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小心落水了,请你立刻从小舟中挣脱,小心不要被船盖住了头。”教练开始解释翻船时急救的标准动作,“我会立刻划过去救你。但要记得,水里的温度低于零度,我不能下水救你,我若下了水,我们两人都完了……”
独木舟的教练讲到这里,我们已经觉得不寒而栗,但现在说要退出已经来不及了,重要的程序还是听清楚比较好:“你必须救你自己。首先,从水里挣脱出来,不要被船盖住头;然后,扶着独木舟慢慢把它翻正,这个时候我应该已经赶到你的船边,我会协助你回到小船上。记住,这个时候,请你用这个勺子尽量把船中的水舀出来……”
教练郑重其事地用手举起一个塑料勺子,和小孩子在沙滩上游戏的勺子看不出有什么不同:“我会给你这件保暖衣……”教练又举起一件像潜水衣的黑色服装:“你要立刻披上,你已经在水中浸泡了一两分钟,体温将会快速流失,我们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可以救你……”
教练停了一下,又举起一个条状的东西:“我会再给你这条巧克力棒,给你补充体能之用……”
“然后,我们就要停止计划,立刻划回这里,一刻都不能停留。你上了岸,赶紧按摩身体,换上干燥的衣物,直到身体温度恢复为止。”教练一口气讲完所有的落水急救程序,看了我们一眼,“清楚吗?你们有任何问题吗?”
我举起手:“请问常有人落水吗?”
教练嘴角上扬,酷酷地似笑非笑:“我在这里担任教练已经十年了,这十年落水的事件一共只有两次。”
我们大家全松了一口气。其中,最大的一口气来自于我自己。
我们一群友人此刻正在号称美国“最后边疆”的阿拉斯加旅行,更准确地说,我们是在中南区阿拉斯加(South Central Alaska)港城西沃德(Seward)附近一处僻静的海滩,正在学习操作爱斯基摩人的独木舟(Kayak)。
大家约好到阿拉斯加旅行,我是负责规划行程的人。看到阿拉斯加诸多美不胜收的大自然景观,使我觉得好像应该多寻求一些“活动”,包括:乘坐小飞机上高山冰河、乘橡皮艇急流泛舟等都觉得应该一试,更不该错过的,就是这个在海中划独木舟沿海湾直下的活动。
在网络上看到极美的图片,一个孤独的旅人划着一叶独木舟,背包和全身家当就绑在小舟上,大海宁静如镜,远方壮阔的白首青山倒影在水面之中,海湾里还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交织成寒冷孤绝的景象,令人心向往之。我找到提供独木舟旅行的服务商家网页,网络上说“无需任何基础”,我就大胆地订下了行程。
我不敢预订那些“更勇敢的”行程,那种行程旅行者要在海上划独木舟漂流七日或更长,白日有行程要走,傍晚上岸扎营,起火造饭,夜宿星空荒野之中。这种行程加倍显得冒险浪漫,只是我率领的同行伙伴多半年事已高,我自己也不再是暴虎冯河的鲁莽年轻人,看起来是不适合了。我叹了一口气,点选了“一日独木舟行程”。
所谓的“一日行程”,其实是从下午开始。先在岸上由教练指导划独木舟的要领,我们身穿救生衣,双手执桨,左右比划,“陆地行舟”,假装真有一艘小船供我们驱使。两位教练除了示范基本划桨动作,还解释了我们几乎不可能用到的高级动作“爱斯基摩翻转”(Eskimo Turn)。爱斯基摩人的独木舟本来是由海豹皮制成圆筒状,整个人坐入舟中,并将舟中舱孔的遮盖紧系于腰部,“人舟一体”,若在水中不慎翻覆,训练有素的舟人只要在水中用力扭腰翻转,即可重新坐起,这就是所谓的“爱斯基摩翻转”。
教练教完基本动作后,就开始解释起独木舟翻覆时的救援“标准程序”。我愈听愈心惊,特别是了解到海湾水温低于零度(虽然此时是夏天),落水超过一分钟就有失温的危险,平日缺少运动的同行伙伴是否都会游泳我也不知(我倒是知道自己确实是不会游泳的),恐怕我是太鲁莽了,未曾知会大家就替朋友决定了这项活动,置亲友于险境,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该怎么办呢?我才忍不住问教练说:“常有人落水吗?”
教练回答说:“十年来仅有两次。”听起来机率甚微,我才稍稍放心。此时,五颜六色的玻璃纤维独木舟已经放在岸边,供我们选择;大伙兴高采烈地挑选独木舟,放入水中,我们各自滑入狭窄舱口,把舱口用来遮盖的塑料布系在腰间。平底的独木舟左右摇晃,等到大家七手八脚狼狈坐定,小舟才安定了下来。
两位教练也各自乘坐一条独木舟,不过,他们的独木舟更细长更流线型,看起来就是“高级货色”,我们的廉价品完全不可以与之相比。但教练一前一后把我们几艘小舟押住,前方的教练举起手来,示意我们可以出发。我们每人一枝长柄左右开弓的塑料桨,巍巍颤颤,左划一桨,右划一桨,独木舟就摇摇晃晃破浪向前而去。众人的独木舟速度不一,在水上散落开来,迤逦约有百米,教练也不催人,只要我们放松心情,轻松划桨,让自己逐渐找到节奏,和独木舟达成一种和谐的关系。
等我们慢慢适应了划船的节奏,大伙的速度也变得相近了,独木舟渐渐凑在一起,一艘接一艘连成一线。我们手上的桨开始也能操作自如,身体一左一右也渐渐体会出一种韵律,我们已经有余力可以隔着船只聊天了。
从下水处往前走,我们其实是走在基奈(Kenai)半岛的一处内湾航道,小海湾有个名称叫“复活湾”(Resurrection Bay)。海湾不宽,可以看见对岸景致,让你有航于大河的错觉。内湾有沙洲挡住风浪,水面平静无浪,偶尔遇见大型旅客游轮或其他船只走过时,才感觉有汹涌波浪袭来。
走了一小段行程,我们开始觉得心旷神怡;身体底下紧贴着屁股的,就是冰河融化流入海湾的冰水,头顶上则是一片蔚蓝的晴空,间或有海鸟或老鹰在上空盘旋。水中有浮游冰块,都是上游冰河裂解而来,冰块还带着冰河特有的蓝色;有时大块一点的浮冰上,会看见有海豹在冰上歇息曝日。海水是一片平静如镜面的绿色,远方也绿树成荫,加上蓝天白云,四处无人踪,视野宽阔,令人觉得自己相对变得渺小,好像闯进了巨人不在家的世界……
***
身处在如此美丽的自然景观之中,心里反而觉得有点不真实。这是我第一次游划爱斯基摩人的独木舟,没想到菜鸟初次下水的地方竟然不是比较安全的水塘或平静无浪的湖泊,反而是这极北之地的荒波海湾。阿拉斯加的空气极为清新,干净清冽,好像每吸一口气都饱含植物的香气和海水的冷冽。我们乘坐在紧贴着水面、名为Kayak的独木舟,这是一种与自然紧密结合的交通工具,不要说冰冷的海水伸手可触(你根本就可以用自己的屁股感觉到海水的温度),就连冰河裂解漂浮而过的冰块,我们也可以用桨轻轻将它推开。
我们来到阿拉斯加已经数日,最大的感触是原来熟悉的距离尺幅全部有了新的定义。我们刚刚才从丹纳利国家公园(Denali National Park)探访回来,光是丹纳利这个自然公园的惊人面积就有24585平方公里(超过六百万英亩的土地),几乎是整个台湾的七成大小,但我们在地图上看丹纳利国家公园,不过是阿拉斯加中部的一个景胜之地,地图上标出一片绿色,也并不显得特别庞大。
