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3·11东北大地震发生大约半年多,我就动了念头想“回去”看看,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的念头,忍不住问我两位日本友人说:“现在是适合到东北[1]旅行的时候了吗?”
两位日本友人面面相觑,有点不知如何响应,可能也是没听懂我的意思,我只好再做解释;我的意思是说,不知道目前日本东北震灾的复原情况如何?如果恢复的情况不错,当地人正要重新启动经济活动,有一些外来观光客应该会提振士气;如果居民还在伤痛重建时刻,我们这样不识相的观光客却闯进来,仿佛是在“旁观他人之痛苦”,那显然就是不适宜了……
今川先生望向渡边先生,似乎是在寻求一个回答,渡边先生摸着下巴的胡子,侧头低喟地说:“嗯,这很微妙呢。”
びみょうですね!这是向来说话讲究的渡边先生的用语,表面上的意思是情境微妙,“不好说明”,但骨子里的意思有点“无法赞同”的轻微否定之意。今川先生望着我,大概觉得这个答案有点敷衍我,对我这样的朋友不太够意思,他改用英文说:“为什么你要去?”他又解释说:“连我们东京人也不太去东北了,辐射的情况真的是不好预料呢。”
我前面不是才说“想回去看看”,日本东北和我“非亲非故”,为什么一不小心就用上“回去”这样的字眼?
事实上,日本神户大地震之后,我也有同样的惦记牵挂,一直想“回去”看看那个美丽的港都城市“是否无恙”。等到真正找到合适的时机,也已经是一年以后了。再来的时候,大部分受损的建筑已经恢复旧观,人群熙来攘往,似乎也已恢复原有的生活,灾难好像是远离了。但行到某些街角暗处,我仍然看见有部分建筑因故未修,激烈扭曲变形的水泥线条让人触目惊心,仍可想见当时地震的威力。建筑物撕裂的破口裸露出依旧混乱的室内陈设,当然已经人去楼空了,但闹市之中突然出现一块废墟,那就变成结痂的伤疤一样,总是提醒你余悸犹存的创伤。
这种“回去”的念头,其实是属于“旅行者”的。旅行者行经某地,某些经验使他与该地有了“记忆链接”,或者套句《小王子》里的对白,旅行者与旅行地有时候会建立起某种“驯养关系”,当突然听到他人指称该地时,此刻你“心有所属”,因而发出“要回去看看”的想望,也许是这样的意思吧?
日本东北大地震之前,我曾到过东北地区旅行多次,有过若干“美好经验”。但也不能说所有的经验都是美好的,记得第一次到日本东北地区,其实是去山形市凑热闹参加一个纪录片的影展,然后才顺道和几位朋友去其他地方周游。在东京出发前夕,我们在一个酒吧里和几位日本电影圈的友人喝酒,其中一位英语毫无口音的日本大姐说:“干吗去那种穷乡僻壤?那里根本不是日本,我们连讲的语言都不一样。”这当然是一位都市文艺中年女子的“城市沙文主义”,她自己是不愿去乡下地方的,连带想把我们这票人都留下来……
等我到了东北地区,果然许多日文难以听懂,真的如大姐所说,讲的并不是“同一种语言”;又过了几天,我“发现”路上“找钱”出错的机率高得吓人,不管是在店里买东西,或是在车站买车票,找回来的钱常常是错的,但显然并不是东北人的算术不好,因为都是“短找”了,从来没有找多了,可见是一种欺负外来者的“普遍现象”。我并没有真正吃到什么亏(我有事先把该找的钱心算算好的好习惯),却对东北地区有点奇怪的民风印象不佳。
但这并没有阻止我继续前往东北地区旅行的愿望,日本东北地方共有六个县,风土景色与历史人情各有特色,每次旅行总有许多收获,而第一次旅行经历的怪事也没有再发生,更加让我对探索东北地区有着不止歇的热情。
也不过在震灾发生前的一段时日,我才有机会走过了一趟仙台与气仙沼的小旅行。仙台是东北地区的交通要道,经过的次数算是多的,这一次则是住到了郊外的“历史名汤”秋保温泉。而气仙沼则是通过阅读旅行书想象多时,如今终于有得偿夙愿的一次机会。
