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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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提出一种很极端的主张:填词最忌讳使用替代字,譬如周邦彦《解语花》“桂华流瓦”,虽然境界极妙,只可惜以“桂华”二字代替“月”字。但是,若我们真的奉行这样的观点,将“月”字替换回去,“桂华流瓦”变为“月流瓦”或“月光流瓦”,原本浓浓的诗意反而消失无踪。
周邦彦《解语花》有题目“上元”,即正月十五,俗称灯节。宋代最重灯节,正月十五赏花灯是全年最盛大的一个节日: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望千门如昼,嬉笑游冶。钿车罗帕。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清漏移,飞盖归来,从舞休歌罢。67
“风销焰蜡,露浥烘炉,花市光相射”,这是街市上花灯竞放的盛况,而天上“桂华流瓦。纤云散,耿耿素娥欲下”,这是一年中的第一轮满月,待纤云散尽,月光洒满屋瓦,仿佛嫦娥正欲下临人间。如嫦娥一般,街市上密集的女子们也都将平日里的艳丽衣衫换成了一身素白,这是元宵佳节特有的风俗,于是“衣裳淡雅。看楚女、纤腰一把。箫鼓喧,人影参差,满路飘香麝”,在音乐里,在香气里,在灯光与月光的交织里,川流的人潮变幻着美丽的剪影。
词的下阕以“因念”二字领起回忆,回忆当年词人在汴京元宵夜的所见。那时候的汴京有“金吾放夜”,即皇家警卫解除了宵禁,千家万户,士人游女,一时会聚在花灯如昼的街市,引出了多少段马随钿车、人拾罗帕的浪漫故事。“年光是也。唯只见、旧情衰谢”,那才是最堪回味的时光,最堪回味的灯市,而如今呢,纵然仍有桂华流瓦的华彩,仍有满路飘香麝的氤氲,赏灯的心绪毕竟淡了。舞蹈结束了,歌声也不再响起了,也该是驱车回家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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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华流瓦”在整首词里并没有丝毫违和感,替代字也从来不曾成为写诗填词中的禁忌,只要分寸恰当即好。
事实上,不仅是文学作品,我们日常生活中也常常使用替代字,因为在文学趣味之前,替代字首先具有功能上的意义,甚至可以说在日常生活中是不可或缺的。
举一个略嫌粗俗的例子:譬如在一次聚餐上,某人忽然觉得腹中不适,于是直率地对大家说:“告退一下,我要去拉屎。”我们都知道这是很不礼貌的语言,因为它会使听者产生肮脏恶臭的联想,以致败坏了胃口。文雅的说法是:“去盥洗间。”两者所表达的意思虽然相同,但后者因为使用了替代字,便成功避免了那些引人不适的联想。
从这层意义上说,雅俗之别意味着顾及旁人感受的程度差别。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越高,社会共识中对旁人感受的顾及程度便越高,于是出现了许多使用替代字的尊称与雅称。
再如怕鬼的人在不得不提到鬼时,会说“那个东西”或“不干净的东西”,这就避免了“鬼”字给自己带来的最直接的恐惧感。一个男生决定向暗恋多年的女生表白,但始终鼓不起当面说出“我爱你”三个字的勇气,终于他在情人节那天送给女生一束红玫瑰,这束红玫瑰其实也就是“我爱你”的替代品。我们的生活里总是需要太多含蓄的表达,这不仅仅是文明化的结果,更是我们与生俱来的心理结构势必会对语言提出的要求。所以,原始部族里的替代字不一定就比文明社会里少,只是更少地表现于文雅,更多地表现于禁忌罢了。
文学作品中使用替代字,唯一忌讳的就是过度。
文学越发展,替代字就越多,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字具有了文学语码的属性。譬如月亮上传说有桂树,当这一传说广为人知之后,“桂树”便有了替代“月亮”的可能。如“桂华流瓦”,“华”是“花”的本字,“桂华”本指“桂花”,月桂树上飘下的桂花闪着光晕在屋瓦上如水波流动,这是何等旖旎的场景呢!这正是“桂华流瓦”使人产生的美好联想,而“月光照瓦”或“月光流瓦”显然没有这般美丽的意象。
但是,当宋词发展至南宋,文字愈来愈雕琢,替代字用得愈来愈泛滥,难免令人产生矫枉需要过正的念头。那些缺乏文学天赋的人,亦每每以替代字雕琢辞藻,只写出一些字面华美而文学意趣荡然无存的作品,这当然令人不快。这才是王国维所谓“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的含义所在。正是因为有了那些拙劣的词人,或者意不足,或者语不妙,才会以大量的替代字来遮掩贫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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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窗即吴文英,南宋晚期长调慢词的名家。他是个低调到无以复加的人物,以至于我们除了知道他字君特,号梦窗之外,对他的生平事迹几乎一无所知。而他的词,更以朦胧隐晦著称,也很难使人从中考索出他的真实经历。