我们租了车子,驰骋在鲜少车辆的阿拉斯加内陆高速公路上,就感觉到阿拉斯加与其他地方不同的比例与规格。巍峨的群山默默站在天边,你和它们的距离却如此遥远;道路宽敞笔直,每一条路仿佛都是垂直通往天上;平地与冻原往往宽广而开阔,眼睛看不到尽头;就连蓝天与白云看起来都比其他地方还要高远。自然大地的巨大尺幅让你心情既开朗又悲伤,开朗是因为领悟到尘世之上其实无事值得争执,悲伤是因为意识到个人存在的微不足道与蜉蝣人生的短暂局促。
来到阿拉斯加旅行之前,其实我自己有过各种旅行想象,但并不知道感受会是这样。本来以为乘坐游轮航走“内湾航道”(Inside Passage)是有意思的旅行方法,后来读了旅行书发现那是“被规划的”、没有弹性、也缺少意外惊奇的“鸟笼旅行”。有一本旅行书倒是推荐了一种利用“内湾航道”的固定航班的“海上流浪”,那是根据阿拉斯加当地使用的交通工具,一种通行于沿海港埠的定期航班,像“搭公交车”一样来旅行;譬如你先从西雅图出发,乘船来到科奇坎(Ketchikan),下来盘旋数日;然后再继续跳上下一班船前往锡特卡(Sitka),一样停下来住几天(如果你是推理小说迷,这个俄罗斯时期的阿拉斯加首府应该会让你想起一本诡异的小说《消逝的六芒星》[1]);再等下班船前往当今阿拉斯加的首府朱诺(Juneau,记得旅行作家Jonathan Raban有一本书叫《水路入朱诺》),又住几天,等待下一班船的到来……
这种“跳岛旅行”的海上漂流倒是一个有趣的旅行概念,海上的定期航程虽然辛苦,显然比较可能遇见在阿拉斯加因为各种理由讨生活的人。而当你百无聊赖在岸上小城居住数日,又显然比游轮靠港带你上岸几小时更可能窥探当地人的真实生活……旅行书上甚至建议带着营帐在船只甲板上扎营,一方面节省购买船舱卧铺的支出,一方面也达到实际休息的目的。
如果我年轻二十岁,这极可能会是我选择的旅行方法;但它需要不怕折腾的体力和不急着回家的时间,我现在两者都缺了。
我也注意到阿拉斯加有一种被称为“住房旅行”(Lodging)的旅行形态。这样的住宿场所常常位于偏僻的所在,大部分没有公路可达;旅馆主人开着小飞机来到约定的地方接你,带你飞往住处。
有一次,我在网络上看到有一家粗犷的木头小屋名叫“风之歌”(Windsong),位于丹纳利国家公园的西边,距离最近的公路约有九百公里;如果你要到这家旅馆去旅行(它一共只有三个房间),主人会开飞机到丹纳利国家公园门口来接你。他驾驶的是一架水上飞机,载你飞越丹纳利公园的上方,来到位于湖边的旅馆,你就在这荒无人烟、鸟每天都在生蛋的地方住了下来。每天早上,吃完主人为你准备的丰盛早餐之后,旅馆主人问你有什么想法,如果你说想钓鲑鱼,他就开飞机载你找到一条没人和你争抢的僻静河流,你就在那里钓一整天鱼,才“回家吃晚餐”;或者你说想看棕熊,他就载你到山上深荫之处,那里有遭遇棕熊的绝佳机会……
看完这些讯息,我忍不住写了电邮去询问一些住宿细节,主人回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并且告诉我八月第二周与第四周还有空房,可以及早决定,他又说:“如果你有小孩,这将是他毕生难忘的经验。”末了,他又不无挑逗地说:“如果你能成行,我相信你是第一位台湾人来到我这个地方……”
我在其他资料上又读到一个故事,说美国七十年代末,嬉皮运动已到尾声,大部分“花童”都结束流浪生活,回到“社会体制”去了。一部分不愿承认“革命”失败的死硬派誓不愿回到他们所反对的“社会体制”,于是决定前往物质文明尚未全盘污染的“净土”阿拉斯加,开疆辟土,用自己的双手在无人之地建立一小片属于自己的“伊甸园”。故事有点反高潮地说,到了九十年代末,这些伊甸园主人把自己的乐园改建,成为“生态观光业”(Eco-tourism)的一环。
我当然不好意思探问“风之歌”的主人是否为花童“余孽”,昔日激烈革命派如今大发观光财?不过我只是问问,日常工作与生活两忙,一搁下就无下文,当然也就没有成行。不过“风之歌”主人倒是乐天积极,每隔一阵子就写信来问候,并且提供空房的消息。时序不觉转冷,冬天时他又来信说:“要不要来?我在一月第三周还有两间空房……”
我也忍不住了,再度写信去问:“此刻天气酷寒,大雪封路,我到阿拉斯加深山之内,能从事什么活动?”
“风之歌”主人也立刻回信:“严冬白雪封山之际才是阿拉斯加的精髓所在。如果你有兴趣来访,我有一个行程可以推荐给你。你乘火车到丹纳利国家公园入口,我驾飞机来接你,坐飞机回到住宿之处。当天下午我让你们在我园中各挑一支狗雪橇队伍;整个下午我们先练习驾驶狗雪橇,晚上再退回房内休息。——在此顺便一提,我们的阿拉斯加住宿是无与伦比的舒适,每个房间都有烧柴的壁炉和暖气,浴室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供应,厨房里随时有热茶和咖啡,如果你要一些更强烈的东西,我们拥有各种威士忌和伏特加供应,你若担心没有你想要的牌子,不妨事先告诉我。——第二天,用完我为你们准备的丰盛早餐,我们就各驾一支狗雪橇队伍出发,前往雪原上进行五天四夜的雪上扎营之旅。不用担心补给后勤之事,每到一地我们扎营休息,我会负责准备早午晚三餐加上两次热腾腾的喝茶时间;晚上我们扎营在雪地里,享受文明世界无法想象的荒野生活。雪地扎营也颇为快适,我们的营帐是冬日雪地专用营帐,睡袋也能对付到零下四十度的温度。五天之后,我们返回木屋旅馆,休息一夜之后,我们一起驱驾狗雪橇到机场,你们乘坐飞机回家,我负责把狗带回去……”
***
“风之歌”主人的来信,激起我对阿拉斯加的浪漫想象。想象有一望无际的真白雪地,树木生长不易,只有少数矮小的针叶林和耐寒的地草与藓苔可以生存,但旷野中仍然有人影驱驾狗雪橇疾驰而过,他的呼吸冒出阵阵白烟。他是谁?可能是杰克·伦敦(Jack London,1876——1916)笔下的流浪淘金者,为了极北之地的“黄金传说”赌上了他的身家性命。夜晚里,他在树林中试着“生火”扎营,——还记得杰克·伦敦有一篇短篇小说就叫《生火》(To Build a Fire,1902)吗——林中暗处却有鬼影憧憧,月明之后,凄厉的狼嚎声让你知道狼群已经跟上了他,他必须生起一处火,他必须保持清醒,不能合眼……
这当然不是今天阿拉斯加的休闲观光旅程,即使是荒野里的“雪地露营”也没有太多艰辛或者危险而言。一方面是防寒设备已经大大改善,营帐、睡袋、衣着都有了全新的科学材料,让你免于忍受酷寒(我自己家里的橱柜里就有从未使用过的雪地专用营帐);另一方面是这些旅行活动的提供者,早已规划出重复使用、免于冒险的路线与场地,发生意外的机会并不多。这也是为什么旅馆主人要向我强调“雪地扎营也颇为快适”的缘故。
我虽然被“风之歌”主人的来信撩拨得有点心痒难耐,但红尘生涯身不由己的时候居多,工作和杂务处处牵绊,在雪地里驾狗雪橇扎营的念头终究还是没能成行,一转眼,几年就过去了,旅馆主人看我没什么实践梦想的决心,来信就稀疏了,然后就完全断了音讯。