气仙沼港以渔获出名,除了秋刀鱼、鲣鱼和鲔鱼都很出名之外,它的另一个有名之处就是它的“鱼翅”产量是全日本第一。气仙沼得天独厚,捕鲨鱼制鱼翅,重要的市场是卖到中国(日本人本身并不特别欣赏鱼翅,也不懂得烹调),取得很多外汇。但近年来捕鲨取翅的行为颇受环保人士批评,连爱吃鱼翅的中国人也有很多的反省之声,看来这项美食是该“淡出”了。
我对气仙沼的向往并不完全因为新鲜海产的缘故,更大的原因是一家“国民休暇村”的号召。
国民休暇村,是日本一种国内旅游的住宿形态。它是从日本公益彩券和摩托车赛车博彩的收益金当中,提拨部分收入所做的公共事业,目的是提供给国民一个健康的休闲活动去处。国民休暇村是唯一能够合法建在“国立公园”(一级国家公园)或“国定公园”(二级国家公园)当中的旅游住宿机构,通常拥有广大腹地,自然环境令人惊艳,每个休暇村大多有长达数公里的自然步道,或有森林或有海滩,更有各式各样的运动设施。日本国民休暇村的设立(1961),至今已经超过五十年,全日本共有三十六处,而我自己足踪所至之处,则有九处,算是真诚忠实的“爱用者”了。
可能是在某一次投宿某家国民休暇村之际,我在旅馆中翻阅国民休暇村的设施手册,看到“休暇村气仙沼大岛”的介绍和图片,看到休暇村孤悬海上一片碧绿的美丽空照,又读到描述说它所在之地是“缘色真珠的疗愈之岛”,再看到它整艘船堆满各色生鱼片的晚餐,心中不禁就动了凡念,想象有一天,时机得宜,就要到气仙沼的国民休暇村去走一走。
时机恰好就来叩门,当时我的小孩大学毕业,在当兵之前,和几位同学相约到日本去上一个短期语言学校。这让我找到一个“探班”的好理由,并且承诺要为他们几位年轻人安排一个周末的“小旅行”,离开东京去散散心。我看时间不够多,路程不宜太远,就想到往北先赴仙台,再往气仙沼的一趟三日两夜之旅,正是合适的长度与合适的距离,多年来对气仙沼国民休暇村的想望,因而就有机会变成事实了……
***
即使已经到了仙台,距离看似不远,但前往气仙沼大岛国民休暇村的路途事实上还是颇费周折。根据休暇村给我的建议路线,我应该从仙台乘火车至一之关转气仙沼线前往气仙沼车站,再从气仙沼车站乘出租车到气仙沼港,从气仙沼港乘汽船到大岛浦之滨,休暇村将派小巴士来接我们。
我们先在秋保温泉度过相当惬意的一个夜晚,虽然住的并不是当地最豪华等级的温泉旅馆,但古意盎然的日式旅馆,一如往常,仍然有极为舒适的露天风吕[2]和丰盛美味的晚餐。等我们第二天回到仙台车站,才发现前往气仙沼的车班不多,而且非常耗时;我们临时决定,先搭快车到一之关,再改乘巴士到气仙沼,如果巴士车班较密集的话,我们或许可以省下较多路上等待的时间。
运气非常好,巴士车班并没有比火车密集,但抵达巴士站时正好有经由大船渡往气仙沼的车辆要出发,我们立即上了巴士,一点时间都没有浪费。正因为乘坐的是在乡间行驶的客运巴士,我们一路经由各种城乡街道,几乎是贴着两旁店面穿梭,仿佛没有距离,乡民在巴士里上上下下,彼此打招呼,我们好像是闯入的陌生人,无意间偷窥了乡民的生活。
七拐八弯行驶了近两个钟头,我们来到气仙沼车站前,依照休暇村给我的交通指示,我们叫了两辆出租车赶到港边,发现离渡船出发的时间也不多,一切衔接得流利顺畅,心里颇为庆幸。渡船是那种能运送车辆的大型渡船,车辆在甲板下的停车场,行人则在甲板上,海鸥则一路盘旋在我们头上,半个小时的船行,我们就抵达浦之滨码头,而休暇村的小巴士已经停在路边等候,几个转弯之后,我们就来到这家向往已久的“气仙沼大岛国民休暇村”了。
入住之后,我们放下背包行李,先到岛上散步,海边沿岸有步道,周游一圈几乎要走超过一小时,虽说是在海边,我们却感觉走在松树林中,偶尔走到高处,从浓密的松林中眺见海洋,才确信我们真的是走在海岸上。流了一身汗,我们泡了澡,准备好吃晚餐,果然气仙沼是日本三大渔场之一,晚餐是各式各样海鲜演出,一整艘小船的生鱼片不过是基本菜式,还有多种叫不出名字的海鲜,甚至还有两道用了整片鱼翅的料理;只不过鱼翅是小小一片,烹调方式也无法讨好我们这些真正来自懂吃鱼翅的华人社会,那些鲨鱼真的是白白牺牲了。
