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坦布尔人为两个羊头哪个比较好吃而争论不休……”书上这么说。
这本书是两位年轻的伊斯坦布尔人写的,他们一位叫Ansel Mullins,另一位叫Yigal Schleifer,两个人在土耳其的伊斯坦布尔经营旅游导览,其中一个非常受欢迎的导览项目,是带领观光客以徒步方式品尝伊斯坦布尔的“街头小吃”,这个Guided Tour就命名为“伊斯坦布尔街头小吃步行导览”(Istanbul Eats Walks)。
我在网络上读到这则讯息时,心中怦然一动,觉得有机会到伊斯坦布尔旅游时,应该试试这个街头导览;但转眼一看网站中的其他信息,发现他们两人写有一本书,书名叫作《吃在伊斯坦布尔:探寻巷弄中的美食》(Istanbul Eats:Exploring the Culinary Backstreets,2009)。这对我来说,是更好的消息;来到异乡城市,如果有当地人带领寻访街坊美食当然再好不过,但如果有书本能让我按图索骥,自由选择,不劳烦他人,那就加倍符合我的心意。
没想到机会真的来了,朋友相约,几家人一起到伊斯坦布尔旅行,我虽然困于繁忙的工作行程与牵肠挂肚的诸多纠结,最后还是在忐忑不安的心情下成行了。朋友都是事业有成的人士,行程的前半段都住在博斯普鲁斯海峡沿岸景观绝佳的豪华旅馆里,探访的也比较多是当地的高级餐厅,只有几次拿着旅外土耳其人的推荐名单,找到显然是当地人才去的大众食堂,其中有一家位于亚洲一侧Uskudar的餐厅,店中有几道正宗“地方土菜”让我们直呼过瘾。
几天之后,我们共同旅行的几家人各有行程,就分手道别了;我和家人搬到市区的旅馆,准备改用慢调步行,用自己的身体与脚程“丈量”这个文明古城的大街小巷了。
第一天我就找到知名书店“鲁滨孙漂流记”(Robinson Crusoe Bookstore),果然店中有大量关于土耳其历史、文化的书籍,我挑了几本涉及旅行史的书前去结账,不料竟在柜台看到魂萦梦牵的《吃在伊斯坦布尔》一书,急忙也取来一并买单,这本书因此进入了行囊。
漫步伊斯坦布尔街头时,我看到路标有“纯真博物馆”的标识,兴起一探究竟的念头。《纯真博物馆》(Masumiyet Muzesi,2008,中文版麦田,2012)本是诺贝尔奖得主土耳其作家奥尔罕·帕慕克(Orhan Pamuk)的小说书名;但小说所叙述的人生就已经有了“博物馆”的意象与概念,特别是人生与各种世俗对象的关系,小说出版之后,伊斯坦布尔也据此打造了一座与小说相互呼应的博物馆,从诺贝尔奖的文创或观光效应来看,这也是极其自然的事。但我在我的观光导游书中读到一篇酸溜溜介绍这座博物馆的文章,大意是说这座博物馆是由得奖作家的作品“启发”(inspired)而来,害得我有一点觉得无趣,总觉得追逐这样的流行有点可耻,也就没有把它列入行程,现在既然在路上看见它的路标,不妨也绕过去看看。
几个转弯之后,加上我并没有用心寻找这座博物馆,路标就失去下文,我们也连带就迷了路,在上坡下坡的弯曲巷道里不知身在何处,连地图也看不出所以然来。但我们也不特别挂心,我并没有非要找到那家博物馆不可的念头,在小巷里胡乱穿行,常常窥见别人的后院,看到各种寻常百姓的生活,倒也让我感到兴味盎然。我们无意中来到一个巷弄,正巧看到一个饼店,一个面包师傅正用木柄从砖窑里把一大堆冒着白烟的扁饼(Pide)拿出来;我们正看得起劲,这时店里来了一个包着头巾的老妇人要买饼,面包师傅和她亲切交谈数句之后,用白纸包起两落扁饼(大约有二十张或四十张)交给老妇人……