等我再动起到阿拉斯加旅行的念头,恐怕已经是五六年之后,那时候我正好在重读日本探险家植村直己(Uemura Naomi,1941——1984)的《极北直驱》(1974)。植村是史上第一位登遍五大洲最高峰的登山家,也是第一位“独自一人”驾狗雪橇到达北极极心的极地探险家。但他最后一次“个人行动”却是发生在阿拉斯加,一九八四年,他试图独自一人完成冬季登顶美洲第一高峰麦金利(Mount McKinley)的高难度冒险,二月十二日他在自己的四十三岁生日当天登顶成功,二月十三日他却与外部失去联系,永远消失在雪峰之中,一般相信是不幸败给了变化莫测的山况与气候,或者不可预测的雪崩……
这一次兴起念头游阿拉斯加,就有一些朋友表示有意同行。我先向朋友说明我想去的地方以“内陆”为主,并不预备参加热门的游轮行程,朋友们觉得无妨,内陆旅行听来也颇为有趣,只要用到大家方便的暑假时间即可。时序既然是夏天,驾狗雪橇荒地宿营的构想当然已经不合适,但夏天是阿拉斯加大自然最生机蓬勃的季节,能从事的活动可就多彩多姿了。
我重新上网去搜集资料,又读到各种有意思的参与性活动。譬如说,在离丹纳利国家公园不远处,有个叫塔基纳(Talkeetna)的小镇,人口只有七百多人,却是登山客熟悉的所在,因为这里是攀登麦金利峰的补给站与基地。这里又有协助登山和钓鱼的小飞机服务,我在网站里发现他们还提供一个活动叫“冰河降落”(glacier landings)。
原来在阿拉斯加亲近冰河的方式有很多种,一种就是从海面上观看冰河的出海处,你可以看到冰河出海时裂解成冰块的壮观场面,听见冰河瀑布的轰隆之声,或者观看冰河切割海岸产生的奇特地形景观,阿拉斯加游轮主要就是提供了这样的游览经验;另一种接触冰河的活动则是“冰河健行”,也就是实际在冰河上行走,把冰河当作健行的道路,通常这些路线必须经过一段时间的考验,否则有很大的风险;最后一种冰河接触活动就是“冰河降落”,它是利用小飞机将人载到高山观赏冰河的上游,以及冰河在山上形成的大冰原景观。
后来我们在游丹纳利国家公园之后,驱车来到塔基纳小镇,找到提供服务的小飞机航空公司,问起冰河降落的行程。事实上,“冰河降落”也就在丹纳利山脉之中,离麦金利峰不远,属于丹纳利国家公园的范围。我们因为前两天已经进入国家公园,出示我们的购票记录就无需再付一笔进入国家公园的管理费。
傍晚时分,我们一行十个人,分乘两架小飞机,一前一后起飞,越过大片草原、树林与沼泽,在高处仍可以看见下方沼泽地里有驯鹿缓缓涉水而行;偶尔还可以在荒野之中看见一栋遗世独立的木造建筑,应该是有人居住之处,但看不见任何道路相连,可见是那种出入必须开飞机的住处。飞越大片绿地之后飞机开始爬高,眼前的景观转变成壮阔无比的迭峰山脉,岩石与积雪构成黑白两色,几乎塞满了飞机的窗框,可见山势的巨大规模。没多久,飞机来到一大片冰原平坦处,略为盘旋之后就在雪地上降落下来,不一会儿,我们就直接踏在冰河上了。
这是一个被昵称为“圆形剧场”的冰河之原,也难怪有这个名号,因为这是三个山峰围成的凹处,积满了万年的冰雪,只有一方是出口,冰河就是往那出口以每日几厘米的速度向遥远的大海奔去。三边的山峰都极高大,围成的凹处也是极其壮观,恐怕有几十个足球场的大小,当作飞机场绰绰有余。我们在“圆形剧场”大声呼叫,听巨大的回音回响在山谷之中,我们站立的地方又仿佛在万峰顶上,穷目远眺冰河流向的河谷,又有高处不胜寒的感觉。我们在山顶上待了约莫半个小时,已经到了回程的时间,飞机驾驶员要我们协助他帮飞机掉个头,像众人推车一样,我们把飞机推回转身,转而面向冰河河谷。驾驶员解释说,飞机起降要充分利用地形,降落时选择爬坡,上坡的力量可以帮助飞机刹车;起飞时恰恰相反,飞机转向下坡,利用下坡的重力协助飞机加速,速度一到机头拉起飞机就重新遨游天空了。
除了“冰河降落”,夏天也是阿拉斯加急流泛舟的最佳时机。特别是在丹纳利国家公园附近,短夏之际积雪融化,河流里有充沛水量,这时候乘坐橡皮艇顺流而下,随着地形有不同湍流与激荡,舟中人被河水抛上抛下,时急时缓,比起人工的云霄飞车更刺激,也更不可预料。喜欢泛舟的运动者更爱寻找山势急速起伏的陌生河流,享受无法预知下一刻的惊奇旅行。我在尼泊尔旅行时,看见泛舟者自备舟艇,在喜马拉雅山麓寻找合适的河流,显然这种乐趣和冲浪者去全世界追寻“更高的浪头”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看着形形色色的泛舟数据,觉得这不失为是接近阿拉斯加野性大地的有趣活动,资料中发现,就在丹纳利国家公园出口处,就有一处急流下舟处,我们既然已经排了时间来到国家公园,这一类活动又怎么可以错过?
除了冰河降落、白水泛舟之外,从海上乘船观看冰河切割造成的峡湾(fjords)海岸,以及冰河出海时形成的雪崩瀑布,好像也不该错过。这样的活动本来是搭乘游轮最大的优点,但来到阿拉斯加陆地也不见得就失去机会。
如果你从阿拉斯加首府安克拉治(Anchorage)开车往南,行走声名远播、美不胜收、总长一百二十五英里的景观道路“西沃德高速公路”(Seward Highway),你可以到达人口不及三千的海港小城西沃德,而西沃德正是“柯奈峡湾国家公园”(Kenai Fjords National Park)的入口。在那里,你还可以搭乘所谓的“日归游轮”(Day Cruises)从海上进入这座冰河面积超过六十万英亩的国家公园,重点当然就是观看冰河出海的奇景,以及峡湾地形的崎岖海岸线,加上包括海狮、海豹、杀人鲸等在内的各形各色丰富的海上生物……
当然还有吸引我注意的“独木舟活动”(Kayaking),我在网络上就看到一张极美的观光图片,孤独的旅人划着一叶独木舟,鲜黄色的桨绑在小舟上,划舟者穿着蓝色夹克和橘色救生衣,碧绿大海宁静如一面明镜,远方壮阔的白头高山就倒映在水面中,海湾里漂浮着大大小小的冰块,交织成寒冷孤绝的景象……
太多了,太多了,仅只是网络上浏览数据,就已经让我感觉到阿拉斯加旅游可看可做的事太多了。但资料太多对一位初游者而言,反而是一个负担。我“不知所裁”,不知道该如何选择和割舍,山还是海,北还是南,道路或者旷野,露营或者住旅店,自己开车还是搭乘公共交通,每一样选择似乎都有它的好处与坏处,虽然在我面前已经有超过十种以上的阿拉斯加旅游书,加上网络上取之不尽的各种数据,我仍然觉得难以抉择,想着想着,时间竟然就所剩无几了。
我想起“风之歌”主人的故事,觉得如果有一位当地人可供咨询,恐怕是不坏的主意,但我不好意思去找这位通信已久却不能成行的旅馆主人,我想到网络上有不少提供服务的“旅游组装者”(tour packager),或许我可以试一试。我在美国自助旅行讨论区里看上了网友推荐的一位“组装者”,是一位名叫“莉萨”(Lisa)的个人工作者。我写了信去问她关于旅行规划的事,这时候,距离我预计出发的时间已经不到两星期了,而我连一个行程、一家旅馆都还没有订呢。
莉萨的回信很快就来了。那是一封很专业、很详尽,却又充满疲倦感的信。信上一开始就抱怨时间已经太赶,她没有时间好好规划,也已经太迟,许多好一点的住宿选择和活动,都已经被订光了。她又抱怨说,这个夏天她已经接受了太多顾客,她害怕自己没有力气再承接这一趟,但如果我可以很快决定,她还是愿意勉为其难。抱怨完了,她又说:“要真正享受阿拉斯加,你必须有一个月的时间,才能尽可能尝试它的多样性多元性。如果不能有这么多时间,你也应该考虑有三个星期的时间,我在这里先为你安排一个十八天的行程……”
