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事原生家庭工作的前两年里,我向家庭成员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这些问题主要关于他们的生活,以及他们与其他成员之间的关系。我特意避开我个人与他们之间的关系问题,也尽力避免对此类问题做出任何评论。例如,我绝对不会问一个家庭成员:“为什么你不能多爱我一些?”也不能在问题中隐含类似的意思,因为这样会让我的工作前功尽弃。对方会对我产生戒心,跟我的关系也会变得充满敌意。即使我不想表达类似的意思,如果我问了自己和对方关系的问题,也很容易被对方误解。我可不希望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在和亲戚们做着一件跟以前完全不同的事情,这一点就足够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当时还没有准备好去做更多的工作,但我也不想过度关注我个人与其他家庭成员们之间关系,以免让他们产生不必要的焦虑。在这两年里,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亲疏舒适度。这为我与其他家庭成员之间建立更加安全、相互尊重并且开诚布公的人际关系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这项工作的目标之一是希望与每个家庭成员建立一种“一对一”的人际关系。这是工作的目标,而不是出发点。现在有太多的人涌进原生家庭这个工作领域,他们提出的问题往往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要是关于他们自己与亲人之间的关系。这样一来,被询问的家庭成员常常会对其产生戒心,从而导致双方讨论终止,或者发生争吵。在人际关系交往中,只有安全感增强,人们才会变得越来越坦诚,并愿意向对方倾诉自己的心声。因此,在原生家庭方面的工作中,培养家庭成员之间的安全感是一个必须关注的首要问题。例如,父母对成年子女的指责最为敏感,最害怕子女说他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所以只有采访者与父母建立起了充满安全感的关系,他们的采访和讨论才能涉及更敏感的话题。当双方可以坦诚开放地讨论二人关系中的任何问题,并且愿意放下戒备,相互倾听对方的心声,才算是真正建立起了“一对一”的关系。这种关系并不意味着双方意见必须一致,但双方的分歧不应该导致敌意,也不能疏远双方的关系。这样的坦诚交流只有当双方交往过程中的安全感增加、焦虑感减少时才能实现。
两年之后,我开始进一步加强自己与家庭成员之间的联系,希望与他们建立起更加坦诚开放的关系。我希望母亲可以更深入地了解我,更关注我与她之间的关系。有一次,我对母亲说:“我知道你一直都是爱我的,但我觉得你对我的生活不怎么感兴趣。”这是我第一次把谈话的焦点集中在母子关系上,也是这么多年来我第一次向她诉说我对母子关系的感受。如果一开始我就对母亲说这样的话,她听了一定会放声痛哭,感到自己作为一个母亲,居然受到了子女的谴责。那样的话,我也许会退缩,也许会因为让她伤心而感到愧疚。此外,也许我们从此以后再也不会讨论此类话题了。
但是,当时我们母子关系中的安全感已经大大提升了。因此,当我对她说起这些时,她没有以为我在追问她,也没有认为我在谴责她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她只是稍微有点吃惊,但似乎也很好奇。她问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其实我一向对你的事情很关心。”我说:“也许是因为你从来都没有问过我的生活吧。”听了我的话,她用手拍拍额头,恍然大悟般地说道:“哦!我现在告诉你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然后,母亲向我讲述了她与其继母之间的关系。母亲的两个哥哥姐姐还记得自己的生母,所以从来没把继母当作他们的母亲。因此,他们与继母之间的关系十分疏远,甚至有些敌意。相反,我的母亲与其继母之间的感情比较亲密。她们之间的感情更像是真正的母女关系。
母亲觉得她的继母占有欲太强,喜欢干涉她的生活。在她的成长过程中,继母总是反复问她:“你去哪儿了?跟谁在一块儿?干了点儿什么?”母亲十分讨厌这些问题,所以就对自己说:“将来我有了小孩,可不要像她这样。”后来,母亲也的确是这么做的。但是,她以前从未意识到,她不干涉子女生活的决定,与当初继母对她的干涉一样,都产生了负面效果。如果我不向她提起这件事,她还以为这是在尊重我的独立个性。
这个消息完全改变了我对母亲的看法。我从前以为她不关心我,所以接受了多年的心理治疗。但是现在看来这只不过是个误会罢了。多年的心理治疗都浪费在了我们母子之间的一个小小误会上。我现在认识到:她并不是真的不关心我,只不过不愿像她的继母那样过分干涉我的个人生活。她一方面关心我,一方面又强忍住不去干涉我。对于她来说,这是多么困难啊。我感到这是一种更伟大的爱的表现,我对她的某些感受也立即发生了变化。
终其一生,她都用这种方式处理母子之间的关系,很难做出改变。很多年后,她在弥留之际对我说:“我知道本来应该多问问你的生活,但我实在做不到。”我说道:“不用了,妈妈。我知道你是关心我的,这就够了。我已经把一切想说的都告诉你了,你用不着再问我了。”其实,这未尝不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我的表弟汤姆跟我一样,在家里也是独生子,但他的成长经历跟我大不相同。他的母亲(也就是我的姨妈)在原生家庭里是长女。姨妈教育子女的方式和我的母亲(家里最小的女儿)截然不同。她把孩子当作生活的中心,平时对汤姆十分严格,有时又保护过度。她总是想把汤姆关在家里,还喜欢过问汤姆的一切,干涉他的个人生活。
有一次,在我从事原生家庭领域的研究和工作许多年之后,我和母亲分别从各自的居住地乘飞机前往圣路易斯,参加家庭聚会。汤姆开车到机场接我们。途中,他指着路边的一栋建筑说:“那是我第一次被允许在外面过夜的地方。”我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于是问道:“你当时多大了?”他说他当时19岁。听了他的话,我感到很吃惊,回头对后座上的母亲说:“妈妈,你知道的,我不记得我们以前曾经讨论过我晚上必须什么时候回家的问题。”母亲说:“是的,那是因为你总是比我回来得早。”的确如此,无论在什么年纪,什么时候,母亲都没有要求过我必须在晚上几点之前回家。汤姆听了,嘴里似乎发出“哼”的一声。后来他告诉我,他一直嫉妒我和母亲之间那种比较宽松自由的关系。汤姆曾经是个“叛逆少年”,总喜欢与“独裁”的父母做斗争。他在学校里遇到了各种问题,在社会上也是四处碰壁。他把精力全都用在了阻止父母(或其他“权威人物)控制自己的生活上。因此,他没有时间思考和规划自己想要的人生。后来,他不到50岁就因为酗酒引起的问题去世了,他也从来没有开始自己想要的生活。直到去世之前,他仍然住在自己的原生家庭里。虽然他似乎很受女性的欢迎,却终生没有结婚。随着年岁的增长,我对母亲培育子女的方式越来越感到钦佩。
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加坦诚和开放了。我开始向她倾诉一些以前根本不会说的事情,甚至可以替她出谋划策,在某些方面给她帮助。有一次,她决定跟第4任丈夫分开。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立即飞到洛杉矶,帮她从家里搬出来,并且询问她事情的原委。在帮助母亲的同时,我尽力避免陷入母亲、她丈夫和我组成的三角关系之中。每当她谈起丈夫时,我也只是问几个跟她有关问题,偶尔也提出几个建议,但不会强制她接受我的意见。最后,她自己找到了和丈夫复合的方式。这对于他们双方来说都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