这太诱人了,以妇人买饼的数量来看,这显然就是土耳其人的日常主食,而且才刚出炉。我忍不住上前去,比手画脚向听不懂英文的年轻面包师傅请求买饼,他瞪着眼问了一句什么,我比出一个手指头:“只要一张饼。”他点点头,从木托盘上拿了一张饼,用一张白纸包起来,再放进一个塑料袋,嘴里嘟囔说了一句话,应该是价钱吧?我掏了一里拉给他,他转身又找给我三毛钱,所以一个饼是七毛钱(约合新台币十元[1])。我们拿着这热腾腾的饼,找到街边一个茶摊子,效仿当地人叫了两杯土耳其茶,坐下来一面喝茶,一面撕开饼来吃。
扁饼本来是配各色前菜(mezes)或烤肉(kebabs)吃的,本身没有任何调味,只有炭烤的焦香和慢慢嚼出的淡泊面香;这个时候,我从背包中把《吃在伊斯坦布尔》一书拿出来翻阅,发现书中写的几乎都是街头小摊贩或巷弄中的小店,读起来津津有味,忍不住觉得饥肠辘辘起来……
书中一篇文章引起我的注意,文章劈头就说:“伊斯坦布尔人为两个羊头哪个比较好吃而争论不休……”
它说,两个羊头做法不同,一种是烤的羊头,叫Kelle Tandir,另一种是水煮羊头,叫Kelle Sogus,烤羊头是“热吃”,水煮羊头是“冷吃”。伊斯坦布尔两家卖羊头的名店正巧是一冷一热,各有各的拥护者,两个羊头哪个比较好吃也因此变成伊斯坦布尔人争辩不休的话题。文章并有两张彩色照片,那是两位师傅持刀处理羊头的景象,一位笑容可掬,另一位则专注严肃,连工作风格都形成对比。
我看了两家店的位置,发现都位在新城Beyoglu区的大马路巷内,都在鱼市场(Balik Pazari)附近;离我们此刻歇脚的茶摊约莫也只有两三公里,散散步也是走得到的,我们就兴起来去寻觅的念头。
一路走去并没有想象中顺利,一方面好几个地方正在大兴土木,路途不通必须改道,另一方面则因为道路弯曲多歧,稍不注意就走错了路,必须重新找到定点来查看地图。一趟路找得我精疲力尽,好不容易才来到鱼市场;再按地图走进市场一带的曲折巷弄,市场附近各种餐厅、酒吧加上蔬果花卉与鱼肉卖店,无不争奇斗妍、大声叫卖,颜色五花八门、气味也错综复杂……
同一条路已经走过多回,但我要找的两家羊头店却遍寻不着。伊斯坦布尔古老巷弄的路牌并不清楚,常常不容易搞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我不断地停下来重新寻找地标定位,希望更准确地找到相对位置,但没有几分钟我就再度被新出现的街道所迷惑,原来的定位又乱了,不得不再找一个位置重新来过。
正当我挫折到无以复加、想要放弃的时候,突然间我发现眼前有一家卖羊肉、牛肉的店铺,门口有一只木造橱柜,柜子内整整齐齐摆了几十个煮熟的羊头。我心头一震,难道我要寻找的并不是食堂餐厅,而是肉店里兼卖的熟食吗?
***
那家肉店生意兴隆,架上挂着各种部位的肉品,店内一群顾客排队等着接受师傅的服务。我看到队伍旁有一位中年男子没有排队,却和每位顾客嬉闹着,我疑心他是店中的老板或什么,遂推开玻璃门,探头招呼,打断店中的热络谈话:“伊斯巧斯米(Excuse me)!”
穿着蓝色V领毛背心的中年男子闻声抬头,一张笑脸迎了过来,但不无问号写在他脸上,我指着店外孤零零的木柜又问:“请问这里就是卖烤羊头的地方吗?”
我真的是走运了,脸上法令纹很深的中年男子竟然会说英文:“没错。”
我扬一扬手上的书,说:“书上说你们卖伊斯坦布尔最好吃的烤羊头,是不是就是这里?”
瘦削的中年男子这时候走出门外,笑得更开怀了:“当然是,我们在这里卖羊头超过五十个年头了……”
但我看着左右,一张桌子也没有,有点烦恼:“可是我没想到你们不是餐厅,我们又在路上旅行,我要怎么买,又怎么吃呢?”