第二天,我们离开休暇村,又回到气仙沼港,港边有观光鱼市,新鲜的螃蟹、鲍鱼、扇贝和出名的秋刀鱼闪闪发亮,招手揽客,但我们旅行在外,新鲜的渔获当然无法购买,现场有许多鱼翅干货我们也不敢问津,只好买了一些鱼肉和贝肉罐头充数,聊解“血拼”未遂的遗憾。
谁想到时间才过一年多,气仙沼旅行的印象犹深,就在三月十一日的夜里,我在电视上目睹气仙沼港化作一片火海的地狱景象。我屏住呼吸,仔细想认出画面中有哪条街道是行走过的,有哪家店是造访过的,还有哪个城镇是车行过的,我两眼发热,但什么也认不出;是的,我是无法免于牵肠挂肚的,所谓的“凡走过必留下痕迹”,原来指的不是行走者会留下印记,而是“被走过的”会在旅行者身上留下不可抹去的痕迹……
那天看见气仙沼在暗夜中的火海景观,我心里感到无比震撼,看着那样的焚城灾难,我以为全城都毁了,没有人能从那样的火海中幸免了。第二天以后的新闻陆续呈现,慢慢才知道是因为港口油槽破裂,流出的汽油起火燃烧,夜间看似全城起火的景观,其实大半是海面上流动的汽油,火灾的覆盖面积似乎并没有那么大。反倒是白天看到港边的船只被冲到陆地,而大岛往返的渡轮则被冲离岸边,在大海上漂流,仿佛是一只不能控制的玩具船……
随着地震灾情的报道,一点一滴拼凑出来的灾后地貌,我其实是无法辨识旧地的,那些沿岸的街道、昔日观光鱼市,甚至投宿之地,大概都是付诸流水了。地震发生不到三天,我就收到来自“国民休暇村”的会员通信,信中报告了各地休暇村的大小灾情,其中一句触目惊心的话:“我们在此沉重地宣布,气仙沼大岛国民休暇村受灾严重,已经确定永远无法修复……”意思是他们完全放弃了,我读了这封信,心情也跌到了谷底。
就这样惦记着牵挂着,日本东北大地震发生大约半年多,我就动了念头想“回去”看看,想看看那些东北沿岸的景致是否无恙,更想知道那些在此生活的人究竟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中,如果回去那里旅行,哪怕只是对当地生活的人说一句加油,也很能表达自己的心意。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合适的念头,才忍不住问我两位日本友人,现在是适合到东北旅行的时候了吗?
两位友人的“微妙”回答,泼了我一盆冷水,我想自己是太急躁了,尽管是出于好意,也要更明确知道东北已经度过了最严重的伤痛时刻,人们已经进入了复兴期,当他们充满生存的战斗意志,急着与外在世界沟通,那也正是外人可以恢复旅行之时。
没有多久,我就陆续听到不一样的消息,一位与日本多有往来的朋友告诉我,说此刻仙台市“生气勃勃”,原因是世界或日本国内各地来的义工聚集在那儿,各种建设计划正在进行,而灾后的保险理赔和救灾的援助款都来到仙台,银根充沛,他说:“你会发现仙台是目前日本经济最繁荣、最有活力的地方……”
我是读经济学的,这样的话当然一听就懂,只是自己从没有这样想过。
又过了几天,我收到另一封来自国民休暇村的会员通信,信上竟然宣布,气仙沼大岛国民休暇村复建成功,开始接受外界住宿预约,但它解释说:“目前以提供救灾义工住宿为主,外界人士如有需要,可以申请,一泊二食的费用是六千五百日元,但无法提供特别的套餐饮食……”意思是只有标准的早晚餐(没有特别注明内容),不能提供像过去一样有各种等级的料理,或者特别讲究的美食。
但这已经够让我感到振奋了,本来听说它“永远无法恢复”,现在竟然告诉你已经恢复营业,只是还没有回到观光的悠闲状态,但我得到消息,已经像是听到患有绝症的朋友突然遇奇医而痊愈一样。
这样是不是已经“适合再到东北旅行”了呢?如果灾情最严重的地区之一,都已经开始发出广告信函,邀请会员回去看看,而东北各县都在做“加油呀,东北”的观光宣传,观光旅馆也打出各种优惠,这难道还不适合吗?
