默示录的四骑士》中所描写的那种同船者的恋爱事体外,另外实没有一件可以慰寂寥的事情,所以我这一次的通信里所写的也只是落日,Sun Setting,AAbend Roethe,etc.,etc.请你们不要笑我的重复!
我刚才说过,烟台港和门司长崎一样,是一条狭长的港市,环市的三面,都是浅淡的连山。东面是烟台山,一直西去,当太阳落下去的那一支山脉,不知道是什么名字?但是我想这一支山若要命名,要比“夕阳”“落照”等更好的名字,怕没有了。
一带连山,本来有近远深浅的痕迹可以看得出来的,现在当这落照的中间,都只成了淡紫。市上的炊烟,也濛濛的起了,便使我想起故乡城市的日暮的景色来,因为我的故乡,也是依山带水,与这烟台市不相上下的。
日光没了,天上的红云也淡了下去。一阵凉风吹来,忽使人起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哀感。我站在船舷上,看看烟台市中一点两点渐渐增加起来的灯火,看看甲板上几个落了伍急急忙忙赶回家去的卖物的土人,忽而索落索落的滴下了两粒眼泪来。我记得我女人有一次说,小孩子到了日暮,总要哭着寻他的娘抱,因为怕晚上没有睡觉的地方。这时候我的心里,大约也被这一种Nostalgia笼罩住了吧,否则何以会这样的落寞!这样的伤感!这样的悲愁无着处呢!
这船今晚上是要离开烟台上天津去的,以后是在渤海里行路了。明天晚上可到天津。我这通信,打算一上天津就去投邮。愿你与婀娜和小孩全好,仿吾也好,成均也好,愿你们的精神能够振刷;啊啊,这样在勉励你们的我自家,精神正颓丧得很呀!我还要说什么?我还有说话的资格么?
十月七日晚八时烟台舱中
不知在什么时候,我记得你曾说过,沫若,你说:“我们的拿起笔来要写,大约是已经成了习惯了,无论如何,我此后总不能绝对的废除笔墨的。”这一种冯妇之习,不但是你免不了,怕我也一样的吧。现在精神定了一定,我又想写了。
昨天船离了烟台,即起大风,船中的一班苦力,个个头上都淋成五色。这是什么理由呢?因为他们都是连绵席地而卧,所以你枕我的头,我枕你的脚。一人吐了,二人就吐,三人四人,传染过去。挺而走险,急不能择,他们要吐的时候就不问是人头人足,如长江大河的直泻下来。起初吐的是杂物,后来吐黄水,最后就赤化了。我在这一个大吐场里,心里虽则难受,但却没有效他们的颦,大约是曾经沧海的结果,也许是我已经把心肝呕尽,没有吐的材料了。
今天的落日,是在七十二沽的芦草上看的。几堆泥屋,一滩野草,野草里的鸡犬,泥屋前的穿红布衣服的女孩,便是今日的落照里的风景。
船靠岸的时候,已经是夜半了。二哥哥在埠头等我。半年不见,在青白的瓦斯光里他说我又瘦了许多。非关病酒,不是悲秋,我的瘦,却是杜甫之瘦,儒冠之害呀!
从清冷的长街上,在灰暗凉冷的空气里,把身体搬上这家旅店里之后,哥哥才把新总统明晚晋京的话,告诉我听。好一个魏武之子孙,几年来的大愿总算成就了,但是但是只可怜了我们小百姓,有苦说不出来。听说上海又将打电报,抬菩萨,祭旗拜斗的大耍猴子戏。我希望那些有主张的大人先生,要干快干,不要虚张声势的说:“来来来!干干干!”因为调子唱得高的时候,胡琴有脱板的危险。中国的没有真正革命起来的原因,大约是受的“发明电报者”之害哟!
几天不看报,倒觉得清净得很。明天一到北京,怕又不得不目睹那些中国特有的承平新气象,我生在这样的一个太平时节,心里实在是怕看这些黄帝之子孙的文明制度了。
夜也深了,老车站的火车轮声,也渐渐的听不见了,这一间奇形怪状的旅舍里,也只充满了鼾声。窗外没有月亮,冷空气一阵一阵的来包围我赤裸裸的双脚。我虽则到了天津,心里依然是犹豫不定:
“究竟还是上北京去作流氓去呢?还是到故乡家里去作隐士?”
“名义上自然是隐士好听,实际上终究是飘流有趣。等我来问一个诸葛神卦,再决定此后的行止罢!
勅勅勅,弟子郁,……
……
……
十月八日夜三时书于天津的旅馆内
选自《达夫散文集》,上海北新书局193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