她写下来的行程更像是一篇“文章”,虽然和大部分的行程一样是以“第一天”(Day 1)、“第二天”(Day 2)起头,内容却充满诗情画意,不时出现:“如果觉得心情不错,我们可以散步走到邻近的一条冰河,在冰原旁休息片刻,想象这片冰层已经在此沉睡度过百万年,我们平日工作的一点纷扰算得了什么呢?”这样的句子。她推荐的活动也五花八门,国家公园里的露营,峡湾里划独木舟,山上看熊踪,河里钓鲑鱼,草原上骑脚踏车,什么都有;地理上则北至丹纳利国家公园,南到柯奈峡湾国家公园,范围也不小;行程步调不急不徐,看起来是一个考虑周到、了解很深、充满对阿拉斯加感情的行程设计。
但接下来的沟通就困难了,我向她表示时间太长了,我只能有两周的时间,可不可以再减去“骑脚踏车”之类的行程?寻找棕熊的行程是否可以在“丹纳利国家公园”的行程一并解决?某些地方的住宿处可不可以改成某旅馆?莉萨不知道是不是被我的啰唆回信冒犯了,她很快地回了一封简短而决绝的信:“我试着联络几个我列在单上的住宿,他们全部已经订满了,改选其他我不曾合作过的陌生旅馆或活动服务,那不是我乐意做的事,因为它有可能会影响我长期努力建立起来的个人声誉。……在此,我必须向您深深致歉,我确定我无法接受您的委托,为您提供服务……”
所以莉萨这条线到这里就断了。我心里感觉到不妙,阿拉斯加主要的旅行季节一年只有六个月,旺季更是只有两个月,旅行设施大部分全靠夏天的两个月来挹注全年的收益,到了暑假旅馆舟车都很难订,我蹉跎时光,计划了好几个月,却到了出发前十天还没有决定任何的行程,现在就连最后一根稻草也没抓住。
但莉萨的行程单却充满了启发性,或者让我确认了某些活动的价值,或者给了我全新的灵感,我很快自己在纸上列出我心目中的“浓缩版行程”:第一天,我们在安克拉治落地,在机场取得租车(一定要事先确认),当天在安克拉治住宿,可以拜访市区和两家博物馆之一,如果时间充裕,我还想去看看以卖户外活动用品闻名的名店REI(全名是Recreational Equipment Institute),它是一个“合作社”(不是公司组织,会员都是拥有者,可以分红,还可以竞选董事),我从八十年代就是它的“会员”,但都是通过邮购和它打交道(家里橱柜那具从未用过的营帐就是向它买的),听说它在安克拉治有很大的门市,忍不住就希望去朝圣一下……
第二天,我们驱车直冲路途遥远的丹纳利国家公园(要先预定入园巴士,不然不能入内),这是一趟长途车程,适合一鼓作气,抵达公园口可能已经晚了,我们先到公园确认一下预定的巴士座位,再找住宿休息。第三天:清晨五点半出发,全天在国家公园里,来回车程需约八至十小时。第四天:我们到附近渡河口的下船处去寻找“白水泛舟”的服务。随后,我们离开公园去小飞机起降基地的塔基纳,若来得及,我们就当天参加小飞机“冰河降落”的活动,若来不及,就改在翌日早上。第五天,全天在公路上,不着急地返回安克拉治。第六天,再沿景观公路往南走,来到西沃德,参加“独木舟峡湾一日游”。第七天,参加“日归游轮”,进入柯奈峡湾国家公园,全天观赏冰河出海、峡湾海景,以及各形各色的水上生物……
洋洋洒洒列了十二天的满满行程,我心里觉得踏实了一些。接下来,要开始一一与这些单位联络,设法订下拥挤有限的座位或席次或房间。好在e-mail是方便的工具,只要勤于写信,所有的状况倒也不难掌握。问题出在时间上,写了一封信去问旅馆的房间,他们隔了一天才回信说“抱歉,房间已订满”,第二天我再发一封信给另一家旅馆,又过一天才有回音说“没房”,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房间却还没能搞定,有点令人焦急了……
***
相较于订旅馆的不顺利,预订其他活动则显得容易很多。海上看冰河的“日归游轮”的船位很快就在网络上订到,费用也立刻在网上刷卡支付了;“独木舟一日游”登记确认了时间,但费用要到现场支付。“丹纳利国家公园”的入园巴士也预订了,但网站自动回复说会再以电邮确认。最重要的是,我们一行所需要的两部租车也预订到了,旅游书上一再警告,租车要及早确定,因为旺季常常供不应求,这件事办成,也让我放下心来。
车子既然租好,旅馆也就不再让我担忧,因为我们的活动范围变大了,可以把旅馆订到几十英里外也没关系,再不济,我们就把露营帐蓬带着,阿拉斯加号称是个“露营天堂”,大部分市镇都有公营或私营的露营地(campground),费用低廉;如果连这个钱都不想花,我的一本旅游书上就说:“对背包客而言,通常大家就是信步走进树林,找块无人空地就搭起营帐……”而在任何城镇,往外走个一英里路,你一定会找到几片树林。
心情放松,我也不再死脑筋一次只订一家旅馆,我一口气询问几家邻近的住宿处,如果有一家响应,再去取消其他家,减少书信往返的时间。这个新策略果然奏效,好几个地方都有了响应,就在出门前一天,勉强每一个地方都有了住宿之处,只是不知旅馆好坏,至少营帐是不用随身携带了。我内心当然也不无隐忧,因为有几家旅馆地点实在太偏了,不知道去到那里投宿会是什么状况。
出发当日,我们有一部分朋友从台北启程,一部分则从美国飞来会合,约好在机场碰面。经过长程飞行之后,我们顺利在安克拉治集合,再一起去取预约的租车。一位在旅游业工作的朋友,经验老道地从背包中取出两副无线电对讲机,调好频道,供我们两辆汽车通讯使用,果然这个方式让两辆车在公路上的行车过程轻易沟通,同行伙伴也拿无线电来讲笑话开玩笑,长程行车也就不显得无聊了。
阿拉斯加地广人稀,公路又宽又直,大家车都开得很快,我们的车也不特别显得快,但不一会儿,阿拉斯加的市区已经在望,我们也很快找到旅馆。网络上胡乱找来的旅馆,赫然是一家很新的时髦旅馆,而且就坐落在一个大型购物商场的旁边,生活设施便利,让我们有点喜出望外。
虽然住进旅馆已经过午了,我们还是如愿以偿地赶上了博物馆的开放时间,博物馆里有一个展示是阿拉斯加原住民因纽特人(Inuit,爱斯基摩人的一支)的生活与器物,令人印象深刻,我对其中因纽特人的独木舟特别感兴趣,博物馆的收藏品都是用海豹皮制成的传统皮艇,双头木桨则是用漂流木制成,因纽特人还穿上一种独特的服装,可以将上衣和皮艇的舱口绑在一起,形成完全防水的效果,皮艇基本上是贴身“穿”在身上,而非一般“乘船”的概念。
看完博物馆我们还在附近的餐厅吃了驯鹿肉做的汉堡,驯鹿肉听起来稀奇,吃起来倒也平凡。我们也赶上了REI的开店时间,果然是一家应有尽有的户外用品店,让人乐而忘返。事实上,夏天的阿拉斯加简直没有天黑这回事,到了晚上十二点天色也还是亮着的,店家也乐得开晚一些,毕竟夏季的两个月是阿拉斯加唯一“拼经济”的机会。
晚饭已经接近九点了,吃完饭更是已经十点半,但是天色还是亮如白昼,众人初抵北国第一天,心情亢奋得很,一点也没有倦意。总是活泼好动的桑妮说:“找个地方去散散步好吗?”我把在“旅客中心”拿来的散步地图找出来,查看一下就发现离我们旅馆不到三公里,就是一条冰河的入口。我提议说:“那我们散步去到冰河如何?”