***
就在日本3·11大震灾届满一年之际,我在网络上匆匆订了旅馆,买了直飞仙台的机票(也就是那个曾经在海啸中淹没、旅客全被困在屋顶上的国际机场),决定“回去”看一看。
上飞机的时候,感觉并不孤单,因为飞机舱内并不是空荡萧条的;我至少看到两个人数不少的旅行团兴高采烈地正要前往震灾地区旅行。他们年纪多半是已年过六十的退休人士,间或有一两位比较年轻的女团员,腰上裹着腰包,脚上穿着球鞋,头上戴着棒球帽,胸前贴着旅行团名称的贴纸,喜气洋洋,精神饱满,也开心地聒噪不停。可见台湾人爱到日本旅行,并不害怕辐射线或灾区的景况,勇敢犯难的气魄显然是超过日本人自己的。
到了仙台机场落地,这个景观加倍明显,因为过关的外国人几乎清一色是台湾地区的人们,仙台海关一位工作大婶干脆站到柜台上,用半生不熟的中文解释过关填表的注意要点,中间还夹杂了几句搞笑的闽南语,旅行团中的熟年老伯伯也能用流利日语应对,场面热络,让我错觉自己是来到了花莲机场。
有一队旅行团团员手上有佛珠,胸前贴纸有莲花符号,携带的行李也有佛教的法器,我猜想他们是有佛教信仰的旅行团体,可能行程就包括刚刚被指定为世界遗产的佛教圣地、位于岩手县的“平泉”。当然,东北地区的宗教圣地不止一处,我自己此行就有计划前往偏于山形县一隅的神秘圣山“羽黑山”,只是开山超过一千四百年的“出羽三山”之一的羽黑山,是日本神道教的修行圣地,并非佛教徒孺慕的目标。
这几年外出旅行,经常遇见台湾旅行团中有这一类的宗教团,也许信仰的一致带给团员兴趣的相近,不但可以共同寻求有宗教意义的旅行目的地,又可以与教友相濡以沫,交换灵修的心得,应该是一种有益身心的旅行形态。但我也看过比较“奇怪的”场面,譬如有一次在印度德里的“国家博物馆”里,我遇到一团台湾佛教信徒,就五体投地跪拜在释迦牟尼佛的“舍利子”之前,还有和尚带领敲钵诵经;这并不是任何宗教圣地,而是“博物馆”厅堂中的一项“考古文物”,其他参观者在一旁不知所措。事实上,就在这个展览项目的旁边,已经张贴了一张告示,大意是“有人在此参拜造成其他游客的不便,请安静参观,勿在此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云云。可见台湾教友的“勇往直前”已经成了一种博物馆管理的困扰与麻烦,大字报就贴在那里,我看到来自台湾的善男信女却还照拜不误,香烟袅袅,梵唱不休,完全把“博物馆”当作“名山古刹”,着实可说是一种“范畴的误用”呢。
闲话暂且不表。出了海关,拿到行李,两个台湾旅行团有大巴士来接,忽焉而去,留下我们一行两人拖着行李,穿过天桥,找到前往市区的电车,空隆空隆缓步行进。发自空港的电车郊外段落走在高架桥上,接近市区才潜入地下。一路上景观簇新,好像是新建设的一样,这倒不一定是灾后重建的缘故,机场的地铁线本来就是较新的路线,加上日本人对器械设备一向保养用心,几年之内通常都像是全新一样。
事实上,这次重访日本东北是初次体验直飞仙台,从前来都是从东京搭乘火车走陆路,仙台机场还是第一回看见,机场规模不大,干净新颖,但气氛上更像一个热闹的乡下火车站,没有国际机场的森严和冷硬;进市区的电车路途感觉也不遥远,两三站之后就是一般市民搭乘的日常交通工具,学生背着书包上下学,家庭主妇提着菜篮上下车,让人感觉距离市民生活很贴近,没有一般国际机场快捷运输的“非生活感”。
进到市区,投宿的是一家公司职员出差用的“商务旅馆”,Lobby有自动机器可供你自助办理住房与退房,但我用的是网络订房,还是得临柜办理手续,穿着制服的小姐英文困难但态度热情,仔细为我介绍馆内的各项设施,不只是提供免费的自助早餐,餐厅还随时提供免费的咖啡和其他软性饮料,同时还兼做报纸阅览室和交谊厅之用,我看见确实有出差的会社员把餐厅当作约会洽商之处,约来各种对象,自取饮料,低头猛做笔记,好像在咖啡店谈生意的模样。但旅馆房间很小,放下行李已难转身,照说这些偏远城市,市区宽大空旷,土地不像东京那么昂贵,房间面积应该可以慷慨一些,我走过日本大小城镇,只要是经济型商务旅馆,格局似乎都是一样。
我们急着出去走走,想看看阔别一阵子的仙台市是否无恙。在市区信步走去,不多时已经来到最热闹的国分町与本町;时间已晚,我们还没有吃午餐,现在已经饥肠辘辘,想起仙台的名物“烤牛舌”,忍不住直往烤牛舌的“元祖店”、一九四八年诞生的“味·太助”。