“你买了羊头,我们会为你打开、处理,干干净净,装在盒子里,你可以带回旅馆,或者你找个酒吧,买杯酒坐下来,这里或那里……”中年男子用手指着两旁,我顺着看过去,旁边的确是一家又一家的餐厅、咖啡店、啤酒吧。
“但羊头要怎么买呢?我是一次买一整个吗?”
“没错,我们是一个一个卖的。”
我狠下心来,指着柜中堆栈如山的烤羊头:“那就给我来一个。”
V领的中年男子大声吆喝了一声,里面卖肉的矮胖师傅立刻放下店里的客人,走了出来,我一下子认出他是书中照片里的人物,叫许纳喜师傅(Sinasi Usta,usta就是master的意思),也就是那位戴着圆边眼镜、满脸严肃的“砍头”师傅。
许纳喜师傅似乎没有和我打招呼的意思,柜中取出一个热腾腾的羊头,用的是绵羊,羊皮已经剥去,羊肉烤成焦香的金黄色。师傅拿着一把厚重的剁刀,一刀就往羊头盖劈去,但手劲恰到好处,头盖骨应声裂开,刀就停在头骨上,里面的东西却一点也没动到;羊头师傅旋转剁刀,轻轻把头盖骨掀开,就露出白中透黄的羊脑来。许纳喜师傅再用刀尖做几个动作,头骨就被他卸了下来,他拿出一个纸便当盒,用汤匙轻轻把羊脑刮起来放入盒中一边。
师傅再用剁刀切下羊头的侧面,迅速刀手并用,剥下两颊的肉;那羊颊肉呈丸状,看起来结实富弹性,剥下的两大垛羊颊肉放在砧板上,再用刀剁碎,也放置盒中。然后羊头被整个劈开,师傅用手一剥,取下了整根舌头,舌根处看来像是颊肉,舌尖则是不同的肌理,师傅一一用剁刀切成细片,也放入纸盒另一边。最后,师傅用手伸入头骨眼眶,摘下两只羊眼睛,拿刀来切开除去眼中杂物,只取周围肌肉处,也用刀切碎了,看不出形状,通通放入纸盒之中。
羊头师傅再在盒子上撒上孜然粉和辣椒粉,再摆上几支芫荽,一盒羊头肉乃大功告成。盒子置入塑料袋中,捧在手中热乎乎的,结账下来,一个烤羊头是十五里拉,约合新台币二百二十元[2]。
买到了烤羊头,信心大增,心里也因此有数,另一个要找的“冷羊头”可能也不是餐厅,而是另一个木头橱柜。
回头走,果然不久之后,就在刚才走过好几遍的路口,有一个小摊贩,摊贩有一个木头橱柜,橱柜里放了十来个大羊头(几乎比烤羊头的羊头大了快百分之五十,可能根本是不同种的羊),一位师傅正埋头苦干,砧板上正处理着一个羊头,不同的是,这摊贩是个一人小店,除了羊头不卖任何其他东西,他处于一家酒吧的门口屋柱旁,柜子不过六十厘米宽,非常局促的小空间,但摊贩后方有张矮桌,桌旁有两张凳子,此刻正坐着一位工人模样的顾客,身旁放了一个大包袱,发呆似的等着他的午餐。
我大胆走向前,向埋首砧板挥刀片肉的羊头师傅致意,这位师傅显然不谙英文,困惑地看着我,我指一指柜子里的羊头,说:“我要一个羊头?”
