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景迁
在对伊恩·莫里斯的坦纳讲座所做的回应中,我强调了我们这两种学究式历史研究方法之间的巨大差异。莫里斯的研究工作架设在复杂的全球规模上,在辽阔的时空中前后穿梭,而我关注的始终是具体的个人,他们在局部层面抒写着繁复纠结的人生故事,一切融合稍纵即逝,组成了过往的人类生活。对莫里斯而言,过去和遥远的历史时空是可以精确计算的,可以排序和量化;这不无道理,因为莫里斯的终极目标就是要创建一个人类社会发展指数,将所有的结构和空间囊括其中。其中的每一个片段与其他的成长和变化现象都有线性联系,对那些现象也会严格考察,目的是在实质上全面覆盖时空。正是在该指数的这些分镜头中,我们才能致力于可以精确测量的数字,这反过来能够帮助我们更加精确地绘制指数。
虽说各个类别必然在某种程度上发生重叠,莫里斯似乎找到了四组与其指数及其范围特别相关的数据。第一组是(至今仍是)“人均能量获取”,让我们得以看清在不同的社会,能量的提取和使用如何随时间发生变化,并影响了那些社会的兴衰起落。为了以论据支持这一主导理念,莫里斯看到了特别突出的一组三个概念。对这三个概念,莫里斯颇有为讨巧地用押头韵给它们命名为:觅食者、农耕和化石燃料使用者。为平衡和标准化测量他的计算结果,莫里斯展示了杰出的研究技巧,从(仅举几例)天文学、地质学、海洋学、植物学、考古学、森林学寻找相关证据。在他的不同研究领域,这种折中主义或许是广大普通和专业读者所要求的,并深化了讨论的动态趋向:例如“城市密度”作为一个主要因素出现在指数中,“发动战争的能力”和“信息技术”技能也是如此。这些不同的信息区段不断累积,加入到复合指数中,也表明还有补充或改进的空间。
如果我对莫里斯的研究工作有一点儿批评的话,当源自他的世界版图在我看来过于温柔了。他选择承担起最不同寻常的任务,因而读者也做好了感情上的准备,在他的引导下去探寻世界的历史。因此,莫里斯需要足够的明晰和胆量与其雄心相匹配,并确保他的主张足够吸引我们的关注。正是这一点,我觉得尽管莫里斯聪明过人,才学博通,但他的表格和叙述仍有脱节,讨论范围也过于简化,或许可以称之为“数据的中产阶级化”。莫里斯将他的研究所获对读者倾囊相授,却独独没有让我们更加深入地体察历史“是什么样的”,无论是在“侧翼丘陵地区”,还是在被委婉地命名为“幸运纬度带”的地方。也许命运本来就如莫里斯暗示的那样仁慈,无论对农耕者还是觅食者都是如此,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怀疑在纷乱芜杂的历史图景中,有同样多的人屈从于野蛮或贪婪的诱惑。我自己对莫里斯的判读将我拉回到一个更加传统的观点,即战争、财富、育儿和疾病,所有这些需求和危险一如既往地存在,从未稍离——对于散布在全球各个孤立的温暖地带的成千上万,也许是数百万人而言,这是一个冷酷的现实。
当然,那只是我的推测而非史实,然而过往的气氛总是挥之不去,以历史的真实呈现在我们眼前。因此,对数据本身的性质作一些反思,以此来对这些想法作些总结,或许更有建设性。当我们寻求将过往的模式套入现代框架时,就会遇到一套全然不同的挑战,这些挑战与术语的描述性用法有关。简言之,问题在于详细叙述,在于计算出一组描述日常生活现实的术语是否在事实上与另一组相契合。比方说,我们可以使用“农耕”或“有效”之类明显很简单的词汇,而无须考虑某一特定关系或情境中所涉经验的无数变体。反过来,在特定区域内,那些差异可能看来非常接近(多半是误导)当前的做法,而又在意图和执行上与后者大相径庭。莫里斯当然了解在较长时期内对劳动之定义的交叉,也知道在重叠术语的泥沼中很容易被人抓住把柄。我只想试举几个例子,拿中国农村来说好了(这碰巧是我本人在历史研究中感兴趣的主要区域,不过其他的例子虽有不同,可能也会同样有力地证明我的观点)。如果我们只是要建立某种统计基数的话,特定时期的中国农村无须做任何注解。但为了比较生活质量,并且超越农耕者/觅食者之间的基本区隔,我们就必须对问题进行更为详细的阐述并略作改变。工作是否是个跨越空间或性别的常量?女人的工作时间是否更长?她们在抚养子女时是否工作?家庭的居住空间有多大?足以养活一个家庭的土地面积有多大?在这块土地上耕种的童工劳作模式如何?商业是否与农业劳动融为一体?纺织是否是个惯常的职业,而织布机是否在大小上做了调整,以适合女孩、男孩或老人使用?有权携带武器的是什么人?从事徭役的是什么人,每年干多长时间?谁有权参与国事,无论在哪一个级别?有多少个家庭需要周期性地借钱度过惨淡的月份?有多少焦虑的农民雇佣更穷的农民来照管庄稼和防盗?有多少农民用船把食物运到市场上去?谁来支付道路、桥梁和城墙的建设费用?这只是个简短而随机的因素列表,这些因素都可能影响像觅食或农耕这种更宏观概念的含义,或有助于我们计算某一特定时间或地点的乡村生活的某些参数。
有关莫里斯的人类社会发展指数,最后一个需要思考的是:他的类别有多稳定?其中就算最大的类别是否能够独立存在?或者事情变化的速度可能比他预见的还要快?试举三例,一是被列为其主要类别之一的发动战争的能力;二是信息技术遍及全球;三是化石燃料。还可以把网络战争作为另一个因素。的确,单是近两年来发生的事件和披露的事实,就足以警惕我们关注新联盟的成形,以及诸多因素已然在改变我们曾认定为永恒的事物。全球集中的新模式是否已在形成?伊恩·莫里斯建造了一座雄伟的理论大厦;但世界上没有什么思想可以阻止那座建筑被修正,抑或被改变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