凭记忆找到老店家,白色店招布旗依旧,斑驳木门依旧,推开危颤颤的木门,烟雾弥漫依旧,扑鼻兽肉焦香依旧。我第一次造访仙台,时间几乎是二十年前;当时就曾依照旅游书中所述,按图索骥来到这家烤牛舌的元祖之店。“太助”的初代创办人佐野启四郎鉴于战后物资匮乏,牛肉售给美军的价格极昂贵,牛舌、牛尾与内脏则乏人问津,物贱如土,因而想寻找日本人可接受的牛舌烹调方式,他经过多次实验,把牛舌用盐、胡椒腌制,再用炭火炙烤,配合麦饭(在白饭中加入麦实,也是穷人少吃白米的意思)和浅渍小黄瓜或高丽菜,并佐以葱白炖煮的牛尾清汤,成为一整套的乡土美食,这样的烤牛舌套餐后来更风行全日本,现在已经是经典的庶民料理了。
推门进入老店“太助”,中央是一个木制吧台,吧台内站立白帽厨师一人,守着面前一片铁网,铁网下的红炭轻轻地嗞嗞作响;旁边另立一人,守着一锅汤。菜单主要分A餐和B餐两种“牛舌定食”,差别只在于B餐有四片烤牛舌,A餐则只有三片,其余搭配的麦饭和汤完全相同。客人点餐之后,中央守着火网的厨师掀开毛巾,露出堆如山积的大片腌制牛舌,取出三片或四片丢至网上,铁网立刻冒起白烟,发出哔剥之声,牛脂肪的焦香味旋即充满整个房间;坐在吧台上,你可以看见红色的肉片受热返白的景象,看见油脂滴落炭火掀起烟雾,看见另一位厨师取出葱白置入碗底,并从锅中舀出白澄汤汁注入碗中的模样;这一切纯熟自然的动作都伴随扑鼻的肉脂香气进行,食物还未上桌,你已经觉得好吃到不行了……
坐下来点好四片牛舌的套餐之后,站在吧台内的白衣厨师立即取出腌制牛舌肉片,置于炭火上的铁网开始烤肉,烟雾迷蒙之中,另一位厨师则取出细切的葱白置入碗中,开始舀汤;不一会儿,清澈的牛尾汤与麦饭先来,然后香气扑鼻的烤牛舌也搭配浅渍白菜紧跟着端到桌上。
先喝一口汤,带着脂肪和胶质的牛尾竟然有着一种浓郁的奶油香味,葱白的清香则给它清爽不腻的效果。然后是麦饭,白米饭中夹杂麦粒的香气,吃起来却有类似糙米饭的粗纤维口感;配合一片牛舌来吃,牛肉切得颇厚,咬啮时在齿间抵抗,很有嚼劲;每片牛肉都腌制得十分入味,炙烤的焦香与入口有滋味的咸香,搭配白饭和清酒都很登对。
虽然午饭时间有点晚了,我们还是吃得很开心。事实上,现在贩卖烤牛舌定食的已经不是“味·太助”一家,光是在仙台市内恐怕都不止一百家了,每家都有不同的诠释和强调的卖点,有的强调只有牛舌最厚最软嫩的舌根部分,有的则强调独特的腌制调味(日式味噌、韩式葱麻油或法式调味);而卖烤牛舌定食的餐厅也不限于仙台,在东京、大阪都有“烤牛舌定食”的连锁店,烤牛舌从战后满目疮痍的仙台出发,如今已经是日本全国的庶民美食了。
享受过烤牛舌的“元祖店”之后,我们在市内街上闲逛,朋友曾告诉我仙台市如今是“日本经济最繁荣、最有活力的地方”,这句话看起来大体上是没有错的,街头上满是消费的人群,到处都有强调“重建”或“振兴”的活动;百货公司里常常设有强调产品来自灾区的特贩角落,到处都有震灾创伤的纪录摄影展览,书店里各种震灾专书则摆在最显眼之处;“创伤”与“繁荣”之间有着一种奇异的组合,说不出来是矛盾还是平衡?
但是我心里上还挂念着一件事,那是我在书上读到的一个消息,急着想证实它的内容。我几个月前在东京买了一本昭文社出版的旅游“杂志书”,书中提到关于仙台的一个“最新消息”,新闻标题中说:“喝东北的酒支援灾区复兴……”
怎么样喝酒支援灾区,新闻里进一步说,这是一家“以复兴支援大震灾为目的的居酒屋”,开店时间预定为一年,从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三日开始营业,计划在二〇一二年九月三十日关闭,酒店中一共搜罗受灾的岩手县、宫城县、福岛县所有酿造的“地酒”一共九十五种,全部一杯卖四百八十日元,提供的饮食也全是来自三个县的食材,这是一家非营利的酒店,所有收益全部捐给受灾的三个县……
开店时间只有一年,这显然是师法当今零售业最时髦的所谓“快闪店”(pop-up store)模式,快闪店突然而来,也稍纵即逝,最早是由美国和英国的时尚服饰业者所爱用,以打游击的“快闪店”和限定商品创造消费者的“追踪”欲望,进而完成一种“你追我躲”的隐秘店概念。这家“复兴支援酒场”,期间也只有一年,一方面参与的义工得以结束他们的投入(无法完成的义举有时候是一种折磨),一方面也使得支援的消费者珍惜机会,不至于弹性疲乏。
这是一个有意思的“构想”,虽然用喝酒作乐来救助灾民好像有点怪怪的,但可能进酒店“喝一杯”本来就是日本人的生活形态,饮酒未必就是“作乐”,有时候更是“一醉解千愁”的治疗过程。而一家居酒屋竟能把灾区“酒藏”一网打尽,提供九十五种地酒,让你全盘认识这些地方原有的物产风情,这却又是一种有创意的“同情”之举。
书上读到的数据如此,现在既然来到了当地,怎么能够错过一探究竟的机会?