瘦削的师傅茫然看着我,伸手到柜子取出一个面包卷,在空中摇一摇,我摇摇头,大声说:“我不要面包,我要一个羊头。”说完再度指着柜中的羊头,羊头师傅咧嘴一笑,露出一个金牙,我也认出他正是书中照片开口微笑的另一位羊头师傅,名叫穆阿玛师傅(Muammer Usta)。穆阿玛师傅露出金牙,笑容可掬,猛力点头,好像是听懂了。
我又指一指隔壁的酒吧,说:“我要坐在隔壁,你可以待会儿把羊头送过来给我吗?”穆阿玛又是开口无声地笑着,用力点点头。
我们走进一根柱子间隔的酒吧,坐在最外边可以看见来往行人以及对面市场动态的座位,我先走到吧台点了两杯土耳其Efes生榨啤酒,才回到座位打开那盒处理好的温热的羊头肉,盒子里已经贴心地放了纸巾、纸盘和塑料刀叉。
不一会儿,冰冷的啤酒送到桌上,第一口啤酒沁入脾胃,说不出的痛快舒服,特别是我们已经走了快两个小时的道路。我再用叉子叉起一串切碎的羊颊肉,送入口中,羊肉香气四溢,又柔软多汁,大概羊颊是运动极多的部位,虽然烤得柔软却仍有嚼劲,一点没有水分流失变柴的迹象,加上一点辣椒的刺激,以及孜然和芫荽的香气,这羊头真是太好吃了……
我再试一口羊舌的滋味,羊舌的口感与羊颊不同,它硬一些,但质地也密实一些,咬在齿间有坚强的抵抗,细嚼之后另有满足之感;然后试羊脑,烤过的羊脑有一种芬香,入口即化,仿佛脂肪,但更细滑;最后尝试羊眼睛,羊眼经过师傅刀工处理,事实上感受到的是眼睛周围的肌肉,它结实却又柔软,有咬口却又细致,好像是更高级、更精美的羊颊肉。没想到一轮试下来,羊眼睛最为甘美,和我原先的想象完全不同。
一面尝试烤羊头,我也没有停止观察隔壁穆阿玛师傅处理羊头的动作。和许纳喜师傅使用的剁刀不同,穆阿玛用的是一把薄片刀,薄刃运使如飞,把羊颊肉快速削下来,成为一张张如纸薄片;他正在为坐在摊位座位的客人做一个羊头肉三明治,把面包卷从中横切一刀,放进生洋葱丝、莴苣叶、番茄片,然后把一片片羊头肉包进面包,再撒上香料和辣椒,还有一大堆剁碎的芫荽,一点点羊肉汁,一个三明治就大功告成……
做完羊头肉三明治之后,穆阿玛师傅又从柜子里取出一个羊头,先用剁刀将羊头劈成两半,放回半个进柜中,然后他运用手上一把小刀,在羊头上又剜又削,不一会儿,附在头骨上的肉已经全部被取下,师傅运刀如飞,快速将取出的肉切成薄片,然后他取出一个盘子,铺上一张白纸,纸上铺一层生洋葱丝,再将切好的羊头肉置入盘中,他撒上几种香料,再撒上大量切碎的芫荽叶,最后,再在盘中放进一整个法国面包,这样才大功告成,穆阿玛师傅笑瞇瞇地把那一大盘端到隔壁的我的桌子上。
“多少钱?”我掏出钱包,准备付账。
穆阿玛师傅笑得腼腆,伸出手指,比了一个“八”的手势,所以这是八里拉,相当于新台币一百二十元,不过这是半个羊头,跟刚才那烤的羊头一整个要十五里拉似乎是差不多……
不,事实上是差很多,等我开始动叉子取出盘中的羊肉,发现这半个羊头肉的分量几乎和另一家整个羊头是差不多。一开始我用眼睛目测,也觉得穆阿玛师傅的羊头比许纳喜师傅的要大很多,两家用的都是绵羊,这羊头大小的差异不知道是因为品种不同还是羊龄不同?但看他们柜中的羊头倒都是一样大小,可见每一家做法和选材都有他们自己的考虑。
