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朝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险遭杀身之祸的韩愈神色黯然地离开了京城,前往八千里路之外的潮州。走到离京师不远的蓝田县时,他的侄孙韩湘,赶来送行,于是,就有了这首被后人咏叹不绝的诗歌。
在当权者的尊严受到挑战的时候,专制政府的效率就一定能达到最高的程度。诗人首句中说早上上奏章,晚上就被贬,其实就是这个道理。到此时,韩愈也没有低首哀鸣,俯首乞怜,而是敢作敢当,直言是自己“一封朝奏”而引来“夕贬潮州”,铮铮男儿气仍敲击出金石之声。罪是皇帝定的,诗人遵命到贬所,并不意味着就承认自己有罪,即使是差点掉了脑袋,韩愈还是执拗地坚持崇佛是“弊政”,不必说自己为此得罪,即使是丢了性命,也是老而弥坚,无怨无悔。可是,在专制社会,说真话的现实成本太高了。云横秦岭,家园何在?这句诗似乎是一句谶语。韩愈离京时十分仓促,坐着驿车就匆匆出发了。他离开之后,家人也被谴逐,他的小女儿在路上病死了,但是无法安葬,只好草草葬在驿站旁的山下。蓝关的积雪挡住了前路,马似乎也知道诗人的悲怆,举步不前。诗的结尾沉痛,但是又略微有一些苦涩的幽默:知道你来是为了什么事,一定是前来准备为我收尸的吧?
佛教自唐代之后,逐渐走上与儒、道合流的道路,成为支撑中国传统哲学的三只鼎足之一。因此韩愈排佛,后来很多人是不以为然的。柳宗元说韩愈排佛是惑于名而未见实,不知佛教其实是金玉其中的。宋代王安石说,韩愈排佛斥老,与庄子所谓的夏虫无异。苏东坡则说:“韩愈所论不精于理,支离破碎,又往往自叛其说。”其实,韩愈崇佛还是毁佛,对千年以后的我们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鲁迅说:“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在皇上永远圣明的专制社会,更多的是万姓胪欢的歌颂,或者是遇斥遭贬之后的痛哭流涕叩头悔过。而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宗教表演中,竟然还有一个清醒而固执的读书人,能够在缭绕的香烟中傲然站立,在痴醉的佛号声中,用尽丹田之气,发出一声呐喊,虽然,这喊声也许很快会被钟磬声压倒,被木鱼声掩盖,但是,这声呼号却与两千年前孟子的呼号遥相呼应:“虽千万人,吾往矣!”千年之后,不知道,这样的呼应,是否还能出现。