我按着书上所揭示的住址一路寻找,一直走到车站附近的小巷内,小巷错综复杂,有点鬼打墙似的几次绕回原地,猛一抬头,才发现酒场的招牌就在眼前。
酒店门口除了一个小小的木头招牌,其他都是“大字报”,写的都是关于这家店的来由以及做法。上面也注明每天营业时间是从下午五点到半夜十二点,而此刻正是刚刚开店的时候。我们掀开门帘走进去,里头的工作人员爆发出一长串的吆喝欢迎之声,立即有一名年轻男子笑脸迎上前来,身穿工作人员的黄色T裇制服,上面印着“复兴支援酒场”几个黑色大字,胸前还别着一个绣有名字的名牌,他招呼我们坐在一桌靠边的桌子旁,店内客人已经不少,单独或两三人前来的客人多半坐在吧台,人数较多的客人则坐在木桌之旁。
大概是年轻男子看我反应慢了半拍,猜出我是日文不灵光的外来客,过了一会儿拿着菜单前来的女服务生开口就讲流利的英文。大学生模样的女服务生解释菜单的内容,说明每一个区块代表的是某一个县的食材和地方料理,既可以单点,也可以点套餐,如果你点“宫城县course”,它就为你选了该县十种代表性的下酒菜色,如果你愿意同时“支援”三个县,也可以点“三县course”,它就从三个县当中各挑选若干代表菜色组成一个套餐。
“你们慢慢看,我要帮你们先点杯酒吗?”女服务生很热心地介绍。
另一张酒单上列举了三个县各家酒造的代表“铭柄”,但我们既然来到仙台,不如就专心挑选宫城县本地的酒,我们就选择了一杯“一之藏”的“无鉴查本酿造辛口”,和一杯“伯乐星”的“特别纯米”,这两家都是东北地区享有盛名的清酒名厂。
过了一会儿,女服务生先抱来一大瓶“一升装”[3]的“一之藏”摆在桌上,在我面前放下一张深口盘子,再放下一只杯子,然后费力举起大酒瓶,大声对着店内叫着:“要倒了哟!”全场的工作人员连同店里的其他客人全部转头看向我,同声齐唱:“嘿,どこいしょう,どこいしょう。”(Dokoishio-Dokoishio)服务生缓缓将酒注入杯中,至杯中酒满出了,又大声叫说:“酒满了呀!”全场又是唱歌似的大声附和:“嘿,どこいしょう,どこいしょう。”
我坐在那里又惊又喜,原来全场喝酒的人是这样的心思相连,那酒一直注入到杯中全满,最后连盘子也满了,不小的杯子加上深口盘里的酒,这一杯怕不止300ml以上,喝了恐怕要醉。服务生匆匆离去,一会儿又抱来另一个大瓶,这次是“伯乐星”,她对着我们眨眨眼,再度对着店内大呼:“伯乐星,要倒了哟!”全场又兴奋起来,欢唱一般:“嘿,どこいしょう,どこいしょう。”等酒满溢出来,“酒满了呀!”
“嘿,どこいしょう,どこいしょう。”又像是鼓励,又像是开心,又像是在说:“我们又捐了四百八十日元给灾民了呀!”这个气氛真是超现实呢。
侍者倒酒的时候,全场不分工作人员或饮酒客人唱歌似的齐声大呼:“ハードッコイショドッコイショ。”(读作haDokoishio-Dokoishio)但有趣的是,我却理所当然地把它听成了:“落盖咻,落盖咻。”等到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的同事和一些日本友人才告诉我说,并没有“ろがいしょう”这样的日本字……
“怎么会没有?”我心里纳闷着,小时候不都听过《素兰要出嫁》的歌,那扛轿的不都唱着“嘿咻嘿咻,落盖咻,落盖咻”吗?
等到辗转来自日本友人的指教,那原文是“ドッコイショ”,而不是“ろがいしょう”。而“落盖咻”根本就是闽南语的讹传,那位要出嫁的“素兰”,其实本来也就从是日本东北渔夫捕鱼时唱的一种渔歌“ソーラン节”(Soran-bushi)借来的。渔夫在海边捕“鱼”(ニシン,也就是我们说的鲱鱼),收网时唱着“ソーラン节”,歌词中就有“ハードッコイショドッコイショ”的语句,象征众人收网使力的吆喝声,有同心齐力的意味。
这样就明白在这家支援振兴酒店里,店员要和客人共同唱和着“ドッコイショドッコイショ”了。
既然叫来了酒,我们又点了一些下酒菜,也刻意都点来自宫城县的食材和特色料理,我们才吃过太迟的午餐,也不能多点,食物送上来时,虽说都是很简单的料理,味道却也都相当认真正宗。但在读菜单的时候,却在菜单背后的一段文字中读到关于这家酒店的缘起,文末还附上了前一个月的“财务报表”……
原来“复兴支援酒场”的构想,正是来自当地一家居酒屋的经营店主,他发起这项救灾构想,寻找各界的支持,许多酒店、餐厅都共襄盛举,有器材出器材,有食材出食材,或者就提供义工与资金,几乎是地方上餐饮界的团结行动。他们也初步募集了若干资金,就由居酒屋的主人来号召组织,共同经营这一家以赈灾为目的的“复兴支援酒场”;而酒店开幕以来,地方上的酒客也乐于支持,下了班转过来喝一杯,既解百忧,又为灾民出了一点力气,并不困难勉强。而每个月酒店也都把财务报表印在菜单背后,收支损益透明,以昭公信,真的是用心良苦的一个实践。我就他们的财务报表所见,酒店每个月约可获利六十余万到一百万日元,一年期满应该有机会捐出几百万或近千万日元的善款,谁说小企业家的力量是微薄的呢?