水煮羊头端上来之后,我看它的肉色比较暗淡,不像烤羊头有着一种焦黄或棕色的美丽颜色,香气也比较明显。这时候,我的烤羊头已经吃去了大半,我拿起叉子满满叉了一串羊肉,送入口中,稍一咀嚼,不禁觉得惊奇,因为它意外地好吃,口感更紧实,暗含隐隐香气,我甚至倾向于觉得它比烤羊头更好吃。
应该不是调味的缘故,我仔细翻看盘中的羊肉,发现它的调味料不过是黑胡椒粉、孜然粉、辣椒粉,可能有一点芫荽籽粉(coriander seed),它又放了很多碎芫荽,但基本上调味和烤羊头是差不多的。可能水煮的时候,汤汁中有若干香料,现在微妙的香气进入肉中;但水煮后放凉,肉质略略收缩,变得更为紧致,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两种羊头肉火候都不俗,都没有煮过头,使肉质变柴的毛病,话说回来,这正是羊头的优点,它的肉不多,贴骨带筋,又都是运动量特别大的部位(譬如脸颊肉),可以久煮不柴。
这也让我想起台湾几个有卖“骨头肉”和“头骨肉”的地方,譬如三义地方有闻名的“赖新魁面馆”,除了有用猪大骨汤煮的切仔面和粄条以外,卖的小菜有“骨头肉”一样,也是他们的招牌,把煮熟的大骨肉从骨头上拆下来,连筋带肉,非常好吃,我们每次路过都忍不住要下交流道去吃一碗,从前的骨头肉用脸盆装成一整大盆,豪迈的模样总让我觉得比现在分好装盘自助餐式的方式要更好吃。我和朋友也偶尔早上跑到新店光明街去吃“勇伯米粉汤”,他有很多黑白切的白煮小菜,猪肠、猪肺、肝连等一应俱全,但我最喜欢的小菜是他的“头骨肉”,肉从猪头上拆下来,肥瘦相间,嚼起来变化多端,颇有滋味。不过这两家都是猪肉,此刻我在伊斯坦布尔街头品尝的是“羊头肉”,概念虽然相近,但羊只体型更小,肉质更嫩,相形之下,比猪只又更胜一筹。
尝完两种羊头之后,我对土耳其的街头小吃充满新的期待和信心,对我初次使用的《吃在伊斯坦布尔》一书更是印象大好,急着想要再试试书中其他的推荐。
另外有一篇文章的开头叙述引起我的注意,书中是这样说的:“要在伊斯坦布尔找一家烤肉餐厅不难,街头至少有几千家,但要找一家合适的场所却是出乎意料地困难……”
所谓的“烤肉餐厅”(kebab restaurant)的确是伊斯坦布尔街头的基本景观,说它有几千家恐怕并不夸张。烤肉有时候是用垂直的旋转炉来烤,有时候是用水平的旋转炉,有的肉是一层一层迭上去,有的是碎肉做成的丸子,也有的是串起来的肉块,肉的种类和口味也是多元多样,既有放在盘子里吃,也有包在饼里吃;既可当正餐,又能当快餐。
我们刚到土耳其时,在朋友的推荐下,我们也去了一家位于“香料市场”附近知名的餐厅Hamdi Restaurant去尝了烤肉的味道。那也是一家相当好吃的烤肉餐厅,美中不足的是已经观光化了,口味国际化,价位较高,多数是观光客的天下,本地人并不多。
但书中说的“要找一家合适的场所却是出乎意料地困难”这句话却是真的有点“出乎意料”。书中很快有解释,它说,有很多烤肉店味道很好,地方和服务却太简陋,你可不能拿它来当夜晚酬酢之用;可是有的烤肉店注重了场所的气派和高档的服务,你可以看到更丰盛的菜单菜色和相映的酒单,但多半又做过头,因为穿燕尾服的服务生在招呼斯文地用刀叉吃着粗犷的烤肉,并不是一个和谐的景观。你要怎么样恰到好处?