大家兴致很高,兴冲冲地往地图指示的方向走去。一路上的景观就是寻常的公路街道,只是房舍比较稀疏,走着走着,慢慢变得荒凉了些,道路变成没有硬化的泥土路,植物也渐渐变多,有点走到山坡小径的感觉,没想到一个转弯,赫然就来到了一条巨大的冰河面前。
我们的面前是山路的尽头,却是一条冰河的“腰部”。往冰河上头仰看,那些白中透蓝的冰河直达山上,形成一个巍巍的白色岩石巨流,最高处则隐入山群不复可见;往冰河下方俯瞰,白岩巨流有一种滚滚向下的姿势,细看又仿佛是冻结不动的,蜿蜒迤逦,直到远方,远处也不可见。
这看起来像是一条“暂时停止流动”的河流,沉默而安静,无视红尘俗世的仓皇喧嚣。但我们从知识上又明白它其实是活生生地“流动着”,它的速度可能是一天“二十厘米”,它不是不走路,只是不着急,一天二十厘米,五天可走一米,一年可走七百多米,一百年它就走了七十多公里了,想象这些冰河存在已经百万年以上,它走过的路可长得很呢。
我们一面摇头赞叹,一面顽皮地踩上冰河。我的旅行书上一再告诫不要随意走上冰河,因为冰河并不是像表面上那么安静稳定,充满了不可测的动态与风险,如果你真要在冰河上穿越或行走,一定要有适当的装备和有经验的向导。但这条冰河简直是一条“邻居的”冰河,它就在市区的旁边,转个弯就到,你根本无法相信它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地走上冰河,只是它一点也不好走,冰河看起来像岩石,走起来却不像,它又滑又崎岖,高高低低,很容易扭伤你的脚踝。我们在冰上走了一小段路,却开始觉得脚底冷了起来,紧接着连短袖衣裳也让我们觉得手臂发凉。夏天的阿拉斯加温度舒适合宜,不冷也不热,但冰河上的温度显然不是一般室外的温度,毕竟我们是走在冰块之上,脚底的温度显然应该近于零度,再走下去就觉得自己身在冰箱了。
我们仓促逃离冰河,但对“散步到冰河”的经验感到很开心。冰河,从珍奇变得寻常,随时可接近,这种感觉有点奇妙。接下来的几天,寻找“邻居的”冰河变成了我们的例行活动。每天晚饭后,我们都趁着“天还没黑”,散步去找一条冰河走走。事实上,在阿拉斯加两周间,我们从来没有看见“天黑”,即使到了半夜十二点,它也不过就是晚霞满天的模样。有一天,我们当中几位成员女士心血来潮,决心不睡觉,要等待看到极地天黑的时刻,我熬不住那个时间,糊里糊涂睡着了,第二天问她们看到了什么,奥斯汀说:“到了一点多,天色真的暗了,暗红色快要转成深蓝色,有点像是入夜的感觉,但天没有全黑,就开始日出了,一下子天就亮了……”口气里有点埋怨太阳不太配合,不肯老老实实演出一场“天黑”的戏码……
***
第二天,我们趁早出发,驱车往北,取道“乔治公园高速公路”(George Parks Highway),目标是三百八十公里之外的丹纳利国家公园入口。
乔治公园高速公路,当地人就简称“公园高速”(Parks H’way),是阿拉斯加内陆的南北要道。它以安克拉治为起点,向北直达以观看“极光”(aurora borealis)闻名的“大城”费尔班克斯(Fairbanks),中间行经的最重要景点就是丹纳利国家公园。费尔班克斯的“大城”必须加引号,因为它是阿拉斯加第二大城,但人口只有三万人(如果连外围生活圈一起计算,大区域人口也不过八万人)。
“公园高速”是典型的阿拉斯加内陆景观,公路宽敞笔直,一条直线似的向前伸去,直达地平线的尽头,完全看不到终点。柏油铺设的道路两旁也全是空地,先是沿着道路的小片沙砾,然后是大块草地,还要至少踏过几百米的草地,才是一片片个头矮小的针叶林,看起来是云杉(Picea)一类,每棵都是可以打扮成客厅里圣诞树的那种大小。杉木林绵延可能有数公里,远方才能看见山坡地,有些较为高大的白桦树(Paper Birch)散落其中。但看往更远极远之处,似乎已经到了大地的尽头,这才望见巍巍耸立的白顶山峰,从平地直接拔起,直顶天空高处,几乎要遮去蓝色天空的一角。
天气非常的好,天空也比我们平日感受到的还要高出许多。那其实是阿拉斯加给我的基本感觉,好像所有的东西都“放大”了,平地放大了,山脉放大了,道路放大了,天空也放大了,就是我们凡人“缩小”了,连带我们开的车子也缩得微不足道,小到好像是沧海一粟。公路放眼看去,空无一物,我们几乎看不到其他文明的痕迹。常常要走上一个钟头,才会看见一家千篇一律的叫“路边咖啡”(Roadside Cafe)之类的简餐店。
但这样的简餐店也就是我们在路上唯一能够歇脚用餐的地方了,车子开了两个多小时,我们终于来到一家长得和其他路边咖啡店一样的咖啡店,众多铁皮屋顶小木屋为什么选择了它?因为我的旅游书上说它“提供公园高速路上最美味的吉士汉堡”。
我们坐下来,筋骨舒活地蜷曲在狭小车厢中,留着胡子穿着牛仔裤的性格老板笑吟吟跑出来点菜,菜单上没有几样东西,不外是自家制的汉堡、吉士汉堡和双层吉士汉堡之类,大家胡乱点了一些东西加上咖啡之类的饮料。但一次十个人走进这家路边餐厅,也让老板手忙脚乱,拿出来的东西挂东漏西,整整过了快四十分钟才把大家点的东西搞定,此时这位名叫杰克的老板已经满头大汗了。
“杰克,你的店一年开几个月?”我问他。
“四个月,从六月到九月。”
“不开店的时候你也住这里吗?”
“不,我住在费尔班克斯,我只有在旅游季节才在这里看店。”
“路上的客人多吗?”
“很难说,有时候车子开过去没人停下来,有时候一来几十个人,我们简直要忙疯了。”
“没有开店的其他月份,你都在做些什么?”
“我有一座农庄,我养驯鹿,那是我的正业。”
唉,这就是阿拉斯加,食物虽然乏善可陈(连咖啡都有一点煮过久的疲态),人倒是挺亲切的,聊聊天时你会发现他们各有来历,也许都还有更多的故事可以挖掘。但,我们只是停下来喝杯咖啡,吃个充饥简餐的赶路人,更多的挖掘似乎是不可能了。鲍勃·迪伦(Bob Dylan,1941——)的歌词不就说:
再一杯咖啡要上路,
再一杯咖啡我就走……
大伙儿车子再开,一样的开阔风景,行行复行行,大约是下午接近三点的时光,我们终于来到丹纳利国家公园的入口。
投宿到国家公园入口几公里外一家有点简陋的木屋旅馆之后,我们立即前往国家公园的游客中心去确定第二天的入园巴士。
“你们没有预订入园巴士,我的名单上没有你们的名字。”游客中心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子告诉我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但是为什么?我明明在网络上预订了呀。”我一面气急败坏地说,一面从书包里掏出我印下来的网页确认函。
“那只是确认我们收到你的预约申请,但我们是以电邮再确认你的巴士座位,我们在第二天就发出电邮,告诉你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巴士座位。”女子面无表情地说。
“你的意思是我根本没有订成我们的入园巴士?”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是的。”
由公园管理处经营的入园巴士是仅有的入园旅游方式,公园里根本不容许任何私人交通工具进去。虽然公园也有容许徒步游览的方式,但那只限极小的面积范围,也必须事先预订,由专业导游带你入内,现在也不可能预订了。
同行的Vicky在美国居住多年,是捍卫权利最积极的人,她看我一副不知所措的模样,忍不住在一旁开口了:“嘿,你听着,你们网页上设计一个让人误以为完成预订的程序,而你们发出电邮通知时我们已经离开家门,我们当中大多数飞行了几千公里来阿拉斯加,再开了几百公里路来到这里,然后你就告诉我们没有巴士位子,这样就了了吗?”
Vicky的声音逐渐提高起来:“你来看看这张单子,如果是你,你不会觉得已经订好位子了吗?如果是你从太平洋那一端飞来,最后有人说:‘对不起,我们没有位子。’你可以接受吗?”