大概是构想获得了成功,他们虽没有计划“延长”这家“复兴支援酒场”的开店期限(目前是预定开到二〇一二年九月底为止),但却已经在东京新桥又展开了另一家店,概念完全相同,酒单与菜单也完全相同,下一次有机会去到东京,我也会设法再去造访。
入夜之后,客人愈来愈多,我也已经有点不胜酒力,觉得应该起身离去,因此请服务生结账,账单送来时,价格比想象中便宜合理,我深深觉得这真是一个支援灾区的好主意,参与义工与参与消费都显得自然而不勉强,大家只是做自己熟悉的事(餐厅服务生就做服务工作,酒客就喝酒),竟自然而然造就了一项义举,而大家有感于这项工作可以帮助有困难的“别人”,服务起来或喝起酒来也加倍来劲,就连呼喊“ドッコイショドッコイショ”也充满了热情朝气,没有例行敷衍的怠慢,大家都很有力气地“活着”,这难道不是艰困人生中一个美好的活动吗?
第二天傍晚,我再度回到“复兴支援酒场”,这一回我却连一个座位也找不到了,服务生充满歉意地向我道歉,但有什么关系,一个赈灾的酒场如此兴盛,我只会为他们感到高兴。怀着赞叹欢喜之心,我离开酒店回到旅馆,准备第二天展开东北乡间的旅行。
可惜气仙沼我这一趟不能够再去,主要是因为铁路交通尚未恢复,必须一段巴士一段火车接驳前进,我的时间是不容许我这么做了。但我倒是回去重访松岛,乍看之下,松岛似乎没有受到很大伤害,细审之后,发现不变的其实是“自然景观”(海上星罗棋布的大小岛屿,以及岛上笔直挺立的松树),“人工建物”的部分反倒都是重建或翻修了,街道变新变干净,商店也有全新的装潢和招牌,显然是灾后复建的;进到商店,墙上则有各种灾难时的惨状照片,并且说明自家商店是如何重建复兴,看来每一家都经历了一些艰辛过程。
但海上的游览倒是恢复了,海湾游览船仍旧准时出发,导览广播仍旧飘扬在空气中,连游客都回来了不少;海边新建的游客中心人声鼎沸,有许多妈妈义工热心地向游客推荐当地的各种景点和名特产,游客看来以日本当地人为主,间或听到一点中文,但其他国家的游客就非常少了,不是我十几年前来的景况。
中午我找到巷子里一家隐秘的寿司店,店中没有别的客人,却有一组电视拍摄人员在采访取材;我们坐下来,除了点了中午的寿司套餐之外,我看到墙上有手写海报说“岩牡蛎上市”,松岛正是著名蚵田所在,也点了一份生牡蛎来吃。牡蛎端上来时,一个盘子里只放一颗,牡蛎壳和盘子一样大,壳中的牡蛎肉肥美饱满,一颗几乎就要吃饱,味道也鲜美至极,充满海水潮香,令人印象深刻。
离开松岛之后,我们的路线就转往北边日本海,往山形县的方向走去。那里是震灾受损较小的地区,交通和公共建设大多安然无恙。但出乎意料,尽管灾情较少,当地景胜之地游客却十分稀少,远远不如仙台与松岛。
我们往北来到靠海的酒田市,那是昔日庄内藩的重要港口,身系日本海的交通命脉,颇有一些有意思的古迹。但我们来到市区中心的商店街,却发现门可罗雀,形同鬼域,信步走进一家卖扫帚、畚箕的生活古用具店,我看见店中颇有雅趣,忍不住徘徊再三;店中走出一位年约三四十岁店东模样的男子,客气问说:“客官哪里来?”
答曰:“来自台湾。”
男子眼镜背后露出惊讶之色:“啊,来自那么远的地方?我们这么偏僻的所在,连日本人都很少来呢。你们是自己旅行吗?”
“是的,先到仙台,然后走陆羽东线到濑见温泉,再来到酒田。”
“真了不起,那么接下来要到哪里呢?”