书中最后说,“祖贝义儿烤肉店”(Zubeyir OcakbaSi)就是最佳答案,它既可以让你“欢度夜晚”(make a night out),又能让你保持非正式气氛,轻松自在不管礼仪地大吃你的烤肉……
这听起来是有趣的概念,也让我好奇起来,一家“恰如其分”的烤肉店究竟该长什么模样。夜晚时分到了,我们离开位于塔克西姆(Taksim)广场附近的旅馆,不特别抱什么期待的,徒步前往只需十几分钟脚程的Beyoglu区的“祖贝义儿烤肉店”。
走到邻近地区,发现一整区都是餐厅,大部分是烤肉店,每一家都摇曳着诱人的火光,喧嚣的人声,酒杯碰撞声,简直是个热闹的美食街。正当我们看得目不暇给的时候,我也看见了我正在寻找的祖贝义儿的招牌。餐厅位在一楼,从外头看进去,正中央就有一个巨大的烤肉炉,几乎有一张十人会议桌那么大,头上是一个黄铜打造的、古色古香的排油烟机,烤炉上是烧得红通通的木炭,旁边摆满了各种肉串,还有许多茄子、辣椒、番茄,色彩艳丽,令人垂涎欲滴,一位瘦削的烤肉师傅坐在当中,面容严肃地盯着炭火上的烤肉……炉子周围其实就是吧台,你可以像吃寿司一样指着食材点你要吃的东西,而烤肉师傅就当你的面调理你的食物。
就是它了,光是那个黄铜造的排油烟机已经够让我着迷了,何况炭火上的肉串还滋滋作响,冒出一阵一阵的香气……
***
在门口张望片刻,我们不再犹豫,推开玻璃门走了进去,穿着白衬衫黑背心的男性侍者立刻前来迎接,但他们似乎不太能说英文,对我寻求座位的问句无法响应;这时候,后方转出一位唇上蓄着灰色胡须、穿着黑色西装的中年男子,相貌堂堂,他走向前来打招呼,用的并不是英文,但神情笃定自若,颇有威仪,他直接把我带到离烤炉不远的铺着桌巾的座位,示意要我坐下,然后又大声用土耳其语对其他侍者交代了几句,旋即鞠躬退出。一位较年轻的俊男侍者手上拿着两瓶水,用简单的英文说:“要饮料吗?”
我要了一瓶无气泡水,又要了一瓶当地啤酒,喝完第一大口冰啤酒之后,才请侍者送上菜单。送来的菜单倒是土、英双语对照的,清楚易懂,而此时我们已在伊斯坦布尔居停多日,即使是土耳其文的菜单也已经识得不少了。这份菜单则是容易理解的,因为它除了多种前菜之外,其他就是各式各样的烤肉了。
怎么点选这些看似相近,实则各有滋味的烤肉?书上其实有些建议,它推荐Adana Kebap,那是一种把羊肉绞碎,混入各种香料(当然辣椒绝不可少),再揉搓成一大团来烤的经典烤肉;虽然听来诱人,但我在伊斯坦布尔已经多次尝试Adana Kebap,此刻我更想试试别种烤肉。书上另外也推荐Koc Yumurtaci,那是烤羊睪丸的意思;我曾在伦敦一家黎巴嫩餐厅试过炸的羊睪丸(不过那是出于一场误会,因为菜单上委婉地写成“羊肠”,而不会讲英文的服务生试图阻止我,我也没能听懂),口感近乎我们台菜中的鸡睪丸,也不特别吸引人。最后,我点了一份烤羊小排(Tarak,也就是lamb spare ribs)和一份鸡肉串;前菜部分,我则选了一份南瓜泥和一份蔬菜色拉。
土耳其的前菜,和希腊或阿拉伯菜肴一样,有许多做成泥状的前菜,其中,用鹰嘴豆和茄子做成的泥糊更是当中两种经典菜肴。用土耳其饼蘸着这些泥糊状的前菜来吃,不只是口感滑顺,滋味复杂幽长,它们还是极有助于消化的润肠食物;我特别倾心于茄子泥,好的茄子泥先烤过后去皮,再打成丝绸一般柔滑的泥糊,内中暗藏蒜、优格、胡椒、柠檬等滋味(如果是阿拉伯人的做法,当中还有会加入芝麻酱),泥糊上常常再撒上甜椒粉(paprika),味道好到有时让人停不了口。
但书上说这家的前菜以南瓜泥最为出色,我们在伊斯坦布尔已经多次吃到好吃的茄子泥,我就点了南瓜泥来试试。前菜来了之后,南瓜泥果然滑顺可口,又带了一点香甜滋味,用来抹在扁饼上更是让人一口接一口,我们台湾人说某些菜肴很“下饭”,这些南瓜泥、茄子泥、豆泥则是非常“下饼”,我们在伊斯坦布尔常常一顿饭后来都觉得吃太饱,大部分的原因都是在前菜时吃了太多的饼,最后主菜上场,就有点悔不当初了。