中年女子脸色开始有点不安:“是的,这的确是不好,但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明天的巴士已经全满了,每一班都是。事实上,即使是后天,我也是全满了,没办法,这个季节就是如此。”
“你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你要让我们回去,对阿拉斯加感到大失所望?”Vicky显然是嗅到一点变化的余地。
中年女子双手相绞,眼神漂浮,好像在想些什么,她嗫嚅地说:“我来看看我有些什么办法……”一面说着,她伸手去拿电话……
几个电话和各种低声细语之后,本来面容严肃的中年女子抬起头来,脸上终于现出一点笑容:“嘿,大伙儿,我告诉你们我将怎么做,”她像是松了一口大气:“我没办法为你们挤出任何巴士位子,但我明天有一位自然学者(naturalist)要进入园区,我刚才拜托她开一辆小巴士,一路载你们到惊奇湖(Wonder Lake);然而她不能带你们回来,她必须留在园里工作;我会找另一位专业向导带你们回来。”她停了一停,又说:“我很抱歉不能让你们有一位完整负责介绍的向导。但我想,小巴士应该比大巴士舒服,时间也比较自由,车上只有你们一群人,路上你们想停,想拍照,想休息,想多看看风景,要快要慢,只要跟向导讲一声,她随时可以配合……”
她耸耸肩,把双手一摊:“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我不能再变出什么了。”
本来已经感到绝望的我,突然听到天籁一般的佳音,我冲动地跨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这个安排太好了,这简直比原来的巴士旅程还要好,我们很感谢你的帮忙,真是太谢谢了……”
放下心中一块大石,我们心情轻松地离开丹纳利国家公园口的游客中心,看看手表也已经是晚餐时间了。这时候我看见印有“荷美游轮公司”(Holland American Cruises)的巴士一辆接一辆开进公园口的停车场,心中觉得不祥,却说不出是什么原因。等我们再从旅馆出来前往餐厅时,我就发现是为什么。因为我从书中看上的餐厅,门口已经排起人龙。事实上此刻正值阿拉斯加旅游旺季,公园口的餐厅每一家都大排长龙,我们似乎是没什么选择。
我们排在长得有点离谱的队伍中,这时候,天色虽然还是十分明亮,却露出一种诡谲的阴沉暗霾颜色。过了一会儿,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我们不得不狼狈地拿起报纸和书本遮挡。就在等待餐厅位子的行列中,我们抬头看见小雨的形状与颜色仿佛逐渐起了变化,凝神定睛一望,雨滴开始转白,下降速度变慢,落地前迎风飘扬,好像跳舞一样,真的,这是下雪了,阿拉斯加的天气说变就变,但这是仲夏的七月二十八日呀。
排队排了两个钟头,食物却出奇的原始与简单,价格也属于观光地区特有的“绑架赎金”式的等级,但我们知道自己是为了阿拉斯加的“原始”自然而来,对于这些没什么好计较。吃完晚饭,我们还是冒着小雪,散步去找一条冰河才甘心入睡。
丹纳利国家公园入园甚早,说好带我们入园的“自然学者”约我们六点在门口见,我们五点就都起床漱洗了。六点准时到了门口的停车场,发现满地都是残雪堆积,可见昨晚的雪下了一整夜。盛夏时分,看到路边小草沾着雪花,远山也白了头,心里还觉得有点难以置信。不一会儿,在公园任职的“自然学者”依约前来,这是一位约莫三十余岁的棕发女子,带着一种明显的学者气质,但身形健瘦,皮肤晒成红棕色,知道是经常曝晒在户外的工作者。
棕发棕肤的女子咧嘴一笑,露出满口洁白的牙齿:“叫我苏珊。我是你们的向导员。”
我们坐上她开来的十二人座小巴士,就正式进入丹纳利国家公园了。刚进公园时,还有一点人工的建筑,大概是公园管理处的办公室。但再转几个弯,视线突然开阔起来,眼前是一个宽广的河谷,河床上长满长草和一些矮小灌木,远方是高耸的群山,沿着河床旁边一条蜿蜒的无铺装黄泥道路迤逦向前。这时候,阳光还不是太刺眼,沾上什么都带来一抹金黄色;草地上还都是昨夜留下来的雪花,在阳光照射下将融未融,发出晶莹的水光。
苏珊一面握住方向盘,一面指着前方:“从这里开始,就是公园了。我们要一路开到惊奇湖,距离入口将近九十英里,估计我们慢慢开,不特别赶路,大概要走五个小时。”
我们小巴士的前方和后方,都有园方的巴士,那些巴士体型不小,应该是用学童上学的校车巴士改装而来,全部漆成了绿色。巴士较高,也许眺望更远,但看它们在黄土路上摇摆颠簸的样子,想来没有我们的小巴士舒服。
接下来的五个钟头,却是充满惊奇的旅程。我们陆陆续续在公园里看见各种动物的踪迹,极地松鼠(Polar Squirrel,或称Arctic Ground Squirrel)就在我们车旁的草地上蹿上蹿下,我们也撞见穿着夏天棕色服装的极地狐狸(Arctic Fox)大摇大摆走在我们的车轮之旁;在向导的指示下,我们也看见在山坡高处徜徉的白大角羊(Dall Sheep),以及在远方横越渡河的驼鹿(Alaskan Moose)。
最震撼的经验来自于棕熊,我们运气不错,不止一次看到棕熊。前两次都是苏珊提醒我们,山坡上有棕熊,我们抬头看,果然都看到棕熊庞大的身躯敏捷地在坡地上行动,其中一次看到的还是带着小熊的母熊。但没有过多久,冷静的苏珊又提醒我们:“左边前方地上,有极地松鼠。”
我们透过窗户往下看,果然看见树林里的草地上有松鼠蹦蹦跳跳的踪迹,这时候苏珊又开口了:“右前方两米,有棕熊向前走。”我们抬头看,几乎紧贴着车子,有一只巨大的棕熊屁股正对着我们,但棕熊冷不防回过头,振臂往地上一抄,立刻抓住松鼠送入嘴巴,同伴桑妮捂住张开的口,显然是没有心理准备目击这场丛林法则的真实杀戮,她瞪大眼睛惊呼:“它真的把它吃掉了,你们看到了吗?它一口就把它吃掉了。”
我们其实都看到了,我们其实也都感受到心理上的冲击,刚才还在地上蹦跳的活泼可爱松鼠,下一刻就成了棕熊嘴角未曾拭去的一抹血迹,这的确是吓人的。这也提醒我们,丹纳利国家公园可不是什么人工的动物园,这可是货真价实的野蛮大地,棕熊也是货真价实的“野兽”,棕熊可不是领薪水装可爱的临时演员,园中上演的可是真实而血淋淋的“生存游戏”。在这里,我们才是不相干的闯入者,我们才是偷窥动物真实生活的窥探者……
为了掩饰刚才被血腥杀戮吓了一跳的我,故作镇定地问:“棕熊平日都吃些什么呢?”
“熊都是杂食性动物(omnivore),它们掠食大型动物,像驯鹿或山羊,也捕鲑鱼或猎取其他小动物,像松鼠、老鼠之类的,但当它们饥饿的时候,它们也采食根茎类、莓类等植物性食物。它们食量很大,因为要储备脂肪冬眠,所以松鼠对它来说,只是一颗爆米花而已……”
意思是说,如果它吃“一包”爆米花,那刚才目睹的那场可爱小动物的杀戮游戏,一天就要上演好几百回了……
再走了一个多钟头,薄雾渐渐散了,阳光渐渐变强,草地上的残雪发出晶莹反射的光,有点要不支融化的模样。远方乌云也散开了,巨大连绵的山脉露出脸,金色阳光洒在山头上,使最高峰的白头处抹上了一层橘黄,并在其他山峰的白面投下立体的影子。
向导员苏珊蓦地把车停下来,伸手指着远方白头的巍巍高峰:“你们都看见那边的山头了吗?那就是北美洲的最高峰:麦金利峰(Mount McKinley)。”
她带着一种兴奋的声调说:“这里是看麦金利峰的最好角度,你们一定要下来拍一张照片。刚才一路上它都被云遮住了,现在看得很清楚。昨天我开巴士进公园时,云层太厚,麦金利峰完全看不见……”
“这里不会有熊吗?”我还挂念着那只嘴角血迹没有拭净的棕熊。
“喔,不会的,这里是空旷的地方,棕熊看到我们是不会过来的。我把车子停在旁边,你们拍好照就告诉我。”
我们走下车来伸懒腰,活动一下局促在车厢内的筋骨。这个路口是一个视野开阔的高地,在我们眼前是一整片宽敞的河谷,中央有河水流过,两边则是树草茂盛的湿地,湿地上还可以看见好几只踽踽而行的驼鹿。河谷的另一边,先是升起一片长满树林的坡地,坡地之后就是连绵不断的山脉,山麓上则有冰河的一条条刻痕,山脉背后是更大更雄伟的山脉,表面上则积雪处处,一条条的白色冰河垂挂在其上。再往后看,一座巨大的山峰耸起,最高处是一个有着锐角的白色三角峰,一面的白雪被阳光映照成鲜艳的橘色,另一面则躲在阴影之中,那就是海拔六千一百九十四米、大名鼎鼎的麦金利峰了。
登山者常爱说,麦金利峰比喜马拉雅山的埃佛列斯峰(Mount Everest,或称珠穆朗玛峰或圣母峰)看起来更加崇高壮丽,因为珠穆朗玛峰的基座是将近六千米的喜马拉雅高原,而麦金利峰则从七百米左右的基座丹纳利山脉直拔云霄,看起来(或攀登起来)都要高远得多。
我们由向导员苏珊开车带领着,一路往公园的深处进入,山径因着地势沿着河谷东弯西拐,忽高忽低,当视野开阔时,麦金利峰总是在我们左边,但也有若干时候,我们的视线受到山壁或树林的阻挡,远方山脉不复可见。路上我们继续看见更多的动物,体型巨大的驼鹿和驯鹿似乎最容易看见,棕熊也起码看到五次以上,苏珊也很尽职地解释各种动植物的习性与生态,给我们足足上了一堂极地的动植物课。
五个多钟头后,时间已是正午,我们终于抵达公园内的管理园区惊奇湖营地。这里除了供国家公园管理员驻扎研究之外,也提供游客住宿和餐饮。但我们并没有预定任何服务,只在营区内买杯咖啡,就决定回头上路。
我们向向导员苏珊表明不停留的意思之后,苏珊立刻进入办公室联络,不一会儿,从营区里走出一位长发绑辫子、蓄着大胡子、穿着法兰绒衬衫和皮背心、戴着一顶大草帽的中年男子,他向我们脱帽致意:“日安,各位。”
我们也向他致意,他点点头:“你们的回程将由我来担任你们的向导兼司机,你们都准备好要出发了吗?”