今天的读者完全能够以王家卫的电影风格来理解吴文英的填词风格。也正如今天的观众对王家卫电影的态度一样,古人对吴文英的词,爱之者大爱,恨之者深恨。张惠言编选《词选》,对梦窗词只字未录,张惠言的外孙董毅编辑《续词选》,也仅收吴文英两首而已,但清末大词家朱孝臧编选《宋词三百首》,收录梦窗词足足二十五首,占到全书十二分之一的篇幅。
吴文英爱用替代字,这在很多词家看来并不算一个缺点。但是,当我们沿着词史的脉络一路看下来,就会发现替代字愈出愈繁,实在是文体发展的一种必然走向:词从北宋初年到南宋末年,经历了一个由璞玉浑金到精雕细镂的过程。所以偏好北宋词的人往往鄙薄南宋词,反之亦然。而王国维正是北宋词的拥趸,最爱的是璞玉浑金的格调。
试举梦窗词一例。《祝英台近·除夜立春》很有吴文英的典型风格:
剪红情,裁绿意,花信上钗股。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
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可怜千点吴霜,寒销不尽,又相对、落梅如雨。
这首词以除夕为背景,这一年的除夕正与立春同时。首句道出当时风俗:家家以绢帛剪裁红花绿叶插上鬓发,是为迎春。除夕守岁,坐等时间从旧年进入新年,这就是“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的含义。下阕转入回忆,忆当年除夕佳人相伴,最堪回味的是她为自己剥开黄柑的那段细节。但往事难寻,青春已老,在这个落梅如雨的夜晚生出无限的伤心。
这首词的修辞风格,如“玉纤曾擘黄柑”,直译是说“曾经有个女人用她美丽的手为我剥开黄柑”,不妨对比一下前述周邦彦描写同样场景的措辞“纤手破新橙”,后者说“纤手”直接点明了“手”,前者“玉纤”会一下子令读者不明所以,需要在上下文的语境里斟酌一下才会想出这是指“纤纤如玉的手”。
再如“可怜千点吴霜”,何谓“吴霜”,顾名思义应是指吴地之霜,但它其实是指斑驳的白发。“吴霜”的语源是唐代李贺《还自会稽歌》“吴霜点归鬓”的诗句,这首诗是李贺假托庾肩吾归自会稽之作,会稽正是吴地,诗歌表面上说自己在归途中被当地的寒霜点染了两鬓,实则比喻岁月催老了青春。吴文英以“千点吴霜”作为“斑驳白发”的替代语,读者若不是预先读过李贺的《还自会稽歌》,看到这里一定会愕然一阵了。
这样的替代字确实生硬了些,为文辞优雅而优雅,而宋词自吴文英,替代字愈用愈多,愈用愈生硬,再没有周邦彦“桂华流瓦”的那种自然之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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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楼连苑”“绣毂雕鞍”出自秦观《水龙吟》: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68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阳院落,红成阵、飞鸳甃69。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宋人黄昇《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对这首词记有一则故事:一次苏轼和秦观会面,闲谈之间苏轼问起秦观近来可有新的词作,秦观便举了这个“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笑道:“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从楼前过。”秦观问苏轼的新作,苏轼说道:“我也有一首说楼上之事的,即‘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晁无咎感叹道:“三句话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故事,奇哉!”
这则词话常被人用来阐释诗词语言的优劣:简约为优、繁复为劣。但是,这样的见解显然忘记了“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的道理。倘若读者对燕子楼的往事一无所知,该如何欣赏得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的简约?依晁无咎的标准,分明也可以用一句“马嵬坡上雨霖铃”说尽唐明皇与杨玉环的全部故事,《长恨歌》该是何等冗长低劣的作品。
再者,即便是苏轼对秦观的批评也算不上中肯之谈,因为苏轼并不知道这首词作为“私人语言”的背景:上阕首句“小楼连苑横空”与下阕首句“玉佩丁东别后”,分别藏了楼、东、玉三字。楼婉,字东玉,是蔡州的一名营伎,秦观在蔡州时与她发生过一段恋情,于是苦心孤诣将恋人的名字嵌入了这首《水龙吟》里。王国维亦不知晓这段故事,所以才说“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