不一会儿,两种烤肉也陆续登场了。带骨的羊小排烤到焦香扑鼻,边上都是焦黑的颜色,配上一些生菜、大黄瓜,以及烤过的半个番茄与一根青辣椒。烤鸡肉串则是大块切丁的鸡肉,大约是先用酱料腌过,再烤至橘红色(想必香料当中应有姜黄、优格和辣椒粉),方丁的鸡肉块的边上也有烧焦的痕迹,木炭香气强烈明显,令人食欲大振。
我先取了一块羊肋排来试,真的烤得是外焦酥内软嫩,火候恰到好处,滋味也极鲜美,口味有点偏重,既浓且咸,但都能衬托出羊肉的甜美多汁。我已经在伊斯坦布尔吃了不下七八家的烤肉,发现每家的调味都不太相同,对羊肉各有各的诠释,其中Adana Kebap最厉害,因为它像我们的狮子头一样,是切碎的羊肉混合而成,所以有肥肉和瘦肉的比例,加上调味是在肉丸之内,而不像肉块是在肉之外,味道当然更均匀深入。但除了Adana Kebap之外,在土耳其,不管是肉串、肉块,或者此刻我正在品尝的羊小排,它的调理都非常入味,烤得也都在最佳状态,并没有过头或不熟的问题。
也难怪,这是自古吃羊肉的游牧民族,在炭火上烤现宰的羊肉恐怕已经有千年的历史,当然是熟知烤肉滋味、熟谙烤肉技艺的民族。
赞叹烤羊小排的美味之后,我再取鸡肉串来试,鸡肉切成块丁,本来的风险是失去水分,变得太干,但这鸡块入口之后,软嫩多汁,完全没有过干的问题,烤肉师傅显然对火候掌握得极为老练。我忍不住再回头看了看那位坐在烤炉面前瘦削的烤肉师傅,看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炭火上的肉串,一眼也不眨,斗大的汗珠从额头涔涔而下,我心中多了好几分敬意。这鸡肉外焦内软,可见炉中炭火的温度极高,才能快速把肉汁封在鸡肉里头,但那也意味着烤肉师傅得要冒着地狱般高温的辛苦。
有趣的是,烤肉盘中作为配菜的番茄和辣椒也烤得极为美味。辣椒是辣度颇高的青辣椒,烤到表皮略焦起泡,但内里仍然柔嫩多汁;入口之后先感觉到炭火香气,然后是带着甜味的柔滑口感,最后却从舌根传来劲道十足的辣味。番茄烤过之后,水分减少,变得既香且甜,番茄肉也变得口感结实,让我惊讶“火烤”本身能给食物带来的效果。
我们一面赞美土耳其烤肉的高明,一面享受烤肉美食,我也忍不住偷看其他客人点的食物。有一对中年男女坐在烤炉旁的吧台,点了一大堆食物,除了好几种前菜(更多的“泥糊”)、各形各色的烤肉之外,他们还点了一种炭火烤的“茄子镶肉”。我在进门之际,就看到烤肉师傅身旁的木柜中有一种特殊的肉串,那是把极肥大的茄子中央挖空,塞入满满的碎肉馅,看来极为抢眼。吧台旁的食客点了那道我觊觎已久的“茄子镶肉”,烤肉师傅就取出一串,放在炭火上,不一会儿,茄子皮的焦香味充满房间,师傅从火中取出,剥去茄子皮,再将整支“茄子镶肉”肉串在盘中切段,撒上香料与芫荽,整盘奉上,看来极其美味;可惜我们中午已经饱食一顿,有点力不从心,不敢多点,但也懊恼没有能够多试各种不同烤肉的滋味。
在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三天,我靠着《吃在伊斯坦布尔:探寻巷弄中的美食》一书,一共吃了六家餐厅或路边摊,几乎无一不好吃。相形之下,反而在旅行前段吃的高级餐厅,包括奥图曼宫廷料理和海鲜餐厅,并没有让我感到那么满足以及印象深刻。也许对高级料理来说,我心中比较的对象是“法国料理”,或者香港和东京的高级海鲜餐厅,那我们并没有在伊斯坦布尔品尝到更高明的料理(当然也可能是我们情报搜集不够)。但从街头料理来说,我比较的是台湾的小馆、香港的大排档,这时候,土耳其的“两个羊头”就太有特色,太令人难忘了。
[1] 新台币十元,约合人民币二元。
[2] 新台币二百二十元,约合人民币四十四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