虽然长程的山路已经让我们的屁股有些疼痛,但我们也看不出在这荒郊野外有什么停留的理由,我代表大家点头:“是的,你们已经都准备好要回去了。”
“非常好。”猎人模样的他也不多话:“大家请上车吧。”
回程的路上景色相同,感受却不同。一方面太阳变得炙热,景色看起来有点焦黄干枯,早上处处可见的地上积雪现在已都不见了;另一方面大概是我们都有点累了,当向导员指着山坡地说:“看,那边有一只棕熊带着小熊。”我们只是“喔”了一声,并没有很热衷的样子。
但当大胡子向导指着河谷说:“那边有一只驼鹿向我们走来。”我们定睛向他指的地方看去,只看到空旷的沼泽和矮小的树林,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驼鹿在哪里?”
大胡子向导一面掌着方向盘,一面不很热切地指向右方的河谷湿地:“在两点钟方向的河谷里,有一只驼鹿刚刚走出树林,它正往陆上走去,我们等一下会在路边遇见它。”
我们再度努力向他指示的方向看去,约莫看了几十秒钟,终于看到河边一棵树下,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缓缓移动;又盯着它看了十几秒,那影子愈来愈近,终于看出那的确是一只长着一双大角的驼鹿。车子又转了几个弯,大概已经是几分钟后,我们看见一只驼鹿走出河床,沿着车子走的道路慢慢行走。我们很惊讶向导的准确预言,但觉得还是应该确定一下:“这真的是刚才在河谷里看到的那只驼鹿吗?”
大胡子向导点点头:“Yap,就是它。”
“你怎么做到的?”我忍不住要问:“我们看半天才看到你看到的驼鹿,你的秘诀是什么?”
“啊,年轻人,”大胡子向导叹了一口气,“我是个猎人,我的祖先也是这块土地上的猎人。你们看到的是一只驼鹿,看到没看到没什么关系,但我看见的是我的午餐。”说完才得意地笑了起来。
我们这才注意到他的面貌不是白人,他实际上是个阿拉斯加的原住民(虽然从外貌看他极可能也混了一点白人的血统);他说他是个“猎人”,我们也才注意到他的装扮的确有“山民”的风格。这下子我们的兴趣来了,七嘴八舌问起阿拉斯加印第安人的食物与生活,我们问:“驼鹿好吃吗?”
“好吃。烤来吃很好,用盐腌起来的干肉也好吃。”
奥斯汀身上带了一大堆零食,现在更开心了:“那你要试试我们台湾的牛肉干吗?也是我们打猎来的。”
猎人眼睛亮起来,用手指捏了一块牛肉干放进嘴里嚼了一嚼:“嗯,这个干肉真好吃。”
“你们吃白大角羊吗?”
“当然吃,很好吃的。”
“海豹吃吗?”
“我们这里没有海豹,但冬天食物缺乏的时候,我们会往海边走,海豹也是重要的食物,生吃最好吃……”
***
丹纳利国家公园的入园之旅,去程与回程心情是大不相同的。
出发入园时,你对国家公园一无所知,路上每一个转弯,前方每一个画面,地面上的一草一木,乃至于蓦然现身、高插天际的麦金利峰,加上不时出现活力充沛的野生动物,样样充满惊喜。
但回程时,路上的景致似曾相识(因为与来程是同一条路,也是仅有的一条路),缺少惊奇;野生动物的突然冒出也好像只是精彩镜头回放,不若初次见面新鲜;加上时间过午,阳光直射,地面干焦,不像早晨那么滋润清新;更重要的是,我们已经在车上颠簸超过六七小时,腰酸背痛,骸骨散裂,再好的景致也难再感到有趣。
反倒是这位猎人向导让我们维持了回程的兴趣,我们问起极北地区生活的种种习俗和趣闻,也问及各种关于打猎的技艺与心态,猎人向导事实上是一位“冷面笑匠”,他把原住民的生活和哲学,都用夸大和自我解嘲的方式来叙述,让我们一路上听得开口大笑,完全忘记了山路崎岖和舟车颠沛的辛苦。
几天之后,等我们再回安克拉治,来到一个以保存阿拉斯加原住民文化为使命的“原住民文化村”,虽然展示的文物丰富,各种生活化的表演也很多彩多姿,但还是有着一种悲情基调。比较起来,这位原住民猎人不卑不亢、开玩笑式的描述,反而更让我对北方原住民的生活智慧感到敬佩,也印象深刻。
离开了国家公园,我们都累了,这一趟来往旅程足足走了将近十二个钟头,幸亏我们换了一位向导员,反而行程解说毫无重复之处,一路绝不无聊。虽然人都累了,可是天色还亮得像白昼,好像也不到该休息的样子。我本来想带伙伴们去一家最高级旅馆里的餐厅用餐,到了餐厅才发现它已经被“荷美游轮”的旅行团给全包了,一个位子也不可得。没办法,我只好跑去问柜台的服务生,一位年轻的金发帅哥听完我的问题,面露犹豫神色:“您想要找的是高级料理(fine dining)吗?”
“是的。”我的口气坚定。因为几天来我们已经知道阿拉斯加餐饮水平不高,我的想法是直接诉诸最高级,看看能不能得到稍微像样的东西。
金发帅哥沉吟半晌,最后拿定主意说:“如果是fine dining,我告诉您,您要往高速公路回走大约十几英里,那里有一家餐厅叫‘河鲈’(The Perch),我相信是这一带最好的高级餐厅……”
我们依言寻到了那家温馨洁净的餐厅,也幸好稍等半小时就有位子,“高级料理”当然只是马马虎虎,但吃了几天公路食物之后,看到长得不像芝士汉堡的食物,加上有杯有盘,都算得上是精致美食了。
第二天离开丹纳利国家公园之前,我们先转去乘坐橡皮艇急流泛舟,也许因为刚下过一场雪,水量太丰沛,急流变成“缓流”,显得没有那么惊险。然后我们又驱车前往以“冰河降落”闻名的小镇塔基纳,赶上在傍晚时分,搭乘两架小飞机,飞上山巅的冰河。
当晚我们夜宿寂寞小城塔基纳,无事可做,只好拿出路上买来的廉价波本威士忌自己开派对。阿拉斯加是美国烈酒销售最好的地区,在人口七百人的小城里,我们充分体会它的原因。
再隔天,我们继续赶路往南,我们再度驰骋在蓝天高挂、万里无云、鲜少车辆的高速公路上。高速公路有时候让我觉得比国家公园更能代表阿拉斯加的风情,它的宽广开敞最能让人体会自然界的巨大尺幅,并且对照我们的渺小。这一天,路途平和顺利,气候凉爽宜人,我们几乎是不休息直奔南方,穿过安克拉治也不入城,因为我们的目标是西沃德附近不远处的“复活湾”。
“复活湾”是邻近西沃德的一处僻静海滩,是学习操作爱斯基摩人卡耶克(Kajak)独木舟的下水处。车子开到地图位置的时候,看起来还是一片荒凉,不像是有人营业的地方,但再开一段空无一人的沿海小路,终于看见一间仓库一样的铁皮屋,地上放置一个木头手绘招牌,看来我们所要寻找的地方就是这里了。
我敲门进入仓库,里面堆满了独木舟及各色水上运动用品,有两位身穿潜水衣的年轻人正在椅子上打盹。我再度轻敲玻璃,吵醒了他们:“请问这是独木舟的服务中心吗?我相信我有一个十人的一日游预约,我在网络上预约的……”
为首一位蓄着鬓胡的年轻人揉揉眼睛,打了一个大哈欠:“哦,我们正在等候你们。”
两个人从椅子上挣扎爬起来,走出仓库,一面打起精神:“你们人在哪里?”