“此行的目的之一就是要上羽黑山……”
店老板露出更吃惊的表情:“先生知道羽黑山吗?”他急忙入内,过了一会儿取出几张观光地图:“这里有一些旅行数据,您一定要参考使用,羽黑山是我们这一带最值得探访的地方,我自己每年开春都要去初诣呢。”
拿给我的数据当中,有两张是关于羽黑山的地图和解说,有一张则是酒田本身的观光地图。我合掌鞠躬说:“真是太感激了。”
店老板摇手说:“不,不,我们要感激的是你们呢,大震灾的时候捐了这么多钱,世界第一呢,比美国人还多,台湾是那么小的地方,我们真是太感激了。”
这下子轮到我身为台湾人感到骄傲了,台湾的确是个善心之地,四川汶川大地震台湾捐助了七十亿台币,日本东北大地震台湾也捐助了超过七十亿台币,而这些受灾地区你永远会看到慈济志工身先士卒的身影……
我们在酒田市一家店里遇见一位谦冲有礼的年轻老板,他真诚地想帮助我们这些陌生的自助旅行者,而他又出自内心感激台湾对日本震灾的帮助,他自己并非直接受灾者(但东北此刻缺少游客也让他成了震灾的间接受害者),他仍然对台湾的义举心存好感;我并不是要紧的捐助者,却在旅行的每一站,受到每个人对我的鞠躬感谢,仿佛我是被台湾人派来接受日本民间人士的谢礼的。
***
但我是怎么跑到羽黑山来的?羽黑山是所谓的“出羽三山”之一,出羽国是酒田所在地昔日古国之名,“三山”则指的是羽黑山、月山、汤殿山,是日本横亘山形、新潟、福岛三县的“盘梯朝日国立公园”的一部分,自古是日本灵修者心目中的圣山灵峰,羽黑山山顶的“三神合祭殿”开山已经一千四百年,历史悠久,地位崇高;又因为地处偏僻,交通不便,探访者除非有莫大的毅力决心,不容易完成。
前年我与家族亲人在山形县会合旅行,路过邻近“羽黑山”的鹤冈市,忍不住临时决定乘车上山,但车班稀少,我们仅能有二十分钟的停留时间,只参访了山顶的“三神合祭殿”,来不及去走走长达两公里共二千四百四十六阶的参道。但我们已经看见山上参天的古杉木林,树龄都在千年以上,那座巨大森林的苍郁姿态和云霭灵气,已经让我们一见难忘,我心里也暗暗下了决定,他日有机会,一定要来这座“灵山”走一走。
而这次正好找到机会,我又发现就在山顶不远处,另有一座“羽黑国民休暇村”的存在,这对我来说是太好的消息,早早就把休暇村的房间订好了。
我们从鹤冈搭乘巴士上山,巴士几乎没有其他乘客,而路上的积雪也还没融化呢。来到休暇村时还不到下午两点,住房登记的柜台还是空无一人,连电灯都还没打开(休暇村正常的入住时间是从下午三点开始),等我提着行李来到柜台前,办公室里一位高胖的年轻人急忙走出来开灯,一面点头致歉。亲切地帮忙办完住房手续后,他又帮我提着行李进房“案内”,并且说明晚餐时间如需铺床服务,可把牌子挂在门外,会有工作人员把床铺好。这倒是新的服务,从前我住国民休暇村的经验,都是要自己铺床的。
等到收拾停当,我急着想上山顶去走走,再度来到柜台询问,这回柜台里是另一位瘦黑的年轻人,我告诉他想到附近散步,休暇村是否有步道的地图提供?瘦黑年轻人似乎有点惊讶,他迟疑不决地给了我地图,并且打开地图建议我只在停车场附近的湿地走走,他说:“这一带已经除雪完成,比较安全,走路还是要小心滑倒;其他地方积雪未除,最好不要去……”
“我想到山顶上走一走……”
“但这一带的步道都被雪淹没了,前一阵子有大雨,森林里几乎不能走。”年轻工作人员诚惶诚恐地说:“森林里的参道倒是整理好的,明天早上我们有专车送客人到随神门入口,再到山顶去迎接,您可以考虑参加。”
“好,我考虑看看。”我虽然听到这个选项,却心里有点疑惑,山顶不是已经近在咫尺吗,为什么上不去?
等我带着地图来到森林步道的入口,只见入口拉起了红绳,挂着牌子说,由于大雨冲刷,步道地基流失,请游客不要冒险进入……我越过绳子,走了几步,只见步道处处泥泞,有许多倒下的大树横亘去路,这样的山路的确是不好走了,看来是又得放弃了。
但休暇村位于山腰空旷之处,我们在四周散步倒也心旷神怡,路上虽有积雪未化,气温却已经舒适怡人,远眺白头山顶,山岚袅袅,灵气满溢,令人心生崇敬之意,难怪是个宗教圣地。
只是我像《茵梦湖》那位失意的莱因哈德Reinhard,游不到湖心、触不到那虽近实远的水中睡莲;两度我来到羽黑山,却还进不了两旁参天杉木的参道。第二天,我还是坐上休暇村的便车来到入山口的“随神门”,我只走了一小段崎岖的山路,看到五层的国宝木造古塔“五重塔”,然后我就得离开了。受限于稀少的班车,我必须赶着上路。远方有一班火车我必须赶上,才能依约定时间到达另一个陌生而古老的温泉,那里,将有另一位工作人员等着迎接我,带领我到达另一家旅馆,而这样一程赶过一程,我的东北之行也即将要告一段落了……
[1] 东北,本文指日本东北地区。
[2] 露天风吕,露天温泉。
[3] “一升装”,日本古单位中日式1升瓶为1800毫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