我指着后方:“全在这儿。”
“但我们通通没划过卡耶克独木舟……”我有点不太放心。
“没关系,这就是你需要我们的缘故。”胡须男一派轻松。
两位年轻人带领我们走到海滩边,岸边零零落落摆了十几艘独木舟,舟上则各放了两支桨。胡须男提高声音宣布:“我们要在岸边先练习,然后再下海。现在,你们先挑独木舟,看你们自己的喜好,两个人一艘。”
我们注意看,沙滩上散落摆着的独木舟有双座和单座两种,两人一艘意味着我们要用双座的卡耶克。
胡须男又说话了:“挑好之后,两个人一组把独木舟抬到前方,在我面前排成一列,我们要开始练习了。”
“我们要先从划桨练起,请你们各自挑选一支桨,双手握住中央,右手掌心向上,左手手心向下,像我示范的这样……”
我们就站在太阳底下,旱地之上,手上握着双头桨,一左一右地划起来,胡须男教练的声音持续着:“左、右、左、右,要平稳,慢慢来……”
接着胡须男教练示范如何把小舟“穿”在身上,卡耶克独木舟强调“人舟一体”,舟上座位其实是个“舱洞”,人必须坐进洞中,洞上有裙边似的防水胶布(爱斯基摩人本来是用海豹皮来做,但那可能太贵了),你必须把它系在身上。坐好在舱洞之后,我们两人一前一后、左右持桨以平均速度同时划动,小舟“理论上”就会平稳地向前行进。
胡须男教练又谆谆提醒:“任何时候你停下来,要记得先把桨横放在舟上,不要把桨掉了……”
教练面貌严肃地继续讲到生死攸关的部分:“如果你不小心落水了……”
“如果不小心落水了,请你立刻从小舟中挣脱;”胡须男教练加重口气强调似的解释翻船急救的标准动作:“要记得,海水的温度低于零度,我不能下水救你,我只能从旁边协助你回到舟上……”
“常有人落水吗?”我心中充满疑虑。
“我在这里十年了,十年里落水事件一共发生过两次。”
十年两次?我们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放心地下水出发了。
五颜六色的玻璃纤维独木舟航行在海湾中,此刻风景如画,空气清新凉爽,海水则干净冰冽,我们也已经慢慢适应了划船的节奏。蔚蓝的晴空中有老鹰展翅盘旋,海湾对面则有巨大的游轮航行经过,甲板上的游客兴奋地向我们挥手欢呼,我们也举桨回礼。我们的阿拉斯加旅行这一刻似乎是来到高潮,这般犹如风景明信片的景致,这般贴近大自然身心皆醉的经验,我觉得自己好像来到将信将疑的美梦之中,忍不住要伸手摸一摸冰冷的海水确定这一切确属真实。
慢慢地划船的动作已经变得自然而轻松,一点也不费力,沿着海岸我们不知道划了多久,景观有过多种变化,岸边不知何时已经换了布景,陡峭的大块岩石和高耸的杉木林代替原来低缓的鹅卵石沙滩,树荫更密了,野生动物也变多了,各种鸟类更是一抬头就可看见。
两位独木舟的年轻教练各驾一艘单座的独木舟,细长流线型的船身,看起来极为优美动人,他们的划桨动作也轻柔不费力,轻轻在水面上一划,那独木舟就直溜溜滑得老远,看他们划船的模样,我才相信这种爱斯基摩人卡耶克独木舟真的是可以航行千里,从眼前的复活湾一路向西航向白令海峡,或者向东航向首府朱诺(Juneau),小舟过了白令海还可以北上赴俄国或北极,或者向东至朱诺后你可再一路向南划到西雅图,极地原住民不就是以这一叶扁舟,航遍极北冰海,在北极圈内自在生活?
两位教练一在前一在后,把我们这些菜鸟舟手护卫着,一开始教练还指着天空说:“秃鹰(Bald Eagle,正确的译法应该是白头海雕)!”或指着岸上说:“驼鹿(Moose)!”或者指着水上的冰块说:“海獭(Sea Otter)!”我们也跟着抬头、转头,果然空中或树梢是一只白头巨鸟,岸上是长着一对大角的庞然大物在树荫中探头探脑,或者躺在冰块上晒太阳的,就是一只或好几只触手可及的海獭。但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教练也不出声导览了,我们也不转头了,因为太多了,一而再再而三,这些野生动物不断出现,你也了然于胸,再无需别人解释或指点了。
好像是过了很短的时间,也好像是过了很长的时间,太阳的威力减弱,我们知道时间应该是傍晚了。划船走在前方的胡须男教练若有所思缓缓把独木舟停下来,转身面向我们,他把桨横在舟前,他说:“我知道你们还想走,我也很不愿意打断你们的兴致;但我们的时间真的已经到了,我们回头吧,回头还有一两个钟头呢。”
我们当然也知道黄金事物难久留,这种身在美丽图画的美好经验终究还是要散去,成为不可捉摸的记忆的一部分,这已经是我们学到的人生真相。但另一个让我们没有抗拒这个提示的理由是,我们的臂膀已经隐隐酸痛,美丽景致快要不能抵挡衰老肉体的提醒,这也是我们已经学到的人生真相。
随着教练一前一后的护驾,我们全员转头回程,仍然走在海湾的阴凉面,太阳更斜了,树影面积更大,微微有风,回程比来路加倍舒适。我们开始有说有笑,数舟并行,隔水可以聊天,每隔一会儿,总有某个人讲了笑话,大伙儿都放声大笑,声音就在海湾岸上诸多岸洞中发出很大的回响。
我们依稀能识得来时的水路,看来离下水处不会太远了。顽皮好动的桑妮突然说:“回去之前,我们来赛个舟如何,看看谁先划到我们下水的地方?”
此议一出,大伙儿同声赞成,也许大家划船已经上手,都想试试自己的技艺如何吧?我们把提议告诉胡须男教练,教练咧嘴而笑:“好哇,为什么不?你们试一试,说不定会给你们留下美好的回忆。”
教练还挺身而出,自告奋勇指着水面说:“你们全都在这里一列排好,我在前面给你们出发的手势。”
我们对照岸上的树木,五艘小舟整齐地并排成列,舟头认真对成一直线,大家手持着桨呈冻结的姿势,像是即将拔枪对决的枪手。教练来来去去巡视独木舟是否对齐,然后划到前方远处,倒转头来说:“大家听我的指挥,当我说走的时候,你们就用力划。”
教练左手横桨,右手高举,猛然划下,大声叫道:“走!Go!”
我将已经僵直多时的双头桨向左下用力拨水,小舟像箭矢一样向前直冲,但我先听到泼剌一巨响,又听见旁边有人惊呼,向左急看,我看见一团混乱场面,左边另两艘独木舟已经打横;这时候教练黄色流线型的细独木舟飞快前冲,瞬间已经来到打横的船边,我才又看清楚其中一艘小舟是翻转过来的,这意味着有人落水了。
要等到好几分钟后,我们才有机会弄清楚,因为赛舟的缘故,我们全部同时用力划水,水波震荡,最外圈的小舟受到最强的波浪激荡,当场就翻覆了。最外圈的船上坐的是游教授和他的太太Vicky,两人显然是落水了。这时候,两位教练都已经赶到,游教授和Vicky也浮出水面,正扶着船身喘。紧接着,我们好像在复习“翻船急救标准流程”的课程,我看见教练协助落水者把小舟翻正,两位教练再稳住船只,要落水者爬回舟中,游教授和Vicky顾不得动作优美,落水狗似的爬上船,教练从袋中掏出两只勺子,两人拼命将舟上的海水舀出;教练又拿出黑色套头衣服将他们套上,也递给他们补充热量的巧克力棒……
教练回头看着我们,面貌严肃:“现在我们要尽快回到岸上,一秒都别耽搁,但不要太用力划。”大家闻言有点惭愧,觉得自己顽皮过头了,弄得生命危险的情况都发生了。
我们低着头默默地划着小舟,回头看到游教授和Vicky没事人一样有点发窘地笑着。慢慢我们知道没事了,而且下舟处已经近在眼前,我们又忍不住想开起玩笑,不知谁先开口:“嘿,游教授,巧克力棒好吃吗?”
另一个人也开口了:“嘿,我们付了一样的钱,为什么你们两个人又有巧克力棒,又有保暖的衣服?”
“对呀,我也想跳下水看看……”
嬉笑声中,下舟处已经到了,我们的独木舟之旅是要结束了,可是我们还真不想结束呢。
[1] 《消逝的六芒星》,大陆版译为《犹太警察工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